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无声》选文之羊害

        【自编《悲歌无声》出书题记】

        在樱花开放的时候,一卷追怀的墨香,承载着六秋六春的漫漫时光,把十二万字的悲情心路拉得悠长悠长,直到远方,向着己亥清明的故乡。一卷追怀的墨香,根,扎在梦中,身,安于书房,铭记永不磨灭的凄伤。~2019.03.28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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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害

王文伟

        一

        癸巳冬月初九〔2013年12月11〕,瑶儿离去109天。我和妻子头一回爬上中岭山,孤坟前奠祭。短冈枯草,满眼冬霜,风寒钻心。我立愿要在这块幽地栽上佳木,种满香花。让儿在浓荫芬芳中长眠。

        2014年3月21日,全梅给我们弄到了20棵枝叶浓密的侧柏,每棵都有铁锨把那样粗。是她姐夫自己种的,水土相符,好栽,也容易活。当天下午,小挑担利平开着他的轿车,我们一起去西元运树。全梅早已挑选了一大堆树,因为车的后备箱和后排座装不下,就只拉了这些。这份情谊是不敢忘记的,儿当有灵,定然知晓,也会感恩她全梅阿姨。

        树拉到了安昌河。当晚,娘家的亲人们,把每一棵树的根土都用塑料布包扎严实,湿润泉水,也把浓浓的亲情与深深的思念寄托在这些小树上。这样的树,怎么能栽不活呢?又怎么不会成林参天呢?

        第二天,利平约了他的两个朋友,妻侄利娃也约了他的三个好朋友,各自开了一辆车,大家一起去栽树。侄儿小永早已在沟口等着了,大部分树是他背上山的。我没有气力,只拿个小尖锄儿,点种苦楝子。这是第一次栽种,我写过一篇《植柏种苦楝》做了详细记录。《阴平》杂志又以《种树记》为题发表了,广生同情。这要感谢既是同学同乡,又是好朋友的杂志主编――长江。此情永不褪色。

        种上了二十棵树,荒寂的坟地,一下披上葱茏。孤坟不再单寒:绿陪儿长眠,儿佑柏森森。看到山坡初成林,翠枝抚慰着悲心,也生长在我长河般的思念中,日夜期盼风调雨顺。

        清明时节,利平,小永,利娃和妻甥浩浩,还有利娃的一个朋友,每人用50斤的塑料桶背水,浇灌了这些树。在小永化纸钱的时候,志彦背着瑜珊也来了,二姐也来了。压实了树根,挡住了道口,一行人顶着暗昏昏的斜阳下山。把新绿留在身后,把寂静还给短冈。

        一年祭的时候,这些柏树已经开枝亲人,每棵几乎都挂上了柏子,昭示茂林。可是,苦楝子没有出苗,增添了重重哀伤。

        二

        2014年12月14日〔农历十月二十三〕清早,在伺候岳父住院的间隙,我六上短冈,一来看望瑶儿,二来关怀那些树。

        初冬时节,冰凌溪石,霜掩萎草,苍黄的山峦披着冬阳的晨曦,在模糊中宁静着。我只身一人,按泪而行。刚进沟口,就看到谷径边到处是羊粪,旧的新的都有。起初,我并不在意。走到坟地边的小路口时,羊粪并没有终断,似乎还多了些。我的心一下子悬空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冈地,确实看到了羊出入的痕迹。浅浅的蹄印可能是雨天留下的,稀疏的羊粪早就风干了,还有几堆马或骡的干粪。有几棵柏树被折断了小枝,翠绿的颜色带着伤残。

        更揪心的是,坟堆上有些松散的土和稀疏的羊粪。可恶的畜牲,我喃喃地骂了一句。抚摸过散土,又四处察看了一下,用双手把凝结着厚厚冬霜的粪掰起来,一捧一捧地偎在了小树的根周围,期待来年春雨化肥,给树滋养。

        我暗自悲怀:也许,羊们来这儿的时候,草正肥,羊儿没再吃树叶;也许,放羊人就在跟前,看住了羊儿。我不知道附近村子里有几家养着羊,有多少只羊从这儿过往。我急切地想解开这谜团。

