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解一道化学题,十五班的女生毛丽珺,求思之深,写出了哲理,成就了美文。
孙齐齐呢,解的是一道物理题,也还是“求思之深”,一步走,三拐弯,跳荡蹿跃,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学了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少年们学了一句好话:“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对资深高中语文老师,这是一句老话了。对高一十五班的这波儿少年,这是一大句新出炉的格言。对我,嗨,每回一备课,都是要揭盖头的神秘新娘子。
王安石说得攒劲,说出了儒家教育出来的人最牛的一点——无论走到哪儿,无论遇上啥,都是个安时处顺乐哈哈。或者说,孔子那一套里边儿最迷人之处,正是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啥意思呢?孔子领着一帮弟子周游列国,想找个君主说说知心话儿——您要对大伙儿好一点儿,要仁爱。可君主都是些一天到晚担心大伙对自己不够好的家伙。先碍于孔子的名声跟他聊上两天,好让电视台的同志录播全世界——您瞧,咱爷们儿交往的人,那可是当代最有名的教授啦!然后听着那些个仁啊,礼啊,马圈着火了先问人伤着了没有啊,就烦了。特别是那个“恕”,居然还要求咱带着王冠的人,去体谅那些个种地的、讨饭的人的感受,那我还当上个卫灵公啊,鲁昭公啊,宋景公啊,楚昭王啊,干什么?你不叫我骑在别人头上耍,我叫你一天饭也吃不上!于是孔子到了陈国和蔡国,就连一碗稀饭也没有。到了宋国,该国的国防部长还派兵来把孔子和学生乘凉的大树给砍了。皮铠铁甲的士兵把大斧头抡得呼呼转,咱们的孔老师呢?根本就像没看见他们耍兵器,照样给一帮学生教礼仪套路。啥意思?就是,你们拿着刀子面对别人,俺们偏要对别人恭敬,和气,友善。孔子一辈子讲礼,所以你看他面对刀斧的时候,也照样不担心,不害怕,不焦虑,轻轻松松从容自在做喜欢的事儿。人啊,咱们是天地的精灵啊,总不能为了别人轮刀弄棒不像人,自己也就去当歪嘴呲牙的野兽吧?所以宋国那帮子兵将发蛮劲儿,孔子和他的那帮弟子来操演美好身段——谁丑?谁美?老天爷都看见了。后面两千年的人,睁着人眼挨着看,都夸老孔好样子。
这个就叫“安时处顺乐哈哈”。这就跟王安石说的意思一样了——你看草木虫鱼也罢,面对一帮舞刀弄枪的粗汉也罢,认真看,仔细想,都会有很大收获——在啥样的地方啥样儿的情景下,人,都会给自己弄到好处啊——“往往有得”。
所以我这次弄教学设计的时候,把以往的《哈里曼课话》翻出来又看了看,自己以前零零星星给学生讲点儿“格物”,不够劲儿。格物,就是王安石说的,不管你在哪儿,你碰见个啥啊,看见个啥,山沟,苍蝇,小虾小鱼,野兔子,只要你操个心,眼珠子不转,仔细看看,你就会从这个外在事物上获得一些智慧。这就是格物。所以曾子才弄了个"三纲八条目″,让君子照着精进。
我把这番意思是放到课堂设计里边儿了。前边是讲了屈原陶渊明还有曹操的诗,总是要引用一下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因为老苏在黄州当官不掌权,闲着没事干,夜里上床前看见一抹子月光从门缝里溜进来,灵机一动,就找了好朋友张怀民一块儿散步,不光发现了月亮照着的竹柏影子好看,还发现了这些个处处都有影子的美,其实都被世上沉睡的人们给浪费掉了。十五班少年们是能领会的——人生即是获得美的巨大机遇,也可能就是七八十年间的巨大浪费。
后面又讲王羲之的兰亭,这个字写得好的人,遇上个普通风景,其实也感到占了天大的便宜——“此地有”这个那个,"又有″那个这个,便宜真占大了。一抬头,可看“宇宙之大”,一低头,又赏“品类之盛”。怎么都是占便宜,乐不可支。于是就突然心痛——好东西多得没边没际,可惜咱这辈子太短啦。咋办呀?没办法,赶快拿起一支毛笔来把这些个好感受写下来。所以他的《兰亭集序》毛笔字外加好文辞,一千六百多年了,还是熠熠生辉。
