“仆”是日语中的自我谦称,读音为Boku(ぼく)。日本漫画家水月明和佐藤南纪以此为题创作的漫画,一个关于男主角极真太郎以迥异的道路寻到自我的故事。
黄漫
故事以色情推进。令人羡艳的财阀之子、品学兼优的极真太郎某天被同校学妹九条萤以肉体色诱,并受其胁迫作为其仆人,在九条萤从肉体到精神,不断突破极真太郎自尊下限的性凌辱之下,极真太郎在一次次反抗失败后,逐渐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性怪癖,而又意外地以此为契机,发觉自己的自我并对世界做出选择和反抗。同时,他逐渐清楚九条萤的真实身份和其目的。。。。。。
日本色情漫画产业成熟,每年产出作品多不胜数。大多数的色情漫画以夸张的人体绘画和离奇的剧情为卖点,并不考究人物塑造和剧情合理性,剧情的核心还是人物,剧情不合理本质上是人物塑造失败,严格来说不能叫漫画,而是通称为“本子”。水月明和佐藤南纪则在这块下了大功夫,所以这不是黄漫,是成人漫画。
楚门、病娇与毁神冲动
作者在故事安排上无疑借鉴了《楚门的世界》。门阀之子极真太郎,起初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之余,只是偶尔烦恼父亲安排自己进入公司与留学的愿望冲突。而随着故事进展,他随后发现其实他始终活在父亲的控制下而不自知:他在不知情时被预备了婚姻,同班暗恋他的樱子是他的联姻对象并且对这段安排知情,他的好友乌丸间接受父亲指派促成联姻,表面对他忠心的儿时玩伴翼是父亲的耳目,翼的母亲,照顾他长大的管家春子其实是父亲的情人。
同样的情节也发生在九条萤身上,这小姑娘几乎承担了故事所有暗线,她的身份和动机又是整个故事的大前提:她户口上的父亲九条是迫于上司权威被强行指派的养父,她表面上是养父的上司乌丸(父)和极真家管家春子的亲生女儿。但实际上她是春子和极真太郎的父亲所生(这个秘密到最后也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
常规的悲剧把美好打碎给人看。九条萤的悲剧是逆写的,把一个讨人厌的变态少女立起来后,接近尾声时才告诉读者她曾经美好过——九条萤儿时曾对极真太郎曾一见钟情,并深爱过他入骨。极真太郎如同她的神,他一句话让养父停止猥亵她。从此,极真太郎就承担了她对男性一切美好的幻想,她怀着对极真太郎憧憬直到高中,被迫用身体和养父交换了她身世的秘密后,意外也得知了极真太郎已经和樱子订婚,神无瑕的形象被破坏了,极真太郎又承担了她所有的绝望和恨,既然我因你而绝望,那就让你也感受到绝望,这就是九条萤宣泄仇恨的逻辑。
“病娇少女”是日漫里的经典形象,有不小的受众群体。典型的特征是性格极端,容易因爱生恨。这种形象受欢迎,也许是因为她展现出人性潜意识里一丝残忍的快意,既然无瑕的宝物有了一点瑕疵,那不如干脆毁了。这种快意放大就是毁神冲动。她亲手在心中供奉了一位神,对她来说,极真太郎有了婚约就是对她心目中“神性”的玷污,无法满足信徒幻想的神便是信徒的死敌,以色列人无法接受耶稣不是他们期望的军神式的弥赛亚,所以要将他钉死。
性、压制与反抗
上古的性和生殖崇拜源源不断,到了现代社会,仍顽疾一般存在艺术领域。也许是受日本独特的性文化和上下级文化双重影响,作者钟爱将人物关系和思想投射到性行为上。九条萤对极真太郎的性凌辱最重要的两项是剃掉阴毛和侵犯肛门,前者带有浓厚的男性阉割暗示,后者是彻底剥除男性身份。九条萤通过性打压彻底压制了极真太郎的自尊。在性上被凌虐引发了极真太郎对世俗身份的不自信,他试图找回自信的手段是侵犯自己的玩伴翼(男性),当然注定会失败,因为挥刀向更弱者本是逆天所为,何况他斩的还是虚妄的空中花,他的症结从不在性凌辱上,是在自我的压抑上。
