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

我和柳萱在天台上。

我架起双手,用力抓着柳萱的双臂,企图让它们离开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但是,柳萱的力气变得大得惊人,我似乎能听到她锁骨关节因用力过猛而发出的异响。眼看着柳萱的手掌又要重新抓住铁门,我赶紧绕到后面,环抱住她的腰,用尽全力把她整个人撇到一边去。

柳萱发病的方式与众不同——她不会大喊大叫像个泼妇,而是外表及其冷静,默不作声,面色苍白,但是双眼火红,瞳仁好像闪着凶光,浑身微微发抖。然后会一个人上到高处,不为了跳落,但是会自残。她先眺望一下周遭风景,然后下定决心似的长呼一口气,寻找就近的坚硬物。它可以是一面墙壁,可以是一块太阳能板,可以是一道铁栏杆。然后,她就会开始将自己的头颅掷过去,一遍又一遍,会用双手攀着那物什不断撞击,直到鲜血缓缓淌下脸颊,滴落地面,她才能放过自己,眼神恢复正常。她看起来从未想过快速了解自己的生命,但是在这种自残方式下死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天已经很晚了,确切地说,是半夜一点半。我用尽全身力气从身后环抱住她,阻止她再次将流血的头颅撞向铁门。她浑身滚烫,喘着粗气,像是一只脱离猎人追捕的野兽,此时慢慢冷却下来,准备舔舐自己的伤口。她依然没有转过头,但是身体不再前仰,呼吸逐渐变轻,然后缓缓用手捂住头部,浑身颤抖。当她浑身颤抖的时候,就差不多结束了。我静静的靠在她身后,双手的力度逐渐减缓,但是不敢完全放手。月光皎洁,我能看到她惨白的后颈上细密的汗珠,几根头发贴在上面,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我等了等,想调出一只手从兜里拿纸巾。刚把左手伸进裤兜,感觉到右手猛然脱离了她的身体,我瞬间紧张起来,但她只是转过身,紧紧拥住我,浑身颤抖,头上的血不再流出。我有点不知所措,抽出纸巾要给她擦拭额头的血渍,但她却将整个头埋进我的身体,然后小声地哭起来。起初只是抽噎,不久就转变成沉闷的大哭,我感到自己的胸腔也在震颤。这在我预料中,于是待她哭声减弱后,我轻轻捧出她的脸,将那些血和泪的混杂物一一擦去,胸前衣服上留下一片粘稠的血迹。

柳萱是我的青梅竹马。三年级时,我开始和父亲生活。那之后到五年级,我已经转了不下十次学,见过形形色色的同龄人过来又很快的离开。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我被转入一所知名大学的附属实验小学,在那里,我和柳萱相识。然后我没有再转学过,并且和柳萱一起读完小学,读完初中。

当一个人成长,年龄和沉默是成正比的。这种沉默不仅仅源于一张嘴,它可以为身上任何一个器官签名。总之,若不是柳萱的主动,身处同一间教室,我也永远不会与她相识。柳萱是那种自来熟的交际花,和任何人都谈得来,自带引力,吸引废铁。柳萱是个很有行动力和号召力的女孩子,小学时是副班长。我是班长。我和柳萱第一次搭上话是在一次课间午休,我正趴桌,其实根本睡不着,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于是静静等着。一会儿,有人从后面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脖子,回过头,是柳萱。

“哈啰,淳郁,你有时间吗?”

我看了她一会儿,说了句:

“叫我阿郁就行了,淳郁不好念。”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一边应答着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那时正是燥热的下午,大家都没有活力,但是柳萱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凉爽的气质。阳光穿过略脏的玻璃,薄薄的窗帘,然后慢慢聚拢到她的脸上,将她的瞳仁映成深棕色,长长的睫毛在上面扑闪,略微卷曲的长发扬起,然后将温度包裹。她的气色总是很好,真的是白里透红,五官端正,虽说不上非常漂亮,但气质并不像待人那般热切,而是透露从容的,让人感觉很舒服。

那一刻,我单纯觉得,她美极了。

“行,阿郁。是班主任,他要班长和副班长负责调查班级同学运动会报名项目。”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递给我一张表格,对我说道。