后面又讲苏东坡,《赤壁赋》好几回了,都没得好好讲。这一回认真对待。高一十五班的少年就跟我一块儿弄懂了,东坡被剥夺了官职,在黄州求乐子,刚开始也是有点儿自己哄自己——“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两个句子美妙到了极点。可这份儿感觉,也太虚飘啦。所以坐在东坡船上的“客”,想不通,凄凄惨惨唱歌谣,呜呜咽咽吹洞箫,弄得水底下蛟龙睡不成觉,小船上想念丈夫的女人自管流清泪。客的意思是,人生没名堂——曹操那么牛的人,也还是让个年轻小伙子周郎官给捉弄了,现在赤壁还是那么雄伟,可那观沧海的大英雄又在哪儿呢?何况咱们这帮让朝廷扔掉的人,也就是砍个柴,打个鱼,跟小虾野兽交个朋友。跟长长的江水一比,活得太短了。想找个神仙一块儿玩儿吧,一时半会儿哪儿去找啊?不哭干什么?东坡就来了一大段辩证法——你可以说长江水流走了,也可以说它还在流。月亮圆了,扁了,没了。过上一个月又回来了。你光看见万事万物在那儿乱变妖精,没看见它们都和咱们天天在一块儿呢。世上啥玩意儿都有主人。这水面上吹上一缕风,都可以是肖邦的钢琴曲。你看在这山上一块子明月亮,碰上你的眼睛,那都是张大千的好画儿。老天爷没藏着掖着,全都拿出来送给咱了,只要你愿意听,愿意看,听不完的看不完,你哭个嘛?那些个客豁然开朗,就咧着个大嘴嘿嘿嘿,胃口一家伙好得不得了,大家抢吃抢喝,连苹果心心子都吃掉了,然后你枕着我的大腿,我枕着你的屁股,一觉睡到大天亮,你小船儿爱飘到哪儿就飘到哪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洒脱。
苏东坡可不管丢官还是没丢,他要去承天寺,那儿的竹子和柏树就照了一地影子给他当水藻。他要去赤壁那儿划船,那儿的清风就钻入他的耳朵眼里给他来个长笛独奏曲。他才是那个“往往有得”的大财主。看他跟客人讲的那套儿辩证法,哎,那才是“求思之深”呐。
所以这节课上讲《游褒禅山记》,我就把《赤壁赋》后边已经梳理了两回的那个“课程”又引进来了。什么课程?就是用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这句话串起来的一连串文章,诗词。比如《兰亭集序》和《赤壁赋》,还有《记承天寺夜游》,说穿了讲的都是人到了哪儿都能占大便宜,都能乐哈哈捞上许多好东西过日子,比如竹林子呀,一群好朋友啊,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啊,影子呀,清风呀,明月呀,多得歹,且往往是好多人打着呼噜撅着屁股蒙头不理睬的,不要的。比如王安石写的绝句《登飞来峰》,东坡自己的《题西林壁》。还有欧阳先生写笼中鸟那四句也不错:“百转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里边儿都能从高山顶啊,庐山呀,画眉鸟啊,这些个东西上“有得”——现一点哲理,咏出来玩儿。宋朝人喜欢这么”得“一家伙,于是写了好多理趣诗。朱熹把摊开的书本当成清澈的水塘子,开始“往往有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有些贪心,就把讲《归园田居》时候拉过来的米沃什的《礼物》,余秀华的《神赐的一天》,跟苏东坡的《定风波》也串到这儿了。这就等于把“万物皆备于我”这个小课程或者是群文阅读,搞了两回。等到教《游褒禅山记》,可算第三回。教的时候特别注意了王安石的简略叙述与后边儿思想领悟的对应性。李学山老师评说,我多次强调“往往有得”,他印象较深。把理趣诗和格物拉进来,又映证了一篇酒泉中学过去一个学生叙议结合的日记,课堂的深度是有了。
有的老师担心把“格物”这样的概念引进来,又组合了这么多诗文,虽然都是学生前面学过的,背过的,除非教尖子班,奥赛班,或者是研究生,普通班的学生受得了吗?实际上课的时候,十五班的少年们嘴都有些涩——听课的人太多,吓住了?还是哈里曼大叔太强势,少年们不能畅所欲言?课堂生成不多呀。
但这个担心我认真对待——这么讲了,还是要拿我的“读写一体”的作文训练来验证:关于“格物”,关于“求思之深”,关于“往往有得”,少年们能消化多少呢?
