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趁着半明的天色,穿过越来越深的雾气回到了镇上。街道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灯光,白天堆满屋檐下的摩托车都随着夜的来临而消失不见了。稀疏的麻将声和电视的声音随着灯光一同穿过房屋,掉落在湿冷的街道上。
儿子媳妇俩正坐在饭桌旁等待他们的归来。听见锦帆屋里有人说话,刘老婆婆朝那里努了努嘴,算作提问。“爹和卢苇在里面。”卢雨说,“先吃饭吧,煮的米汤,都快凉了。”或许是等得太久了,肚子已饿,卢雨和虞思远开始吃了起来。虞老爷子也坐了下来,刚才赵家那一碗荷包蛋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复加之爬山的消耗,肚子也已空瘪下来。刘老婆婆径直走向孙儿的房间,唤亲家公和卢苇爷孙俩出去吃饭,得到的答复是已经吃过了。便坐在锦帆床边同卢老先生聊了起来。
“这孩子,你可得好好教训他几句,他就怕你,我们的话对他来说都是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身子骨又那么弱,我们又都不敢碰他,还是仰仗你平时的几句话,才把飞到天上的他给拉了下来。”
“我刚才倒是说过他了,平时上课我还能在学校里盯着他,可是这一放假,他就要上房揭瓦了。从小到大都一身的伤痛,可还是长不了记性。我看啦,你们不能太宠他,不然以后还有的是你和亲家公的气受。”
听着两位老人的谈论,锦帆与卢苇相对窃笑。看见卢苇的笑容,锦帆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梦。落在卢苇身上的灯光,此时在锦帆眼里变成了一片黄黄的油菜花,他仿佛还闻到了一股香味,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头侧向窗户,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唯看见流泪的窗玻璃中印出卢苇美丽的脸。他忽然觉得这墨漆一般黑沉的夜空,是一张底片,只要有灯光,它便能印出一切,除了它自己。
锦帆的奶奶又说了几句无甚意义的话,便让卢苇留在房里陪锦帆,自己则扶着卢老先生走了出去,孩子们知道大人们定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他们听见。这下,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宁静。锦帆让卢苇打开一扇窗户,凉凉的湿气强盗一般瞬间挟持了橘黄的灯光。街道上传来一些夜行人的咳嗽声,还有远处微弱的犬吠。锦帆挣扎了几次,终没能鼓起勇气给卢苇讲述那个美丽的梦境。两人说了些笑话,一如既往无关紧要的语言。最后卢苇学着爷爷的口气:“你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省点心,别说是你自己要忍受疼痛,看见的人又有哪一个会觉得不疼呢?”锦帆把沉默交给黑暗的夜空,探窗而出的灯光在锦帆心中变作夜的一道伤口,他似乎听见了天地间充斥着的呻吟,低低的,又似在呼唤。
饭桌上的谈判结束了,锦帆与卢苇短暂的两人世界宣告结束。
“锦帆,我们想把你送到陈师傅那里去住几天,你觉得怎么样?”父亲的声音柔美极了。“那里清静一点,陈师傅是有文化的人,你可以跟着他学习毛笔字,还可以跟他一起每天早起去敲钟呢。”母亲的话同父亲一样,把“寺庙”两字扼杀在了字里行间。
锦帆朝爷爷奶奶外公望了望,他们都点了点头,锦帆也跟着默默地点了点头,住到新的地方本来就会让这个年纪的孩子兴趣盎然,况且敲钟的趣味,锦帆已经构思了许久。
锦帆又看了看卢苇,持微弱的声音笑着说:“要不你也同我一起去庙里,作个尼姑吧?”
