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没有一丝云的蓝天上,毒辣辣,烤得柏油路发烫,热气肉眼可见。没有一点儿风,两旁的杉树一动不动,都浓绿得发亮,身上的颜色好像快要融化滴落。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快得像要从这个盛夏逃离一般,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因此当夏野的自行车出现的时候,是多么扎眼。这辆构架宽大的双轮工具,黑红相间,在夏野双腿的奋力驱动下,车轮几乎要冒出烟来,载着这名十七的男孩在太阳底下化作一道一闪而过的风,带动两旁杉树向他低头致敬。他的白背心黏住整个后背,鼻尖的汗,滴了又挂起来。
他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深红色篮球裤下的两条肌肉线条明显的长腿不知疲倦。车子骑进柏油路尽头的隧道,凉意迎面而来,他整个人精神一振,身下车子更快了些。出了隧道,拐进一条车开不过的水泥小路,从还未从午睡中醒来的小乡镇里穿过,把一只懒洋洋躺在地上的黄狗惊吓起来。又骑了二十多分钟,他终于进了城,远远地就望见了市体育馆那标志性的挑飞屋檐,那里就是他近一个小时骑行的目的地。
城里依旧是热,但车和人已经多了起来,他不得不放慢车速,到接近体育馆的时候,他只能从车上下来了。体育馆里正不断地有人出来,三三两两的一群接着一群,差不多都是年轻的脸,脸上带着一种类似参加完祭祀的兴奋神情,黏着头发的汗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下了阶梯没有马上散去,而是兴冲冲地汇集到阶梯两侧的两张巨大喷绘面前,抢占有利地形,摆好手势姿态,高举着手中签着名字的唱片盒,大叫一声,合影留念。唱片盒和喷绘上的人当然是同一个人,当下最热的流行天王周宏杰。
夏野扫了眼喷绘上的“周宏杰大型歌迷签售会”,双手把自行车举过头顶,在其他人的注目里逆着人群爬到了体育馆门口。
“你干嘛的,想浑水摸鱼啊,票呢?”比夏野矮了一头的小保安拦住了他,维持了一上午秩序,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已经快溢出来了。
夏野硬邦邦地回了句“找人”,不过没有打算硬闯。他从斜挎的腰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翻盖,正准备打电话,张秋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就冲到了大门口,见到夏野就像老乡见了八路一样,张开双臂,大喊了声:“亲人啊,你可算来了。”夏野一把把她热情如火的双臂拍了下来,看她露出贼兮兮的笑容,有些无奈地说:“也真是服了你这个疯婆子了,晚上就要演出了,还敢跑来参加签售会,都不用排练了?”说着,他拨出了另一个号码,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嗯,我已经找到她了——吃饭?估计还没,我问问她——行,知道了,先这样。”
张秋泽眨了眨大而亮的眼睛,问:“韩彬啊?”
夏野点点头,“他让我问你,吃中饭了没有?你俩真是,一个比一个淡定。”
“演出嘛,都习惯啦,其实下午的排练搞不搞都无所谓,”张秋泽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说还没觉得,你一说还真饿了。早上我就吃了半包干脆面就出门赶公交了。结果!该死的小偷!”
“手机没被偷你就庆幸吧。人这么多的地方,你怎么就想不到把钱捂紧点儿呢?”夏野说着把车靠到墙上。
张秋泽双手合十,拜佛似地求饶起来:“哎哟,夏妈妈你别念啦,本来就不好受了你还数落我。”这个外号只有张秋泽叫,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敢这么叫校田径队的老大,那是打小就住两对门的交情,是两边的爸妈玩笑着订下娃娃亲的交情,是直到高二分科才没在一个班的交情。这样的关系又在这个年纪,他们在学校里自然没少流言蜚语,各自的班主任都旁敲侧击过好几回,善意地提醒他们把目光放得远一些,考到同一所好大学才有好将来。张秋泽没一次听明白的,夏野则是皱着眉,无奈笑一下,回答说:“老师,你想错了。”我和她不是那样的关系,夏野比谁都清楚。
“好好好,我不说。把票给我。帮我看一下车。”
“嗯?你去哪儿啊?”
