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上热门】我们的高中生活

这是一种六个人打的牌,需要四副扑克。这种牌,在我看来,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更快捷高效地浪费时间。比斗地主的人多一倍,更多的摸牌时间,于是每个人花费好几分钟,手里捧着书本厚的一沓纸牌,让时间一张一张地拍在桌面上,发出啪啪啪的有力的撞击声,这种声音多年以后在那种廉价的隔音效果不好的连锁酒店里常常此起彼伏地响起。

大家都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中午吃完饭后,晚上下了晚自习,甚至在某个好欺负的老师的课堂上逃课,来投入到这个几乎让每个人都着迷的游戏之中,这个牌有很多技巧,什么烧,闷,点,这些所有的技巧都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让你的上家或对门生不如死。简直快活极了。

这个游戏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够级。

够级的魅力日复一日地吸引着这群因为没有足够的中考分数而被迫通过各种关系从县城下面的各个小乡镇里攀升到县城高中成为这所学校的其中一员,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然而,在入学的若干天后,才知道这是一群没有学籍的无籍生。就像农村里每一个没有户口的小孩子分不到田地一样,每次从班主任那含义复杂的眼神里都能够感受到这群人所要承受的迷茫和不服。

宿舍总共有8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凑够6个,在永远不缺人手的完美的上完晚自习后的夜晚,每个宿舍都在没日没夜地打够级,凌晨一点收摊子,躺在床上睡觉,到了中午吃完中饭继续,上课预备铃响起时,就用几本书压住未完的牌局,下了课回来接着打。当年胡亚老师时不时跑去宿舍打一个措手不及的事情时有发生,纸牌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伴随着胡老师的大声喧嚣过后,宿舍里终于得到片刻的宁静。

到现在还记得,玉国,秋会,小鸟,来进,宜元,小代都是高手,而我有的时候会被秋会拉进去,秋会是我初中同学,我俩有关系基础,在打牌时他会有意无意地照顾我,然而我始终摸不清这种牌的门路,常常在手里还拖着半副牌的时候就被烧闷带走,然后捧着厚厚一沓扑克牌恍惚地盯着牌堆,迷茫地看着四周。

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那段日子,秋会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如今却物是人非,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我的高中是县城里最好的高中,但我并不是通过中考成绩被合格录取,我的分数还差一大截。我姐夫帮我找了关系,于是我胆战心惊地来到了这里。我先是在11班,好像是因为关系不够硬,又把我调到12班,很久以后,当我再次调回11班,我似乎已经很难融入这个集体,我曾经因为不会玩够级而被他们摈弃,而当我再次与他们坐在一起,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已经在整个年级倒数的班级里呆了两年,我又要再一次沉寂于新的班级里高手如云的学霸的碾压之下,我要这样下去吗?

父亲也多次对着我唉声叹气,毫不留情地跟我说,如果没有机会考上大学,他会再次让我姐夫托关系送我去县窑里烧砖。在我看来,若此事发生,我将终生身着沾满黄泥的工衣,坐在拉土的车上,在破败不堪的乡间小路上,肆无忌惮地大口向外吐痰。

这画面冲击太大,以至于我见到久违的11班的同学,我竟然忘记了不会玩够级的羞耻,每天躲在角落里,佝偻着背,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试图通过其他的方式找到我的生存方式。

去高中报道那天,是学校最热闹也是人最全的时候,所有人抱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脸盆和棉被,站在破旧不堪光突突的跑道线模糊不清的操场边,操场的北边就是食堂,食堂看起来简陋而草率。操作的东北边是男生宿舍,从操场看过去可以看到宿舍的二楼,二楼每个楼道口都有一个露天的小便池,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上一届的学生毫无掩饰地扒开裤子掏出一种香蕉状的东西在太阳的照耀下有节奏地晃动。新生们不敢多看,只好把涣散的目光看向前面臃肿油腻的食堂大门,然后在恍惚中忽然明白了什么,深深的不安透过惊慌的眼神,努力在人群中试图找寻着什么让自己心安的东西。