        拾完粪,又理了理墓门和坟堆,在随后赶来的小永搀扶下,缓缓下山,把回望的目光放在冈地、深谷和山路上。作七绝〖初冬短冈〗寄怀:

        寂地冬花星点点,含霜萎草枕坟前。

        何人不解长眠苦,放纵头牲墓柏间。     

        三

        2014年深秋,我和妻子揣着失独的悲切,天天从“5.12”公园里采摘各种各样的种子。晾干后,收藏着,准备来春播种在那冈峦上和孤坟地。

        2015年刚开春,我又在网上搜索苗木。从山西运城买了50株1米多高的刺槐苗和苦楝树苗,从浙江嘉兴买了200株香樟幼苗。又从江苏宿迁买了雪松、栾树、合欢和国槐苗。

        刺槐和香樟先到的货,用生根粉泡了两天。3月19日〔正月二十九〕,带着树苗和种子,还有家养的仙人球、芦荟和迎春花,第二次上冈栽种。

        这一次,要栽种的树很多,再像上回那样,用人工背水浇树的方法就不行了。我从南桥河坝的门市部里买了两盘白色的塑料水管,足有200米。还想买个抽水机,利平说,他有。

        当天,利平开着他的轿车,把树苗,种子,工具和汽油抽水机运到故乡。小永,小斌,外甥白龙和白鑫,还有三姐,一起去栽种。

        侄儿外甥们合力肩扛沉重的抽水机和水管,踩着春雨的泥泞,一步步艰难地走进深谷,安放在谷泉跟前。幸好,之前的春雨浇饱了墒情,也跳起了山泉,一湾微微浑浊的山溪,顺着水管铺展的白练,缓缓地爬上百米高坡。触景生情,作五绝〖管水慰心〗寄情:

              管水上瑶山,清泉绕树间。

              残心初得慰,永念落乡关。

        整整劳作了大半天,几百株树和所有的种子,终于扎根落土,永伴长眠。

      3月21日,宿迁的苗木也到了。25日〔农历二月初六〕,第三次栽树。这一回,还是利平用自己的车送树到堡子坝。利娃又从陶家湾找了三个年轻小伙儿,也开着自己的车,从安昌河赶了过来。加上小永,小斌和三姐,花了近一天的功夫,栽完百十棵树。

        就在种树的时候,一群羊浩浩荡荡地从沟底涌向对面山峦,踩得石子满坡滑动。人的心被砸疼了,也划碎了。我隔空喊话,告诉放羊人,我们又在种树,把自己的羊看好,再不要来惊扰长眠,伤害幼苗。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侄儿外甥们说,过后,再去给打个招呼,叫他看好这群羊。我的心才稍微宽松了些。

        清明节上坟,看到新栽的树发芽的发芽,散叶的散叶,一片生机。种子芽也透了土,一撮一撮地出苗,挑起了星星点点的细叶。

        四

        2016年2月7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我坐上浩浩的车到冈地上坟,浇水。

        就在我们提着一桶水,沿着被羊踏得明溜溜的荒坡小径,艰难攀爬时,看到落尽叶子的荆棘里,干枯的马莲丛中,撒满了落尘的干羊粪,预感油然而来,心里却认为:羊不会吃柏树的。

        上到冈地,景象是那么地凄惨:柏树大多伤残,光杆秃枝,雪松、栾树、合欢、苦楝差不多都成了枯干。国槐、洋槐、香樟被吃得只剩下了几寸长的根桩。仅存的几株侧柏,枝头稀疏的叶子,在寒风中哭泣,倾诉曾经遭受的蹂躏,揪得人心生痛生痛。

        原来,村上,只有一户人家养了羊,大大小小有一两百只。夏秋,家山水草丰茂,羊有吃的;深冬浅春,羊只得吃草根,甚至啃树皮。柏树,是冬春里罕见的绿色,圆了这些羊的梦;短冈,偏辟寂静,羊群就把这儿当做了天堂。可怜的树,就这么被糟蹋完了。