“去上厕所啊,憋了一路了。”他拿起票在小保安眼前晃了一下,毫不费力地跑了进去。
小保安根本来不及拦,夏野的白背心和深红色篮球裤已经混到了馆内未散去人群里。张秋泽立马双手拉住了小保安的胳膊,求情说:“保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跟那个傻小子一般见识,他就是那么一个野人,名字里都带着个野字呢。他肯定是憋不住了,才着急去上厕所的,您体谅一下他吧。”被这样一名模样清秀的小女生好言相求,小保安气消了大半。张秋泽趁热打铁,“而且周宏杰已经走了,他进去也闹不出什么意外,大哥你就放心吧。”
“好吧好吧。”小保安松了口,露出一个自以为很棒的笑容。
张秋泽回给他一个甜美的笑,飞快地收了,推着夏野的车,到离大门远一些的地方,把车一躺,坐到了阶梯上。屋檐投下的阴影正好在她身上划过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她的脸和已经显露出女人魅力的上身留在了阴影里,穿着牛仔短裤和白色帆布鞋的腿在太阳的照样亮得发白。阴影里有细微的风,带着这种天气里难得的一丝清凉,吹动了她有些乱的鬓角和简单扎在脑后的马尾发梢。起了个大早,没有买到签名唱片还丢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多少有些懊恼,但这些懊恼在她心里就像盛夏里的云,来了一丝就去了一丝,来去总是很快的。她身子向后一靠,双手撑着,闭上眼,心里念叨着:夏野怎么这么久啊,该不会掉里面了吧,饿死啦!浑身泛起一阵睡意。
“怎么跑这儿了?走吧。”
她张开眼,看见夏野已经举起了自行车。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跟在夏野身后,走到阳光里。
“吃什么好呢?”
“随便吃个汉堡就得了,已经赶不上排练了好不好,待会儿还要打车。”
“真小气,难得请客还只需点汉堡。”嘴上这么说,张秋泽还是点了汉堡加可乐,埋头吃完,跟着夏野去打车。
按他的计划,张秋泽坐出租先走,时间上还有充裕。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街上跑的出租好像约好了一样,拦了半个来小时,全是客满,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却说跑个来回赶不上交班了,不去。这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半,彩排铁定是赶不上了,出租还是拦不到,坐公交不仅绕路还要换车,没两个半小时肯定回不去,到时说不定连晚上正式演出都赶不上了。夏野又看着一辆出租车从自己眼前经过,扬尘而去,没有减速,他放下了举着的手,用手掌抹去额头的汗。
“还给你。”站在公交站牌影子里打电话的张秋泽走到他身边,把手机递给他,灰头土脸的模样上又多了一层郁闷,看来被学校里老师训得够惨。
夏野拿起电话,“怎么样——那也没办法,这回真是这疯婆子的错,韩彬你想办法稳一下老师情绪,这里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嘛。”张秋泽憋着嘴,好像一只没有力气的鸭子。
“知道错了没?”
“夏妈妈,我知错了。”
夏野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要给你擦屁股。扶着。”他把自行车交给张秋泽,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双手交叉一扬,脱了身上的背心。不得不承认,长期的锻炼让他黝黑的皮肤下面包裹着结实的肌肉,线条分明,是可以多看几眼的好身材。但张秋泽这时候哪有心情欣赏,而且也不是没看过。
她问:“你干嘛呢?”
夏野把背心用力拧了拧,拧出一地的汗渍,重新穿上,把车拿回来,说:“我骑车带你回去。”
“你疯啦,这得多远啊?”
“不远。我骑过来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带着你回去最多一个半,比公交肯定快多了,刚好能赶上,”夏野说着跨上了车,“后座,快。”
张秋泽看着夏野的神色,确定他不是说笑,侧着身子坐上了后座,一双手在他腰上停了停,然后顺着背伸上去,在他肩膀上抓牢。这不是她从小就用惯了的姿势,六七岁那会儿,她坐在他车后座,手总是死死地搂住夏野的腰,也不管那时候还没她高的夏野难受不难受,整个人几乎贴到他背上,探出小脑袋,没心没肺地大呼小叫。
“坐稳了。”夏野蹬出去第一下,自行车带起风,上了路。开始的一段并不顺,体育馆边上人多车多,又有红绿灯,走走等等,车速起不来。
张秋泽在后座上晃来晃去,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叮咚响的桶装水,而夏野是一名辛勤的送水工,满头大汗,一心只想快点赶到目的地。她歪着头,看着夏野不完全的侧脸,那条很浓的眉毛正和另一边的一起挤向眉心,这是他烦恼时会不自觉露出的神情。她松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拿出随身带着的纸巾,伸过去擦他脸颊和脖子上不断流出的汗水,“你别急了,真赶不上,韩彬一个人也救的了场的,晚会不会出大乱子。大不了我被通报批评。”
“少废话,”夏野的声音很大,把周围的车鸣人声全盖了过去,他拐过一个弯,两腿发力,“抓紧了,说了让你赶上就一定让你赶上!”