我在人群中找到秋会,我们开始聊天。他问我中考考了多少分,他说他只差5分。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知道我差的多,我本应该复读才对。他看我没说话,就点了点头,这个头点的让人非常不高兴。我觉得哪怕他比我考的高,也不应该这样嘲笑我。

就这样,我的高中生涯开始了。

我怀着一颗对陌生世界好奇和慌张的心不安地坐在教室里,并不擅于把自己融入这群虽然年龄相仿但完全陌生的同学之中,我在不安中渐渐发现,没有多少人真正地把心思和精力都用在认真听课和学习上,这让我在听不懂数学老师讲立体几何时那种觉得自己完全在浪费时间时的心情有了一些安慰。是啊,假如只有我一个人在浪费时间,那么我会恐慌,但我放眼望去,周围人好像也都似懂非懂地在浪费时间,心里就舒坦了一些,之后回到宿舍,发现有打够级的,有打斗地主的,还有打架的,心里又舒坦了一层。

说到宿舍,多年以后我在回忆这段青春时还能真切地闻到从宿舍大门走进去右边下水沟里传出的那一股恶臭,那是一种经久不息的好像储备了很多年的味道。再往里面走,快要走到尽头时有个楼梯,我们的宿舍就在上楼后二楼的右侧,而楼下的旁边,就是厕所。走出宿舍门,一股恶臭从厕所里像锤子般砸过来,厕所里每个茅坑里都堆成小山,苍蝇满天。

在离开这座充满浓厚气息的宿舍楼后的许多年我依然做了很多次梦,梦里我被小便池的气味困扰着,被杂乱拥挤的空间困扰着,那宿舍是我们那一代人生活的地方,除了颜色相差无几。

而如今,当我嬉笑着给正在同一所高中读书的外甥讲述我曾经的高中生活时,外甥被我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恶心得要吐了,没等我讲完拔腿就跑。

但毕竟我的高中是县城最好的高中,我们的老师也是县城里最好的老师,但当他们在课堂上用尽全力去讲述一个又一个知识点时,面对这群毫无斗志自怨自艾的学生,依然充满了愤怒,老师常说 ,你们都给我滚回老家割麦子去吧。我常常误以为真,想着下了课就赶紧回宿舍收拾东西回家,但回到宿舍,发现每个人依然快活地继续打够级,斗地主,打架,我就又坦然地躺在床上了。

确实,学校大部分学生都是周围乡镇家庭出身,一头不知是黄土还是头皮屑的碎渣,脸上带着厚厚的油脂,指甲盖里面洗不干净的污垢,还有一身松松垮垮的蓝色的校服,一穿就是几个星期。当时学校的操场上到处是尘土,不像现在的塑胶跑道,所以整个校园迷漫着一种乡土气息。在操场的一侧还有学校老师偷偷种的各种玉米,高粱和蔬菜。有次我在路过那片稀疏的玉米高梁时,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拍照,她用手揽过一根高粱,把黄绿色的穗子卡在下巴上,身体扭捏,表情极其不自然地假笑着看着快门,我站在给她拍照的人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暗示她这个姿势土的渣都要掉下来了。她朝我看了两次,后来就笑不出来了。于是我就灰溜溜地跑开了。

下了课我们会抱着自己的饭盆去食堂打饭,食堂里一直有一股牛粪味。食堂的师傅在一个个大铁盆里用很大的勺子给我们的饭盆里盛满,最上层总会漂着厚厚一层油脂,然而下面就是土豆和白菜或者萝卜。我跟同学曾经无数次地探讨最上面的那层油脂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因为菜里面永远找不到瘦肉,就连肥肉也没有。晚上我们也会经常去教室附近的一个小食部,因为有一个窗口可以提供鸡蛋茶,就是在饭盆里打散一个鸡蛋,然后倒上烧开的白开水,鸡蛋就像花一样漂浮起来,白的黄的,分散的非常均匀,在里面加一点盐,滴几滴香油,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一道美味,而最让我们耿耿于怀的是,我们总会十分在意那个老板娘在饭盆里滴几滴香油,甚至有一次一个同学觉得少滴了两滴,扬言要把她家的香油瓶给砸了。后来不知道听谁说那个老板娘有肝炎,我们诚惶诚恐地度过了一段害怕被染上肝炎的日子,从此再也没去那里喝鸡蛋茶。

