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凛冽的寒风夹着零零星星的小雨吹袭着,路上也是灰蒙蒙的,只有几个着急赶路的人在泥泞的路上冒雨前行。早已空无一人的食堂中回荡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两位高三的女学生匆匆地走进来。姗姗来迟的姑娘们轻声地拿起自己的午餐,又从菜盆里盛了几勺白菜粉条,然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杨润玉和金秀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宿舍里,默默地将手中的午饭一扫而空,二人的心中都惴惴不安。没等润玉开口,金秀忽地抽泣起来,起身抱着润玉哭道:“玉,你可要考大学啊,你一定能考上的,你难道要一辈子当一个农村姑娘吗?你难道要如此甘于平凡吗?”润玉沉默着,这何尝不是她内心的呼喊呢?她轻轻颤抖着,不住地轻轻摇头,良久才小声地开口道:“我不考了,秀。少安哥一个人的包袱太沉重了。我回去,也许还能扶持一下这个光景一片烂包的家,若是我远走高飞,花销更大,再说……月儿也六年级了。”
“你没有钱,我们家有!”金秀急切地说道。
“秀,你憨了,怎么能让你家供我上学呢?你看,月儿都六年级了,在村里尊大尊小,在学校里还受人排挤,这怎么行呢?我这个当姐姐的,我……”润玉沉默了,眼泪悄悄地从她的眼眸中滑了下来,平日里清亮的眸子始终蒙着一层阴影。
金秀什么也没说,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轻轻为润玉抹去了泪水,用她丰满的手拉起润玉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半晌,金秀扑闪着她的眼睛,抹去眼中饱含的泪水,缓缓起身道:“玉,我理解你,去做吧,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我不反对……”话音刚落却忍不住扑到润玉身上大哭起来。两人痛哭流涕了许久,金秀忽然轻声说道:“玉,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夜晚,雨停了,空中弥漫着芳草的清香。润玉颤抖的手紧紧握着笔,边流泪,边慢慢地写着这封家信。金秀坐在她的身旁,两只美丽的眼睛紧盯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渐渐地流出两行泪水。亲爱的玉牺牲了她的前途,这令金秀多么无奈,多么痛苦啊。深夜了,润玉将这封信塞进信封中,与秀相对无言,在静默中上了床。这静寂的不眠之夜啊,多么使人痛苦。
杨少安奋力地在田里干活,黝黑的脸上挂着汗滴,眼睛不住地望着远处的西滨小学,那个地方曾使他多么快乐,又曾令他多么痛苦呀。杨少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轻轻地微笑起来。嗯,月儿就要上初中了,玉儿也要考大学了,就凭这一点他也要好好干,到玉儿去上大学时,好歹给她扯上一套新衣服,再……
“哥,姐来信了!”月儿的叫喊立刻打断了他的沉思。“好,来了来了,”少安忙奔下山去,牵起妹妹的手,“走吧,回家吧。”临拆妹妹的信时,少安却有些犹豫,玉儿怎么了?她从不写信回家呀,是有什么事儿?他暗自思衬着,拆信的手抖起来。将信纸不小心撕破了一个角,好不容易小心拿好了,他端正地坐着,开始读润玉的信。
亲爱的哥:
是我,润玉。马上要高考了,我想回村里和你一起干活。若是供我上了大学,家里就要过更苦的日子了。父母不在,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高中上完已是令我心满意足的,若是寻一份工作去做,不仅家里能多一份工资,我也能对这个家有一些回馈。哥,你才上到六年级,我可以上到高中,已是意想不到的好事了,我不用上大学,真的。学期结束,我就去寻一份工作,不考高考了。祝安好。
玉儿
润玉怎么也没想到,这封信竟使她亲爱的少安哥来到学校里找她。少安送完妹妹便出了村,坐上汽车去镇上了。当他出现在校门口时,润玉和金秀惊讶极了,连忙把他迎进宿舍。
“怎么啦?”润玉一边招呼他,一边问。
“你不上大学了?”少安黑着脸直截了当地说。
“哥,你就为这事儿啊?”润玉笑了笑,“高中已经很好了,再说就是上了这学,最终还要回村里劳动的。”
“这是什么话?!”少安用布满老茧的手抚了抚妹妹的头,“人活在世上,有文化和没文化可是天差地别呢。你看,就咱西滨村里干活,有农民,也有村支书;你想想,地质学家、考古学家,还有伟大的领袖的毛主席,不也都是农村出身的吗?哥辍学就是为让你和月儿安心的上学。走出没知识没文化的农村,去识字念书,见识见识更为宽广的世界。不像哥一样,一辈子生活在闭塞的村庄里,只会种地……”少安叹息一声,涨红的脸显得更加黝黑,喉头又动了动,便说不下去了,只好无奈的垂下头。
“哥,”润玉感动地抬起头,“我一定会去参加高考,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不会的。”她望向金秀,秀的眼里饱含泪水,欢欣地望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走吧,我们请哥吃顿饭去。”金秀朝润玉挤挤眼,爽朗地笑着说。
少安坐上回家的车时已是黄昏,他朝金秀和玉儿挥挥手,在暮色中启程了。隔窗望着一片在斜晖下变得金黄的田野和唱着山歌的人们,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和惆怅。唉,玉儿都长这么大,就连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金秀妹,也出落成窈窕的大姑娘了。时间啊,过得真快。
当他疲倦地走进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时,却看见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少得可怜的晚饭。桌旁的椅子上,月儿正期待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亲切。少安一愣,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学期一结束,黄土高原便进入了夏季。晌午过后,班车就把两个姑娘一起带回西滨村,也带给了少安一家这个好消息:玉儿和金秀回来了!润月飞跑着上山大喊着:“哥,润玉姐和金秀姐回来了,哥!”少安几乎是冲下山的,一进屋里就望见两个笑盈盈的姑娘。他一时手足无措,只是说:“玉儿,秀,你们终于回来了!”
润玉坐在炕上,难掩心中的喜悦:“秀和我都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嗯?考上啦?”少安激动地一跳。“是啊,少安哥,老师们都没想到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呢!”金秀忍不住兴奋地插嘴道。少安的心狂跳着,虽然他不知道北方什么大学有多好,但是他杨少安的妹妹,他们老杨家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多稀罕啊,这简直就是意见天大的喜事!“啊,爹,娘!你们听见了吗?咱家出贵人了!”少安真切的感到天上的父母在看着他们,庇佑他们,他真诚地感谢着这生活里的一切,阳光照在院外的墙上,金光闪闪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喉头一阵紧,鼻子有些酸的,眼中的泪珠不断地涌上来,连忙深吸了两口气才压下去。这两口气成了他的底气,他觉得自己的脊梁终于硬气了,丹田似乎也充沛起来,这平凡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模样和意义。
润玉和金秀马上就要踏上新的旅程了,少安和润月将他们送上了班车。临别时,四人都一再地拥抱告别,流了不少欢欣而痛苦的眼泪。亲爱的润玉和金秀啊,让我们共同为她们祝福,共为她们祈祷吧!少安目送着班车渐渐远行,就连车轮带起的黄土都慢慢散去看不见时,他才依依不舍地带着润月回头走向村里。走着走着,他摸到衣服口袋里多了一个硬硬的盒子,掏出来,竟是一个漂亮精巧的的彩釉盒子,上面绘着精美的花纹。这不是娘送给润玉的传家宝吗?少安认得这个盒子。他轻轻地打开它,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卷起的小纸条。他慢慢展开那张洁白的,精心卷起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
哥,你是对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