        我伤痛至极!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等来春再栽树了,得尽快给养羊的那家人打个招呼。畜牲不通人性,不解人情,而羊,终归是人放养的吧。

        我揣着满满的悲酸,离开,只留下绵绵的怀念和来春栽种的打算。

        五

        早在2015年初春,我就从山东网购了1公斤国槐种子。在文县,把装满土的纸箱放在窗台上,当作苗圃。播种不久,就齐扎扎出苗了。冬去春来,已经有一尺多长了。在武都,我和妻子从大树下拔了些闲生的冬青幼苗,养在育苗专用花盆里,放在窗台上吸取光华。腊月间,侄儿小永和小斌往龙吟水郡一户人家送盆景,顺便把这些小树带到故乡,放在了他们院子里。

        2016年4月3日〔农历二月二十六〕,外甥女丽红小两口,又从玉垒弄了20多棵侧柏,它们在白水江边经风沐雨,凝结着一方水土的养育情,尽管要重新落根安家,但离故土并不遥远,是容易成活的。

        大清早,利平就开车等候在南桥河坝,从卡车上接过了侧柏苗,又带上我和浩浩,赶往堡子坝。利娃也开车从安昌河赶过来,还带了三个朋友。栽树的人还有三姐,小永,小斌,侄女婿庆林,一共12个人。

        这是第四次栽种。我往沟里走的时候,碰到有人背着刚出圃的冬青,迎面走来,他说,这些苗木是林业局指定要栽行道树。一打听,苗圃就在不远处。我走到那里,才知道是熟人作务的树。简单聊了几句,就让他挑选了二十株大点儿的苗,慢慢挖出来。我硬给他塞了200元钱,才让栽树的小伙子们扛到了冈地里。

        按去年清明节立墓碑时,阴阳先生的说法,这回的柏树主要栽在北面靠近山梁的陡坡上,防风,避邪,护墓。矮小的冬青和国槐,安顿在枯树的窝子里。20株大冬青栽在坎边,心想能不能吓唬到那群羊呢?这次,还是凭借抽水机送谷泉上山。反复浇足了定根水,一面坡也被浇透了,生出一层泥泞。

        栽上这些树,荒坡重披绿,幽地又生机。那千树成荫,棵棵落云的景象,又一次幻想在脑海里。

        薄暮时分,还是那群羊,又从头顶的山坡洪流一样卷过。我真正的气愤难当,仰空,看到了羊群后面的赶羊人,重重地吼了几声,两肋发疼。孤坟幽地,挡道了吗!?

        六

        不出担忧,年底。去看望儿时,柏树,冬青,都被羊吃过,剩下的树干和稀叶的秃枝,像利剑和钢针一样,刺得我遍体鳞伤。有几棵冬青的树干也被折断了。满眼的羊粪像是塞进了我的胃里……

      我残身依坟,面对幽谷,仰天长叹。又能如何?!栽树时,侄儿们已经用猫刺、酸枣刺和羊牙刺护树,还在四周筑起了一道压满刺的石墙,立起大石板挡住了道口。但,还是没有顶用呀!

        儿命何苦。生无得福,归不安宁,连拥有一片绿荫也不可得!眠在幽谷,天奈羊何!

        七

        白龙,在四川阿坝州松潘县农业畜牧局工作。他说,那里的牧羊人用一种金属丝的栅栏圈羊,很管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为了躲避羊害,我搜遍了淘宝网,才从河北衡水买了3000多元的不绣钢栅栏,三角钢桩和一道铁门。说起这些钱,更加悲催,那是儿上大三时,我才办的工行卡,上面的钱还没有来得及花……

        护栏发货以后,我给小永打电话,让找个小工栽一下围栏。他又联系到了那个勿席里的中年人,既诚实,又能干。他干过活,我很放心。

        那是2017年4月2日,值寒食节。我们从东峪口的苗圃里,买了那园子里最大的两棵雪松,小心翼翼地从地里起出来,带着几十斤的原根土,浩浩用自己的车拉到了堡子坝。这两棵树,勿席里的这人,分了两回,才背上山,就连浇树的水,也是他用塑料桶背上去的。多好的人呀,怎么能够忘记。