我觉得那段时间,我所谓的美好生活,就是发现学校北面的马路边上有一排卖旧书的书摊,我每个周末都会去那里翻看我喜欢看的书。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像入了迷一样,尤其是看到孙少平从农村里考上了高中,就再也不愿意回到农村,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点飘飘然,虽然我还没有考上大学,但我已经下了决定不会再回农村了。当那个周末我回家,想告诉父亲我最近美好的遭遇,这在我看来真他妈美好,我已经有了远大的目标。当时父亲正在和一个表叔喝酒,聊得正酣,表叔无视我的存在一般地在大声地讲着上学无用论,即使考上了大学学费都要缴几年毕了业没有关系也找不到工作,父亲听得直点头,我能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糟糕的表情。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跟他说。

我后来经常光顾那个书摊,有时候天黑了我都不知道。我其实不太想回教室,我沿着路边走,看着每根肮脏的电线杆,好像每一根都沾着尿渍,一直延伸到地面。我猜想学校和周围的所有男人和所有的狗都曾在这些电线杆底下撒过尿,于是我趁着夜色也撒了一泡。想到这个小城的人都跟我一样龌龊,我沮丧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有一次我回去晚了,走到宿舍大门口的时候听到有啤酒瓶子爆掉的声音,然后是打骂声,然后就看到走廊里另一端浩浩荡荡涌出来好几个学生。接着我听到不远处几个宿舍里吵杂的嘶喊声和肢体的碰撞声。这种感觉让我既慌张又恶心,我站在门口,如果我此时拔腿离开会显得很胆小,但我又不想掺和进去,我在张望的时候发现了秋会,他在楼底上好奇地往上张望着。这时,那伙人突然从房间里冒出来往楼下冲去,我蹭一下就跑出了大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回头,没看到秋会出来,竟然非常地担心。我为自己的胆怯感到悲哀,恨不得把自己塞进下水沟里,我还在想是不是可以装做出来找一块砖头什么的,然后一手一个地冲进去,谁要敢动我我就砸他,想了想我觉得还是算了。

现在回想起来,宿舍门被踹开的声音,数十个叫骂声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还有哀号声,床架被撞击的声音,那种种的凶狠仍然让我不寒而栗。

宿舍的环境恶劣,吵杂不堪,时不时还有打架斗殴。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生活的宿舍。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经历了,也走过来了。我们在宿舍里几乎没有呆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没有一刻闻不到刺鼻的排泄物的味道,这也都不重要,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我们在如此简陋的床上也在做着伟大的梦,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吃着方便面而觉得那就是人间的至味,我们终于离开了这里,沿着各种人生的轨迹四散开来,而那种挥之不去的味道也随着我们四散开来,找不到了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写这么一段文字,也许是最近看大裂看得有些颓废,也或许是最近看高中同学群那帮曾经熟悉又陌生的人到中年的同学们因为新冠病毒的影响忽然活跃起来,天天在里面吹牛逼,无聊地一遍一遍地发红包,抢红包,像极了当年热情高涨地打够级的劲头,看到他们如此乐此不疲地浪费着时间,我忽然就想到了20多年前的那段青涩的时光。虽然我在极力捕捉留在我记忆里并不光彩的或者被丑化的细节,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怀念它,怀念我的青春,怀念那些不成熟的看待事物的方式,怀念父母给予我们的上高中的那次机会,怀念每一个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的那段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总是莫名其妙发硬的迷茫而又无助的时光和某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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