复仇的方式很多,为什么偏偏是性凌辱呢?也许是因为九条萤养父对她的猥亵让她潜意识里觉得性凌辱是最大的酷刑,但是把维度升高来看,恐怕还是潜意识里对女性物化的投影——承认女性以性作为武器的威力,承认了女性的性价值,有了价值,方可交易。但是这个价值又是被刻意砍价过的,它很有限,九条萤的“毁神”并不彻底,在极真太郎寻回自我和“神性”后他们就互相接受了,在漫画中展现的威力仅此而已。因为他们选择了互相接受,所以同样不彻底的还有极真太郎的反奴役。
极真太郎对父亲的反抗同样是不完全的,虽然他拒绝了联姻安排,但这又是以接受父亲的工作安排为代价交换的,总体来看,他的叛逆仍在父亲许可范围内,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让父亲和自己互相接受。日本一千多年来,下克上、将军架空天皇时有发生,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推翻过最高权威天皇世家,结果就是日本人对于最高权威被推翻这件事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慌,这种恐慌也被投射到漫画界。《死神》里的灵王就是如此,虽然他是个不能动、不能说得的傀儡,但是他被赋予最大的神性,整个世界因他存在而存在,他不能被摧毁,最后最激烈的战役围绕保护灵王而展开。日本少年漫画也少见彻底、至死方休的反权威结局,被公认“最自由”的《刃牙》系列,男主角也还是和杀害母亲的父亲和解了。
但是这种反抗又并不徒劳,如同日本在这种不完全不彻底的反抗史进程下,还是跻身了顶尖科技强国。而极真太郎在互相接受的反抗下,迎来了自我的觉醒。
修行、禅法与超验主义
极真太郎寻回自我是突兀的。只有几个心理独白的变化,好像下一个分镜,他就变了另一个人,突然从容冷静,突然理解了身边所有的人,也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极真太郎对于性凌辱一直即厌恶又沉沦的矛盾心理,这更像是他行为惯性的投射。他从小虽然对父亲的过度管制不满,但是从未做出真正反抗,只是惯于接受外界安排,因为从小的生活使他潜意识里觉得,听从安排总不会坏——在九条萤出现之前他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潜在想法。从这个角度看,极真太郎的成长简直满是禅宗意味。六祖惠能提倡‘淫性即是净性因,除淫即是净性身’,凡夫从淫性中看到贪嗔痴三大根本烦恼,直面并对治。极真太郎被迫直面了自己的淫性,当然这是充满风险的,就如同操作不当导致的“狂禅”,如果他就此沉沦,漫画也就落入俗套,好在他克服了。
硬要将突兀的成长对标作“顿悟”的譬喻的话(实际上这两者还是相去甚远的),九条萤就是他种下的因,他“顿悟”的方式是性游戏,好似对应着近年来因性文化盛行而受关注的“双身法”,但是八万四千法相每一个都可能成为悟入的机缘,从这个角度来看,性游戏又何必看得比喝水更有趣呢?还是生殖崇拜深入基因吧。
这种前后变化是超验式的,仿佛就是知道应该这样,因为它超出了平常的逻辑,没法对他人言说,甚至没法对自己细说,看到了也让难以人理解,只是它导向的结果往往最合乎自己的心意。极真太郎突然从奴役中获得解脱,其实只有几个分镜的变化,他什么也没有做。只能解释为他“想通了”,想通了什么呢?其实颇具佛理“万般带不走”的意味。会受九条萤胁迫其实只是因为他在乎的东西太多,那么只要放下就可以从奴役中解脱?这个道理极真太郎几乎是在一瞬领悟的,当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后,他也就有了自我,也就一瞬从九条萤的奴役中超脱,九条萤的胁迫手段说穿很幼稚,只是照片而已,更何况如果极真太郎借助家里的势力那么摧毁九条萤只是举手投足,这种幼稚的奴役对他来说如同空中花一样虚妄不真,他沉沦的内因恐怕是自我长久受到压抑而产生的自毁情绪吧。一旦自我得到解放,这些情绪也只会在一瞬瓦解。