        利平、小永、浩浩齐力把这两棵树栽到了墓碑左右。为了防羊,特意在树的周身织了一张野蔷薇的网。同时,把第五次栽种的亲情也织进了网里。

        可是,就在栅拦运到文县的当天,勿席里这人的母亲病重,住进了县医院,得伺亲,腾不出时间。我虽生同情,也帮不上啥忙。就给浩浩打了个电话,他家离德邦物流点不远。浩浩验收了货,又雇了个货运三轮车,把东西运到了堡子坝,放在了二哥家里。

        八

        2017年6月23日〔农历五月初九〕,我从武都往文县。第二天,大家去立围栏。小永雇了三个崖头村的人,他们还赶了一匹骡子,连背带驮,把所有的材料搬上了山。休息了一会儿,一个人在前面用铁锤定桩,两个人协作,展开并固定栅栏,一米一米艰难延伸。小永一个人,安好了那道门。因为堡子坝逢集,四姐来赶集,也爬上冈地,在立起来的柱桩上用铁丝系住围栏。干完活,已经下午3点多了,她才赶着回乱石窖的家。

        这一天,我们干活都很劳累,立围栏的事,我只用一首小诗打了个印记:

                                  了愿

        红尘无恋路悠悠,苦度熬撑怎尽头。

        瑶台待到归魂日,满孝绝残了愿愁。

        立上围栏,又了却了一桩心愿。

        在我心里,围栏就是一道长城,可以卫护我儿清寂,呵护小树成长;可以隔阻畜牲,避免羊害。环望延坡绕峦的围栏,看着栏里的小树、栏外的野草、蓝天的白云,听夏风流过,闻谷泉呜咽,竟生出一丝无名的自足。

        我是最后离开的,用细钢丝代替锁子绾好了那扇门。回眼间,仿佛看到一片的林子,覆盖了这块冈峦,摇枝舒叶,依依惜别。

        这护栏是结实的,经历了两年的风雨霜雪,依旧如新。绿色的桩,白色的网,方正的门,日夜挺立着,护卫着。从此,树再没有遭羊害,也不会被人伤害。茂密的野草间,只添了些野兔出没的痕迹。有这些小动物安家陪伴,儿也不致寂寞。

        九

        丁酉小年,我上冈时,看到这条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遍的荒坡野径,被羊踩没了草根,那些风干的碎土能掩住鞋底。荆丛枯草间,尽是羊粪。栏门往北是一道陡逼的山梁,原来是没有路的,围栏脚根处,已被踏得溜光,成了这群羊的必经路。紧依围栏的柏树虽然没被吃掉,我却分明感受到了这羊群过往时,树们都在瑟瑟发抖。

        这群羊呀,每天都打这里来回,谁有办法改变呢?!只能期望,期望围栏更加耐得风雨,更加化却霜寒,一直陪伴小树长大,长到羊们没办法侵害。   

        戊戌腊月二十四,我上山,看到围栏依然,而羊踩出的路却更宽了。坡上头的地坎边一块大石头脱出来,压在了网脚上,两根立桩已经倾斜。我一个人搬不动那石块,就用几个小石头支在下面,不致被羊踩落下来,暂时化掉隐害。今年的清明节就要到了,这块石头的心病一定得去掉。

        那一天,那一刻,燃祭香,点高烛,化寒纸,让融不掉的悲酸在心头缓缓地流淌。抬眼处,远山还是那群羊,深深的忧虑倏上心头。我知道,黄昏时分,它们又会从脚下挤过,把争抢的颤叫和遮道的烟尘又一次腾起在墓前。树儿会发慄,山谷也胆寒。

        十

        巳亥开年,遭遇了倒春寒,却连着下了几场透透的春雨,这是多少年来也难得的甘霖。清明时节,当是幼树披绿,新草覆园。春风化雨,定会隔断畜牲的喧闹和山土的尘烟。等我重上短冈时,那道焕焕的钢铁长城亦如忠实的神龙,盘踞小山,生于心间。

                            ~2019.03.14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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