车速一下子提了上去,张秋泽下意识地一抱,搂住了夏野的腰。
本来就被太阳晒红的脸颊更烫了一些,不过这点温度和心绪很快就被迎面的风给带走了。车速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大,虽然盛夏的暑气不会因为这时候太阳已经向西而消尽,风里面依旧带着热浪,但风就是风,永远能让人精神舒畅起来。
张秋泽不再打搅夏野,任他载着自己一路向前。她侧过头,用手把飘荡的发丝勾到耳后,看那一轮已经烧红了的太阳一点一点在远处深黑色的山脉里移动,心想着这个太阳永远不要下山该多好啊,眼皮渐渐垂了下来,呼吸间,好像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夏野感觉背上被人轻轻捶了一下,他熟悉这感觉,是张秋泽睡着了,她小的时候坐在后头也常常睡着。
这股睡意很快顺着背爬上了夏野。他打了好几个哈欠,不得不用力眨了眨眼,强打起精神,又努力快蹬了几下踏板,让大腿内侧的酸痛刺激神经。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摆脱了睡意,忽然察觉到后背上压过来的,不仅仅是一个脑袋了,而是越来越多的重量。他的心脏猛跳起来,跳得比四百米最后一段冲刺时还是快,他想直一直腰背,让后背上的柔软触感不要那么真实,可睡沉了的张秋泽已经是挂在他身上的一只树懒了。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多么希望这条路能一直没有终点。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学校所在的镇子,是背上一轻,女孩仍带着一丝睡意的声音响起时,才注意到的。
“啊,已经到了啊?”
“嗯,”夏野慢慢按住刹车,停在一个路口上,“你下车自己过去吧。”
张秋泽揉了揉脸,下了车,冲夏野笑了下,说:“那我先过去啦。”说完转身跑进那条不算宽的巷子。
“等一下。”夏野突然叫住了她,推着车在边上的小吃摊买了两个现成的饼子和一瓶豆奶,塞到又跑回来的张秋泽手里。
“随便吃点吧,不然饿晕在台上就糗大了。”他说。
张秋泽已经咬了两口饼,喝了一大口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知道啦”,转身跑远了。
夏野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变小,最终和这条巷子里其他身影混到了一起,一个眨眼就看不见了。他揉了揉感到明显酸疼的大腿,给自己买了饼子和可乐,到巷子口边上不挡着别人的角落,把车一靠,坐到马路牙子上,伸直了腿,解决晚饭。天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他喝第一口可乐的时候殆尽了,冰过的碳酸在他嘴里爆炸开来,抵挡住随夜幕一起来临的身心疲惫。今晚的月亮还没有完全显现,橘黄色的路灯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地亮了起来,仿佛在传递某种信号。紧接着是临街的各家店铺,然后是家家户户,万家灯火在片刻之后就降临了这座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小镇。逞威了一整天的暑气缴了械,夜风习习,街上出来享受这难得凉意的人很快就多了起来,是拿着蒲扇的爷爷抱着咿呀学语的孙女,也是换上凉鞋背心的男人牵着穿连衣裙的妻子,更多的,还是三俩成群出来逛街的少男少女。
吃完站起身的夏野推着车进了巷子,和很多同校的同学擦肩而过。这段千来米的长度里,两边都是两层的小矮房,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因为靠近学校大多是做学生买卖,好几家奶茶店、现场油炸的小吃店、小饭馆、卖漫画书和课外习题的书店、冷饮铺、电脑店、价格便宜的衣服铺子、美发店,唯一的一家美甲店兼做化妆生意。下午下了课,学生们会涌到这条街上,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享受晚自习前的短暂轻松。男孩们喜欢挤到书店里蹭漫画和小说看,或者去电脑店,看那名终年穿一双拖鞋的店长玩游戏,大多数时候他是不赶走的,除非是游戏里输急了。女生们则是去去挑挑衣服,或者剪个刘海,美甲店只有少数女生会去,她们往往会被男生偷偷多看几眼,也让老师更为关注。至于情侣,高中不许早恋,哪有什么情侣?只有两两成对的男女同学而已。
所以夏野绝不能载着张秋泽经过这条巷子回学校,那简直是自惹麻烦,要不是一个睡着了一个没意识到,她早就从他的后座上下来了。
夏野走得不快,一是累了,二是今天街上人格外多,偶尔遇到相熟的聊上几句,到校门口时已经是真正的夜晚了。但学校的电动拉门这时仍是大开着,进进出出的学生很多,吵吵闹闹,好像一群兴奋的鸭子,没有一点儿要归笼的意思。
进了学校,一样的不安静。平常这个时候,白青色的这一片建筑群,从两栋教学楼到三栋宿舍楼,正是渐渐平息声响的时候,要在三个小时的晚自习之后才重新迎来短暂的喧哗。可今晚,从一楼到五楼,从高一到高三所有年级,没有哪个班级要好好晚自习的意思。高三的教室里只有很少一部分还在带着耳机埋头书写,大半人不在,在的许多人心思也不在学习上,聊天发呆的都有,还总有人进进出出。高二高一就更过分了,他们的教室已经不能算教室了,课桌都被摞到后面,腾出一大片空间,玩出不同花样。最夸张是高一六班,直接摆了一个烧烤摊进来,桌椅板凳俱全,班里号称祖传手艺的白胖子主掌,另六名男生打下手、六名女生做服务员,气势汹汹地在黑板上写下了“销量第一”四个大字。