所以我命了个题目《我的一次求思之深》,让学生们写写自己跟王安石一样的从一件小事儿里有所感悟的体验历程。先写一段经历,然后写出领悟。
真的,真的有好几个同学被这个题目难住了——要让一段叙事和后面的议论结合起来,说出一些感悟哲理,挺烦人,写起来结结巴巴,牵强得很。
前面批了三五个本子,让我灰心丧气。可是,突然,突然就出现了毛丽珺。忽然,就有一个同学真的开始写平日的解题过程。如果一道难题真的靠着自己思考拿下了,那才叫“求思之深”,里边儿的体验其实极为丰富。做题是天天的事情,可有多少学生把这样的“往往有得”的丰富体验和感悟,就一次次给浪费了呀!
但,这一回,十五班有个女生,解一道化学题,解出了美妙风景。
“抓耳挠腮,紧锁眉头,我正死死地盯住一道被铅笔蹂躏得快要辨认不出的化学题。化学方程式,还原剂和氧化剂,升降化合价,包围着题干和选项。”
这样情景浓浓的开头,不是解题过来人,写不出来的。解不出来,难。“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元素、一个元素地盯。”哇,这四个“一个”,重复真是细致过瘾。重复关键细节,这才叫“切己”(朱熹)体验。
然后呢?眼看着算出来了,錯啦!又没耐心了,想扔掉,可是,“我都研究了这么长时间了,随便蒙一个(答案),那我这么长的时间,又有什么价值呢?”好,价值,时间的价值,犯错误的价值,走弯路的价值,被“求思”了。能扣住这么个词儿,太贴肉了。
然后呢?自己重新抄一遍题,还不懂。去找老师问,走到门口又犹豫:这么简单还不懂?上课操心了没有?可老师没指责,没嘲笑,认认真真耐耐心心给讲,少年就“深深的进入到了题里边儿”。深深,准确。
回来自己再梳理,“一下子明朗起来”。又重抄题,重新梳理一遍,长风破浪,势如破竹。这时候,“心情一片舒畅。”多么美妙的感觉。生命的况味其实就在这里——只要全力以赴,靠自己解决一点点小问题,人就是最幸福的。我担心少年就此罢手,然后说:靠着坚持不懈,我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哗儿一下,唱一句高调,就收兵收尾。有多少学生这样干的滑不溜丢呀。可是,有了真切体验的毛丽珺没滑下去,却来了个“点面结合”——“此后作业中,凡是同类型的题,对我已经不是难点了。研究它(们)时也是从容的,自信的。”从一道题到无数题,这才是自己全力赴解一道难题的真正价值呀。
这一笔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是,觉醒了的女孩子还有止不住的文思:“山川草木,虫鱼鸟兽,自然界中的事物只要认真感受,总能领略到独特的感受。”她怎么想起来结尾要贴住王安石的文思去写呢?更妙的,在下边儿,飞泉直下,映日七色,天女散花:“一场雪,带来的不是白茫茫,而是满眼繁花,为你而开;一场雨,带来的不是湿冴冴,而是满眼晶莹,为你而闪;一抹阳光,带来的不是燥热不安,而是满眼灿烂,为你而暖。”嘿,押上an韵的诗来了。少年写到这儿,心情多么舒泰安适!