“谁要跟你这个不会游泳的小和尚一起。”卢苇也趣说到,一屋子淡淡的笑声在两人的玩笑中浮了起来,如一条鱼在湿润的空气里来回游动。
第二天一大早,未柳同父亲一起来看过锦帆,留下那篮子鸡蛋和鱼,便离开了。锦帆被送进了向阳山顶的寺庙。安置好一切,父母亲又陪他至中午方才回去。临走时,他们本打算把母亲从赵家带回来的几包“药”留下,却被陈师傅拒绝了,陈师傅说这些江湖上的骗人之术,起不了什么作用。寺庙离家不远,家人倒并不担心锦帆,让他们心如兔窝的却是虞思永与虞锦然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由于人们对神的崇拜,在锦帆出生之前,向阳山上便屹立着这些随着山势修建的庙宇,红柱、白墙、黑瓦。它们掩抑在葱茏的柏影下,翠色之中泛着的异色是兰菊的光彩;再强悍一点独成一景的是百年仙人掌,赶上花开,便可以体会到刚中带柔甚或幽的意境;寺庙里的石阶旁爬满茂盛的夜来香,花瓣细小,却撑起了一种无可言语的美丽,或许这就是佛教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虽然寺庙对外开放,但一年之中除了在几次被称作“庙会”的日子里人满为患,平时坚守清寂的只有陈师傅一人,当然同锦帆一样贪玩的孩子也会偶尔光顾那些寥寥青烟以及飞舞的鞭炮。
庙里有一群居士,他们在规定的时间进入庙里修行。修行的主要内容无非是诵经、打坐、放生、替前来拜佛的施主燃烛点香。每每在陈师傅的领导之下,居士们诵经的时候,人们所不能听懂的极富音乐美的声音便会回荡在山上,其美令人疑心有神灵相助,它们弹奏在每一株长木的眼眉,每一支花蕾的腋窝,如同一道溪水淌过每一寸土坯,如同一段清唱滑过每一个屋顶。
陈师傅安排给锦帆的房间,位于观音殿的背后,在它的背后是大雄宝殿,锦帆曾经在一群孩子的怂恿之下,在大雄宝殿的外侧壁上写了一句让陈师傅极为恼火的话:“佛是太阳//佛祖是偷光的贼”,因为这句话锦帆还被爷爷狠狠地打了一顿,后来虞老爷子还提着石灰去庙里把那扇墙重新敷了一遍。让锦帆心仪的巨钟就悬在大雄宝殿之外。房间朝西,木框窗户上没有窗帘,也没有一块玻璃,山顶的雾、风、一切声音、香烟的气味都可以在窗户间自由来去。目光穿过窗棂,再越过下面观音殿的黑瓦,便可以看见整条街道,以及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街上房屋身后的两处山谷也各有一半处于锦帆的视力范围。锦帆是喜欢这么一处居所的。
锦帆跟在陈师傅身后,巡视寺庙,步履缓慢。或者站在一旁,静看陈师傅打扫寺庙,给菩萨像前的油灯里添油,擦拭草织的坐垫。待到晚上陈师傅锁好各处殿门,便到锦帆的房里替他治病。他先是围着床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口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接着给锦帆喝下一碗味道甜美的泉水,且必须喝尽,不得余下半滴;最后让锦帆跟着他读完几句经书,便替锦帆盖好被子,带上房门,自己回屋去歇息去了。
锦帆在寺里总是难以入睡,不是因为山顶的寒气,而是因为那些夜风诡谲的声音。想起白日里看见的佛祖观音像,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丑陋的菩萨面容,他心里总是阵阵发悸,仿佛白天看见的是神,晚上则在眼前变成了鬼似的。颤抖中他努力把思绪拉到阳光下的旧事,却想起了鬼节时陪爷爷去上坟的情景。
三溪村有一块极大的坟地,人们恰如其分地称呼它“坟林”。坟林在一块旱地与向阳山的交接处,埋葬的多是一些年代久远的人。终年没有人整理的缘故,坟林周围长满了柏树与荆棘。七月半这一天,人们会端上蒸好的包子,或者煮好的肉,提着鞭炮、纸钱、香烛,带上孩子去给祖宗上坟。锦帆是不大愿意前往的,坟堆故意聚在一起,坟林间风吹叶动,浓郁的烟香、散飞的纸灰仿佛告诉锦帆那些鬼魂正在身边窜走一样。锦帆在七月的烈日下,总是不寒而栗。爷爷在上过祖宗的坟之后,还会在坟地外的路边烧一些零散的纸钱,说是打发那些没有子女的孤魂野鬼,免得他们来找家人的麻烦。锦帆总是搞不透村里人拜神仙求保佑,拜鬼怪求消灾的想法,觉得这是一种迷信之中的迷信,真有鬼神,拜拜神仙不就够了吗?外公曾给自己说过一句话“非其鬼而祭之,谗也。”那么三溪村人不都是一群谄媚的农民吗?锦帆把书上的东西说给爷爷听,老人总会静静地听完孙儿对于迷信的叙述,然后笑着回答:“锦帆,爷爷要不信这些,还能相信什么呢?爷爷没读过书,不能像你一样脑子里装着知识,可也不能让它一点东西都没有,就那么空着吧。”锦帆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就如同他怎么也不能知道大人们在想些什么,这不自己又被他们送进庙里来同神仙做伴了么?