夏野经过时望见这架势,不禁感慨:去年游园会和那疯婆子一个班,都没搞这么疯。他把车锁到车棚,终于回到宿舍,不出意料一个室友都不在,在这所学校一年一度的优良传统“夏日游园会”里,没人会把自己耗在宿舍里。他打了个电话给张秋泽,没接,就先去冲了个凉,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时有张秋泽的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没问题,赶得上。记得来看哦。”
他回了个“好”,带上腰包,出了宿舍楼,看演出的时间还没到,就顺着路先去了教学楼。
教学楼里已经炸开了锅,哪里都是说话的声音,还有随时爆发出的哈哈大笑,三五成群的男生勾肩搭背,女孩子们也挽着手,还有走到一起手心总是不经意碰到一起的一对一对,少男少女们在走廊里穿梭,上楼下楼,透过门和窗看里面的活动项目,选出最感兴趣的,在教室门口排起长长的队,让人来人往的走廊更加水泄不通。夏野在楼梯口望了眼高一六班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阵仗让他当即打消了念头。上楼到了自己的高二十班。本来他只想过来露个脸,再顺便贡献出游园票支持一下班级,没想到一露面就被忙得不可开交的女班长拉住当苦力,等找到机会开溜,已经是七点过半了。
他飞快跑出教学楼,跑向阶梯礼堂,里面的文艺汇演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别说位置,过道里都站满了人。他有些无奈地挤到一个靠边的角落里,凭着身高,看清楚台上的演出。正在演的是一个小品,他始终没怎么笑,与礼堂里热烈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如果不是为了看张秋泽和韩彬的演出,他是不会挤到这里满头汗的,他大概会去操场,那才是田径队的地盘,虽然今晚势必人多,但他总能找到一个舒服吹风的地方。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演,时间一点点过去,礼堂里人进人出,一名要走的高一学弟站起身的时候正好认出了他,让了座,他总算坐了下来。一坐下,从他的位置正好能斜看到后台,一架钢琴正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
不一会儿,主持人上台,报出了下一个节目的名字,“下面有请高二一班韩彬、张秋泽为我们带来钢琴、小提琴二重奏《Say you won't let go》。”
整个礼堂暗了下来,安装了临时滑轮的钢琴在黑暗中被工作人员推上台,固定。礼堂里的嘈杂声音迅速消融在黑暗里,安静降临的瞬间,第一束聚光灯打在舞台上,化了妆的张秋泽提着墨绿色礼服的裙摆,在聚光灯引领下走到钢琴前,向台下微微低身致谢,坐下,修长手指的指尖落在黑白琴键之上。无论看过多少次,夏野都没办法把钢琴前的张秋泽和打小就同自己混在一起的疯婆子想到一起,她不再是白天那个睡觉流口水的小丫头。舞台上这个被所有人瞩目的女孩,神情淡漠,安静得好像一片倒映着蓝天的湖水,光彩照人又毫不自知,她微微低着头,雪白的手臂缓缓而起,十指跃动,轻柔的旋律倾泻向整个礼堂。
片刻之后,第二束聚光灯照亮了舞台另一侧,身着礼服的男孩出现,缓步向女孩走去,肩上的小提琴伴着另一段悠扬的旋律。两段旋律应和交融,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能分离。男孩站到女孩身侧,温柔的目光正好能落在女孩脸上,他的面容英俊,他的身姿挺拔,他的琴弦在遇到她的琴键之后,多了许多以前没有的情绪。
夏野听到身后有一名女生窃窃私语,“这俩就是那对音乐情侣吧?玩音乐的就是不一样,郎才女貌哦。”
夏野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上了,离开座位,低着身子挤过人群,在越发激昂、接近高潮的二重奏里离开礼堂,逃命似地跑了起来,把片刻后传出来的欢呼声尽力丢在脑后。他一直跑到操场,大腿的酸痛浑然不觉,在昏暗路灯的见证下,同自己的影子赛跑。汗顺着脸颊滴落跑道,他浑身散发着热气,大口呼吸着夜晚的冰凉空气,心里头的火慢慢熄灭下来。他由跑到走,最终停了下来,爬上操场边上的看台,坐到角落里的空旷位置,解下腰包丢在身上,伸张四肢,仰着头,以一个“大”的姿态望向夜空,听自己的心脏慢慢平复跳动。
天上的月亮朦朦胧胧,只能把环校的三面山丘照出一个大概轮廓,呈现出比夜晚还黑的颜色。总有风吹过,轻拂过男孩的额头,像一双冰凉凉的女孩子的手。
夏野从腰包里拿出四四方方的扁盒子,高举到眼前。那是一张唱片,封面上的男人坐在钢琴前,背景是存粹的黑色,左下角是他用黄金色的签字笔写下的名字。这是他假装上厕所的时候找人用三倍的价格买下的。本打算今晚给张秋泽一个惊喜,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好的理由。等下个月她生日再给她好了,他这样想着,把唱片放到自己胸口,正要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了她的声音:“你整个人跑了这里干嘛啊?”