完了吗?没完——
“有时静下来,去看,去听,去感受,去思,去求,去得,去欣,去哀,去坚持,去勇敢,万物给予我们的,就会无穷无尽。”
哇,才思喷出来,比火山喷发好看。一连串短句子,灼灼其华,飞花四测,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领悟了的人,满腹锦绣,着手成春。
王安石钻了一回山洞子的格物之思,九百年后,登上了我的课堂,跟一串子理趣诗手拉手,再跟王羲之、欧阳修、苏东坡、米沃什攒成一团儿,又和儒家的那一套儿,牛顿发现苹果的故事,瓦特看到的茶壶盖儿,结成一股洪流,引出酒中苑哪怕一个少年这么一篇自己解题格物的好文章,也就足够了呀。介甫先生,借你的好文章,课下生成这么点儿教学成果,我嘴都笑得咧到耳朵根子上了。
完了吗?哪儿的话。你看孙齐齐这一篇,又是一种解题格物之妙——
男孩子该是解物理题的好手。可你看,闭门羹,一开头劈面而来:“不会!?”两个标点,两个字儿,居然就是一段。构思胸有成竹的少年才会这么干。一道物理大题,差点让他跌过去:“这复杂的受力关系,什么小球,什么斜面,什么拉绳,什么火柴人,都如活了一般一脸贱兮兮(地)看着我笑。”一口气列出好多物理术语,拿这些家伙开玩笑,一下把咱们都引到他的求思之旅里边儿了。他还用上学期学过的《包身工》里边儿流氓监工的话骂这道题:“妈的,猪猡!”少年不光会开玩笑,他还“正眼死死盯住这道题”,就像王阳明格竹子一样。他还翻了课堂笔记,扒出了“受力分析“这个专业术语。然后,“一大堆有的没的都涌入脑中。”句子多鲜活呀——“有的,没的”,都是什么呢?腾格尔的恋爱歌曲,外加“理想带哲学家DI.O的话便从脑内的积水中浮了出来——JOJO,你知道吗,人类这种东西,真是太弱小了。”外加日本漫画家岸边路伴来捣乱:“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对那些别人以为掌握(得)很好的事说NO。”这不是抓耳挠腮是什么?脑子里花花泡泡乱走神,这种意识流表现的恰是我们做不出事情来时候的焦灼啊。但,这也是丰富联想。这正是求思之深——题解不出来的时候,就在发现自我,就在批判自己的无知和局限。你可别说给少年们讲这个难了,讲那个太陌生了,讲个儒家哲学的概念他们消化不了了,少年们已经拥有的,咱们知道吗?当他自己进入了求思之深的跑道,他会调动多少自己已经接触过的好玩意儿呀。这段活蹦乱跳的文字表明,写到好处的少年,十八般武艺都使得转。
下面,“啊啊啊啊啊啊”,“啊”了六声,他豁然贯通了,灵光闪现了,找到路径了——又是个物理专业术语——“平衡方程”。我在讲评课上读到这个词的时候,十五班少年一片欢悦,他们都懂这个词被找见那一刻的妙处啊。
孙齐齐的“求思之深”,原来是一篇鲜活的妙文,嬉笑怒骂全上了,洋枪土炮一起叫,万花纷纷一时飞,欢悦而深刻,通透又活泼。
哎,后面有好多少好文章都值得我复述一遍——
张梓越,中考的时候放了两天大假,本打算啥也不干,好好闲一家伙。懒觉睡够了,大街逛足了,上网,闲聊……,结果呢?满怀空虚,穷极无聊。“于是余有叹言”,就有了一番求思之深。又朴素,又自然,又深刻,又浅显。妙。
赵欣芮的小事最接地气——去食堂打饭,一下课,高一,高二,高三全来了。排队等不及,打到了饭没座位,找到了座位,来不及排队。都想用最短的时间吃得最好。慢慢儿观察,忽然就发现几个同学合作最有效率——分工协作,排队打饭的,占座位的,拿筷子拿纸巾的,一起担任各自角色,一起受益。端着饭碗享用,再看那些单干户啥也捞不着,十五班学子开始“求思之深”了——合作互助共赢;马克思和恩格斯就这么搭配着干作;国共合作抗日是这干法;学校里一起学习最快乐,还是合作。然后妙喻出现:“其实合作很简单,它是你打饭,她站座;是矛与盾在一个人手里;是电与电器在一起发出的效果。”这番联想求思,差不多也是五层,堪比王安石的能耐。