但仍然让人费解,为什么找回自我之后仍然以奴仆的样子对待九条萤呢?是因为他达到了自在的境界已经不拘泥于形式了?是因为他内在其实喜欢这种新鲜的体验?还是只是单纯让人物变化看起来没那么突兀?莎士比亚说过,人物塑造好之后,他们会按着自己的想法行动,而作家只是躲在暗处的一个卑劣记录者。难道画纸上的极真太郎真的有了自我?说到底还是无法解释的超验现象。
灵性、爱与宗教式救赎
极真太郎最后用了一个亚历山大斩绳结一般的解决方法,用“恨我就彻底毁了我的婚姻”为由向九条萤求婚,又以放弃出国留学为筹码让父亲同意婚事,干净利落地解开束缚。
爱一个人,本质上是爱和那人在一起时的自己。已经开始觉醒自我的极真太郎,即使想不到这个道理,也会自发地践行它。于极真太郎而言,其实他已经实现了对父亲的反抗。不论留学还是娶九条萤留在日本,都是他乐于接受的未来——他爱九条萤,这个女人身上尽是他觉醒留下的痕迹,这个女人又是他重要的战利品,他摆脱她的奴役之后,又为了满足自己的爱而将她留在了身边——爱,就是救赎的理由。
“(如果你觉得)我们因憎恨而互相结合,那把我当做这个家的家具,让我成为你的所有物。”
“有人会和家具亲吻吗?”
极真太郎回答以强吻和撕衣服。
“别生气,毕竟我是件家具。”
至此,也许极真太郎还意识不到,但聪明的九条萤很清楚,即使他还是仆人的口吻,但她已再也无法控制他了。她曾说过,极真太郎因为能丢失的东西太多而受胁迫,而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如今,极真太郎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她所拥有的,而她始终很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她会在乎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她能做到为了达成目的不在乎他人怎样,但她的丈夫为达成目的连自己怎样都不在乎——正如他所说,他里面有了九条萤。甚至犹有过之。
他的自我已经展露锋芒,顽固又霸道,一如他那控制欲过剩的父亲。
对于九条萤而言,也许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爱着极真太郎,就如她很难说清,她是否喜欢现在的自己。但是她还是选择在新婚夜和极真太郎结合,因为她太在乎现下拥有的一切了——一个正常的家庭,自己从小憧憬的男孩。而结尾,她咬着极真太郎的肩膀痛哭,“你玷污了我,我不会放过你。”——指的是她失去第一次,还是指极真太郎让她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呢?以往从容不迫的她第一次在极真太郎面前情绪崩溃,而极真太郎只是回以沉默又包容的拥抱,他接下她对世界所有的恨,继儿时之后再一次给了她救赎。实际上极真太郎这时已经恢复了小时候的“神性”。应该说这种“神性”不是成长来,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只是随着自我被压抑而受到蒙蔽吗?这又像极了禅宗的“本来具足”理论。而纵然觉醒,此时他仍是奴仆的姿态,或者说是在她面前示现奴仆身吧——大乘佛教开示,菩萨摩诃萨以大慈悲示现种种善巧,示现种种身,度化种种众生,甚至代其受罪苦,极真太郎是她的菩萨。
她的痛苦又是什么?新婚夜,九条萤说“就让我们一起堕入地狱”,而极真太郎随后批注一般揭示“地狱不归死人而是活人的心理状态”,颇值得玩味,她的处境并没有比原先更糟,地狱是指什么?如果从宗教意向来看,地狱意味着罪人受罚悔过的场所,那么,难道她是认为未来将活在对以往后悔的痛苦中?总之,有了地狱,就该有宗教式的救赎。极真太郎淡定地包容了一切,示现成奴仆身,在那里不后退,他从不希求什么,但一切满足他的心意。那心意如同他的自我一般,无形而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