他坐起身,看见已经换了衣服的张秋泽爬上了看台,身后跟着韩彬,同样换了衣服,少了一份光彩,多了一些文质彬彬。
那张唱片滑到了水泥地上。
张秋泽捡起来,几乎要跳起来,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啊?”
夏野自然而然地回答:“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这算你生日礼物了啊,下个月别问我要了。”
“你们等我一下!”张秋泽抓着唱片跑下看台,马尾俏皮地跳跃着,同她一起离开了操场。
韩彬坐到夏野旁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仿佛他能透过那些纯黑的山丘,看得更远。
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直到韩彬开了口:“听她说下午是你用自行车带她回来的,不累吗?”
“能不累吗?现在腿都是疼的,”夏野伸了一个懒腰,“你们动作够快的啊,这么会儿功夫就会宿舍把衣服给换了。”
“是你在这里待太久了,”韩彬顿了一下,“干嘛不看完就溜走了?我在台上看见你了。秋泽大概也看见了,我猜。”
“你们在台上就不能专心一点吗,”夏野冲他咧嘴笑了一下,“我是怕等到你们结束提前走的人太多,挤不出去。”
韩彬转过头,也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啊。”
两名男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在一个盛夏的凉夜里。
他们各自转过头,又好一会儿不说话。这一回打破沉默的是夏野,“韩彬,你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干嘛,还会参加游园会吗?”
“都高三了,应该没时间了吧。我也不知道,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好。”
“嗯,也是。”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操场上,那些慢慢走着的人里面,有肩并肩的同学,有紧挨着的男女,还有独自一人的身影。
这时候,张秋泽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随身CD机。
“你们听。”她绕到两人身后,一人塞了一只耳机到他们耳朵里。
声音响起,悠扬的旋律里带着一丝夜色般轻柔的情绪:
那些沙沙的声音,是阳光轻柔地抚摸,
坐在跷跷板上,你笑着对我说,
哪怕荒芜,哪怕寂寞,也要在这里唱歌,
小时候的公园啊,可曾记得,我们在这里,以为永远不会褪色。
那些轻轻的脚步,是时间安静地走着,
在那一刻的回眸里,是夕阳的黯然失色,
哪怕无声,哪怕片刻,也要在这里欢笑,
记忆中的姑娘啊,可曾怀念,我们在这里,以为岁月不会蹉跎。
总是会走过分叉路口,你向左,我以为是在跟着走,
走到记忆里,走过无忧无虑,和什么都敢想的年纪
走到无人,走到没有你,走成一个人,
和所有人,都隔开一个青春的痕迹。
那些呼呼的声音,是暖风低沉的耳语,
站在石头围墙上,你笑着对我说,
哪怕徒劳,哪怕恐惧,也要在这里唱歌,
小时候的巷弄啊,可曾记得,我们在这里,以为永远不会难过。
在那一刻的回眸里,是夕阳的黯然失色,
哪怕无声,哪怕片刻,也要在这里欢笑,
记忆中的姑娘啊,可曾怀念,我们在这里,以为岁月不会蹉跎。
总是会走过分叉路口,你向右,我以为是在跟着走,
走到记忆里,走过无忧无虑,和什么都敢想的年纪
走到无人,走到没有你,走成一个人,
和所有人,都隔开一个青春的痕迹。
痕迹消失不见了,这是最后的散场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