王文韬求思之深,从玩游戏到精熟游戏版本,再到突发奇想——我要自己开发一款游戏!然后买教材,从基础学起。想挑着读,术语先让人发懵。然后从第一页开始,攻坚克难,哈,“它仿佛呈现出一个宇宙,而我就是造物主。我可以在这个宇宙做任何事,非常神奇。”可是代码要一个一个敲,非常枯燥。那就茶饭不思,吃住敲,敲,“每次运行时(看)它所显现的舞者的鸟娜,我就心满意足,眉飞色舞,欢天喜地,满面喜光,欢呼雀跃。”沿着山洞靠自己的痴迷一直钻进去,王文韬已经超越了半途而废的王安石。
杨琦呢,也是玩游戏来求思。许多家长,许多老师,许多人们,就一个看法——玩游戏玩物丧志。可这个十五班少年,从游戏里发现了人性的秘密。“猎手”看似毫无人性,但他的猎杀是出于生存的不得已。发现这种悖论和困境,少年悟到:“当法度不存在后,人就会像野兽一群,为了生存而战斗,道德观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谁都没有理由去谴责他们,毕竟在那物质资源极度匮乏的世界,谁都有可能变成那样。……” 于是,游戏,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真容。像警钟,让我对人类有了新的认识。”
我读到这儿,想起了席勒,他认为人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更像人。我原本以为没有放松就没有人的本真。可杨琦又告诉我,人可以从游戏中发现自身和他人的弱点,从而可以保持对自我更高的警惕。
正如程炜华在超市里被怀疑,要被搜身,就发现了信任和诚信是我们今天社会的基础。张博麟逛了莫高窟洞子,看到很多佛像不在了,却突然发现文物珍稀,有时候正在于这种不完美——这才证明它经过千年岁月的漂泊,穿越了时光,留下了残损。陈述翔看了马戏,发现不光是那些被人驱使的老虎,猴子,可怜,脏兮兮,“而用两只脚站在场地中心的,却是一只活着的凶狠的野兽。”人奴役动物的样子,有时比被驯服被奴役的野兽更不堪。李鑫洲发现,自己童年的时候进入一座镜子城游玩,听不进去工作人员的劝告,走进去碰的鼻青脸肿,这才发现人总是事先狂妄的。碰了壁才会学聪明。
当然也有很多同学发现了人性之美。蒲瑜走在街上,跟几个人合作抢救了一位摔倒的孩子,他求思之深的感悟是——没有一个人是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王文静抱怨自己学无成效,而很多同学在课堂上睡觉,成绩却比自己好,必得出个结论是:努力没用。然后突然观察到那些睡觉的同学,课下还是认真求思——没有什么成效来自不努力呀。罗文丽在学习疲累之极,发现了喇叭花的美,文思快赶上朱自清了。陶叶露参加长跑,每一圈儿都很艰难,每一圈儿挺下来,都得到不同的自我勉励和他人鼓励,一圈一圈儿下来,终于跑完,认证的是人人皆知的老道理——坚持,坚持,再坚持。但是,世界上自古以来的真理并不多,文章之妙就在于写出用自身的经历去体认这些真理的过程。对,道理还是那些道理,然而我的体验,我的经历,我的过程,我的语言,我的细节,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才是我的格物——写文章,就是反思自己的经验,因此,我们和古人一样,“往往有得”。
