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姐姐的头顶,流着我的血液,就在她将土坯墙撞得地动山摇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一个自己从我的躯体中破壳而去,他是那样侠肝义胆,是那样义愤填膺,他恨不得把眼前那些刽子手踩在脚下,将他们统统变成野鬼,就在另一个我躺在姐姐身边的时候,我使出浑身力气,轻轻松松挣脱了两个刽子手,呼叫着姐姐,玩儿命地冲过去。
我跪在姐姐面前,埋藏好一颗扑扑乱跳的心,轻轻搓着她的头发:“姐姐,姐姐……”
姐姐头顶的血红了她的脸颊,红了我的衣服,我试着用指头擦拭姐姐脸上的血渍,很快,我的指头上也开始一滴一滴流着血,我将指头塞进自己嘴里,美美地吮吸着,血的味道跟姐姐的味道完美统一,我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我。
“你们……”单腿老头团团转,双手搭在拐杖上,吼道,“都死人啦,还不如个傻子,医生、医生……”
“凤女子,哎……”
“凤女子,哼……”
“凤女子,你……”
人群像蚂蚁一样分工明确后,黑痣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准备搀扶起姐姐,我怕她们心怀不轨,反而将姐姐抱得更紧。
“天虎,我们是好人。”
“对呀,天虎。”
我没有说话的力气,但我肯定他们、包括他们之外的那些都不是好人,他们就像房梁上的老鼠,低头傻乎乎地看着地面上的猫,而那声“喵”简直就是老鼠对猫的警告,因为,老鼠要让猫相信:我是你们家最好的老鼠,是有一腔正义的。
我不明白,姐姐内心的真实伤痛他们视而不见,只有在姐姐即将垂死之际,他们才慌了手脚,先前一本正经,现在大惊失色,我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一切侮辱姐姐的词汇,倒过来,完全适用于迫害姐姐他们这群混蛋。
“小虎,我……”,姐姐在我胳膊下动了动,我低下头,那些红红的黏液变成一张纸哀嚎的小嘴,有人发出“啊”的惊叫,别过脸去。
“小虎,走!此处不留人……”,姐姐的手死死地抓住我。
“走!”我说得掷地有声。
姐姐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好,小虎,好……”
姐姐的声音和她的呼吸,软绵绵地渗入我的身体,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动力,我仿佛置身危机四伏的狼群中,正要抱着姐姐逃离,老二、老三和他们的女人从天而降,将我和姐姐刀砍斧劈分开。
“小虎……”
“姐姐……”
我成了老二和他老婆的俘虏,姐姐成了老三和他老婆的俘虏,只有黑痣女人置身事外,替单腿老头捶背,我和姐姐彼此呼应,却不能兼顾,恶毒的咒骂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惩罚,我嘴一张,自然就爆炸出一堆的洪水猛兽,我希望这些洪水猛兽,就像那些我看见的小矮人一样,刺破他们的脸蛋,撕碎他们的皮肉……
“来了,来了,医生,快快快,”独眼男人前面是个背着药箱的眼镜男人,在独眼男人的催促下,医生老远就侧身、伸手,捋动袖子,“让我看,让我看看。”
“不许动!”我朝眼镜医生那印有鲜红十字的药箱不停呸着唾沫。
“弄进去,弄进去,”独眼男人向我身边的两位发出不耐烦的手势,我便像当年的爷爷,毫无还手之力。
棉花塞进了我的嘴里,绳子捆在我的身上,我被绑在了床上,吱呀一声,人去屋黑,只有屋顶灰蒙蒙的亮瓦片洒下一片灰蒙蒙的光,那光,同这间屋子一样安静,我肉身无法动弹,我只好派遣另一个我,去看看姐姐的情况,怎奈木头门根本不通人情,那个我出不去,他抱歉似的与我合二为一,我傻乎乎地仰着头,想着姐姐此刻的样子,两个不请自来的怪诞影子,将我的头和脚分别拉扯着,我忽然间长大了、长高了一般。
此刻,我脑子里从没装过如此多的男男女女,所有我能想起的人,从我的额头、耳孔、鼻孔及大腿钻进我的脑子,可他们全都没有身体,只有一个脑袋,或者一张歪七扭八的嘴,有些脑袋和嘴我根本不认识。
熟悉的人,一个个渐渐陌生,陌生的人,一个个渐渐熟悉,我不明白他们到我脑子里来干什么,但我知道,其中有些人想害我,有些人想救我,还有些人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但我丝毫不怕。
光明和姐姐一起进来后,我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那么多的人定然是躲藏起来,乘机捉拿姐姐,我急得我脸红脖子粗,想提醒姐姐快跑,不要管我,姐姐和黑痣女人、老二、老三等来到我床前。
姐姐的长发在背后形成辫子,一条白纱布从她头顶沿着脸颊直到下巴,姐姐坐在我的床沿,先是取下我嘴里的棉花,然后准备给我松绑。
“姐姐,快跑,屋子里有人要抓你。”我急得不行。
“小虎,”姐姐的胳膊压在我的肚皮上,仿佛要把我的“急”摁回肚子。
瘦小男人道:“凤女子,我来。”
瘦小男人和魁梧男人同时动手,我终于可以直立起来,然而也许是捆绑太久的原因,我刚一站立,身子一软,一头倒进姐姐早已摊开的怀里。
在马家庄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我和姐姐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每一个白天,总能见到素不相识的人,他们谈论朱家湾的同时,对我的父母、大哥、连我一并在他们的数落之中,虽然他们的数落带着几分同情,但我听得出来,所谓同情是因为他们内心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姐姐刚开始还热情,后来便懒得作答,都说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人之常情,何况要把伤口撕裂至最深处让探听究竟的人们唏嘘,所以我很不喜欢他们刨根问底,如果我有幸跟姐姐同坐在一起,我必定会“寡廉鲜耻”地批驳他们,而姐姐故作痛快其实很满足地批评我一通后便想方设法让我笑一笑,我心里也愿意露出自己的笑脸,因为,姐姐看见我的笑脸,就像鱼儿见了水一样,显得那么欢快。
单腿老头和独眼男人很忙,我想,他们是在暗处躲了起来,而瘦小男人严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处于明处,我内忧外患、四面楚歌,特别是晚上,瘦小男人一定要同我挤在一个床上,这让我分外痛苦!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内心涌动着万千把匕首,把把都往我胸口插。
瘦小男人躺在我身边,无缘无故找些话说,他说像我这样的男人就是个活死人,不如找块豆腐撞死,早死早投胎,他说我活着就是个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我不知道,我倒像一只癞蛤蟆,浑身长满疙瘩,每一个疙瘩里都是滚烫的液体,我知道,这些疙瘩和液体全部来自于这个黑夜,这个黑夜,为癞蛤蟆的活动提供着辉煌的舞台,我冷笑道:“傻也是一种生活。”
瘦小男人鼻子哼了一声,恰如给我盖上了一块棺材板。
姐姐把我们叫起来的时候,我和瘦小男人的睡意其实正浓。
新的一天,我和姐姐虽然没有被明显地隔离,但老大、老二、老三等三对夫妻依然若隐若现地监管着我们,只是不再那么过分。
午饭后,姐姐说她要和三嫂到她母亲坟前祭拜,问我去不去,我激动得心都钻到姐姐肚子里去了,经过单腿老头等人的商议,我们前往姐姐母亲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