战战兢兢过了一夜,将近天亮时锦帆却落入了梦乡。钟声从大雄宝殿外传来,洪水一般破窗而入,锦帆把被子一掀,披上衣服便跑了出去。晨雾迫人,檐下的灯光星子一般,锦帆疾步登上石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殿前。轻步走近,陈师傅的背影安稳如山。一截碗口一般圆的铁棍横在他身前,两根从房梁上垂下的粗大的莎草绳,系在铁棍两头,活像是一个简易的秋千。随着陈师傅两只手臂的来回拉动,铁棍与钟按照固定的拍子亲吻。在二者撞击下,钟声浑厚,饱硕如丰满的玉米,又好像千万只帆船在晨雾蒸腾的海面,往四方天际飘去。仿佛把天也叩醒了,钟声停息,东方的天空如唇,渐露出洁白的牙齿来。
陈师傅把供奉在菩萨前的吃的东西全部抱进了锦帆的屋里,并交代说吃下这些菩萨品尝过的东西,会得到神的保佑。锦帆心中窃喜,不求保佑,但为丰盛的零食。早饭之后,陈师傅会去镇上溜达,锦帆便待在屋里读书,繁体字大抵不认识,但他还是学起居士们诵读经书时摇头晃脑的模样。午觉起来,陈师傅便花上一个多小时教锦帆书法,习行楷繁体,锦帆逐渐同卢苇一样爱上了墨香。
这日时值正午,阳光出奇地显得有点烫人,锦帆用过午饭,正在寺里散步。未柳与卢苇一起来到了庙里,三人便随意坐在锦帆屋前的石阶上,分食菩萨的贡品。他们聊到了即将到来的春节,想起大量外出的人都将要回到村里,便仿佛听见了四处热闹非常的谈笑声,小镇上扎满人群的茶馆里跑出来的麻将声,置办年货的讨价声,小摊贩喇叭里不停息的叫卖声,孩子们穿上新衣的欢笑声,鞭炮的嘈杂声,寺里祈福的钟声······这足以让人们感受到饱满的年味。三个孩子又想起自己以后也会走出村子,走出小镇,还会走出脏乱的县城,心中便充满了兴奋的味道,甜甜的唾液冒了出来又被吞了回去。他们想自己也会在某一个春节的热闹中,披着一身风尘和成就回到这里,那时会有好奇的孩子盯着他们看,看他们时髦的衣服,看他们瞳孔里城市的影子。
锦帆问未柳与卢苇如果以后走出去了,是否会想着真正回来。未柳回答的语调很平淡,因为他已经随着奶奶的占卜背离了原来的家乡,他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成为自己真正扎根的所在。卢苇望着天空,手托着下巴,又开始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她眸子里一如往常装满了云朵、阳光,睫毛闪烁,眼神愈趋迷离。她毕竟是女孩子,根在哪儿,还得看未来丈夫的双脚。
锦帆忽然想起来,说:“我们家即将要回来一个新人,不,应该说是两个,我的伯父和他的女儿,听奶奶说叫锦然,她还会留在这儿同我们一起上学。”其余两人皆表示怀疑,他们从未听说过锦帆还有这样一个伯父。锦帆说信不信就在这几天了。说完,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那喜悦又立即被未知的生活捣碎了。伯父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锦然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清楚,她会不会愿意留在这里,告别城市里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也还是一个问题。但是锦帆知道,这个如今仅存在于脑海的妹妹就要回来,离家十余年的伯父就要回归故里,哪怕他或者他们只是匆匆过客。
石阶的凉意随着溜走的时间,逐渐渗入了三人的身体。他们站起来,立在阳光下,目光伸往远方,穿过小镇的街道随着他们远去的视线迷失在墨绿的林间。有人走向那片墨绿,有人从墨绿深处钻了出来。
三人脚下的观音殿里传来一阵敲木鱼的声音,隔不多时,便响起了炮竹。跑到殿前,才发现原来是有归乡的人前来祈愿了,陈师傅坐在草织坐垫上,敲打木鱼,眼睛紧闭,嗡嗡的唱诵声,梦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