我喜欢范志伟盯住儒家的一个“仁”字儿,开始了自己的历史文化《漫溯》。谁说咱们的学生只有成为奥赛班的学霸或者研究生,才会研究高深问题?范志伟问:“彬彬有礼,文质彬彬,对人毕恭毕敬,可能称之为‘仁’?”可他发现人世间还有衣冠禽兽。善待弱小是不是就算“仁”?他读书又发现,一味对羊好,把狼消灭光,羊太多,又践踏了草场,草原又变成了沙漠……。这个少年最后百思不得其解。他肯定不是儒学家。他肯定也不懂国学。但他自己开始“求思之深”,这就足够了。一节课,重要的也许还不仅是让学生弄懂了什么,当堂说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脑瓜开始转了,琢磨开了,有个自己的疑惑,一头扎进去了,并且能够写出这样的疑惑和为疑惑展开的求思了。
因此我特别高兴王维同学能够自己从头到尾,一遍遍读来,反复琢磨《游褒禅山记》这样的文章,他发现,游览性的文章可不仅是写美景,也可以是王安石这样写出哲理性散文。马振邦也用这个方法,一段一段推进着,彻底读懂了——要干成事情,得励志,有耐心,有实力,还要有颗冷静的头脑。我经常用的,也不过就是马少年这种文本解读方法吧。
也许因为懂得要想有所发现,还得先叙点事儿,王璐写班级拔河比赛,笔头子就特自然,拉起了十五班的家常:“原来啊,是因为几天前我们就已经进行过了拔河——”好,“原来”这个词后面加个“啊”,跟郁达夫的“可是啊”,有异曲同工之妙——小小一点事儿,都是多情的,有滋有味的,讲说起来多有意思:“班主任刘老师四处约战,今天和这个班约一下,明天和那个班约一下,如此一来二去,再加上前几场我们都是完胜别的班,所以这一次同学们可谓是信心十足了。”这也是求思之深——在自己的班级里“往往有得”——咱们班的啥事儿都这么好玩儿。
张宇轩看动画片儿哪咤,佩服他那股子不服命的劲头,结果自己就不服别人指责她地理学得不上心,就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地理成绩。花了很多精力,让情感有了升华——“可能地理学习经过了波折,我尤其钟爱地理。”此生波折还多着呢,少年,你会为此钟爱这个世界。
特别替雷丽薇惋惜:你那个找手表的故事精彩极了——乱翻乱抄一顿,狂躁,啥也找不到。可安安静静沉默下来,却听见了找不见的表,滴答滴答,声声入耳。不能仅仅在前面引用个别人的好故事就完了,首先要把自己的故事一层次一层次写出味道来,后面求思就会有层次。
特别要说一说朱嘉浩怀念爷爷的散文。如果要说格物,这个少年感情的聚焦处——那些钉棺材的钉子,让一个孩子彻底明白了阴阳之隔,而他的文笔真是钉子一样敲进来,让人有钻心之痛——
“第一颗钉子钉进棺木时,我明白,世间不会有第二个爱我如珍宝的人。
“第二颗钉子钉进棺木时,我明白我再也不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
“第三颗钉子钉进棺木时,我明白无人再会纵容我的任性,保护我的固执。”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釘子。然后回忆起无数个已经消失的“某次”,一连串“某次”。清秀规整的方块字,留住了永远消失的“某次”。想必已在天堂的爷爷会微笑——他的孙子,酒中苑的少年,正在方格稿纸的每一个格子里,用诗一样的语言,把釘子写成了意象。爷爷生命正在轮回——他的孙子,让两代人在语言中,永不分离。
举着火把
思想开始钻山洞
稀奇古怪的念头也会
开通隧道来占领一颗脑袋
魔鬼面目模糊
拿一根针对准我的胆囊
教室里的喀斯特溶岩放在课桌上
一道数学题正在求解一辈子
肩膀和脊梁扛着灵魂
钻进第一个脚印的国土
我盯着一粒沙
构思出一个无限大的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