我说好。然后她负责女生,我负责男生。尽管我对班里同学的认识还停留在一周以内,但是人名倒是记得很清楚。我给每一个男生所在的组一张白纸,要求每人至少写上一个项目,写上名字,然后按组收齐。事后,我回到座位上,准备将名字和项目一一对应抄写在表格中,放眼看去,教室另一边,柳萱正和一群女生聊天,手里攥着另一份表格,上面写了一些字。忽然柳萱看向我,和她说话的那些女生也看过来,然后她们转回头爆发出一阵欢笑。我没理会,继续抄写。过了一会儿,柳萱走过来,手里拿着写上稀稀疏疏一些名字的表格,看我抄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道:

“阿郁,怎么每个人都有项目?”

“我让他们每人至少报一项。”

“我也没看见你和他们讨论啊?”

“给他们一张纸就行了。”

我把那几张纸拿给她,然后看着她。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的光,但很快恢复那种带有笑意的从容。

“做事挺有效率啊,这班长不是白当的。”

“嗯。你那边怎么样?”

“蛮好的啊,愿意报名的都写上了。”

“能给我看看么?”

我看到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递过来那份表格。我看了看,忍不住问道:

“柳萱,刚刚妳们在笑什么?”

她愣了一下,随即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

“没什么,这是女生间的秘密。”

“那我就不一探究竟了。还有,还是别叫我阿郁了。”

“行,那你叫我老萱,怎么样?”

说完她看我要生气,又急忙补充道:

“好好好,不叫你阿郁了,我也不是老萱。”

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响起,柳萱对我做了个鬼脸,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我晚上学了一年,第二年初才上小学,而柳萱早上学了一年。

她十月份出生,差我整整一岁。

我看了一眼前胸的衣服。那上面原本印了一只史努比狗,底色为白色,现在覆盖上一层粘稠的血和泪,满布褶皱,像是面部被毫不留情的摧毁了。柳萱的哭声止住了,我拨开她的头发看看,天灵盖前半叶出现一道口子,此时呈半结痂状态。往其他地方看看,还有淤青,黑的紫的,也有其他结痂的伤口,全都被厚厚的卷发盖住。我愣了,然后小心翼翼用纸巾擦拭崭新的伤口边缘部分,忽然她颤抖了一下,想必很痛,于是我停下手来,捧着她的双肩,想看清她的脸。那张脸远比我想的要宁静,甚至是冷酷,好像头破血流的不是自己,而是受害者,她是凶手。我没有说什么,毕竟自己的面色应该和她一样惨白。我说:

“去医院急诊吧,叫上你的家人。你头上都是血。”

她没有说话。紧接着向后走一步,然后定定的看着我。

“你还想要怎样?”

我一手拿着带血的纸巾,一边问。

“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你头上有伤,这就代表你要去医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他妈给我点一下头。”

然后我静静等着。我相信伤痛源于患者,而能够痊愈者,不在于伤口,也就在于患者本身,需要的是那个点头,代表妥协,代表确认,只有这样,患者才有被真正治疗的可能。晚风一阵阵横切过来,刺透人的身体,窃取余温,然后打着卷逃逸。天台所在小区旁边是一条铁轨,深夜会经过四辆火车。远远黑暗中,忽然跳脱出两颗亮点,那光昏黄笔直,快速移动,像是一只兽,彼时在贴着铁轨向前去。鸣笛声响起,短促而干脆,为了不吵醒周围的居民。然后那“呜”的一声荡漾开来,顺着夜色,一圈圈回环,颤抖,泯灭在纯度极高的漆黑的星辰里。不一会儿,火车进入隧道,那两束黄白的光猛的窜进去,出乎意料的迅疾,再次融入黑暗,铁轮与轨道的摩挲声在隧道中形成杂乱的嗡鸣,最后也消失了。

我转回头,看见月光下她的脸在闪光。她的眼神如此清醒,而脸上分明是一道道冰冷的泪痕。我急了,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扶着她走下天台。

这样的夜晚不止一次。

我回到家,看一眼时钟,已经是凌晨三点。今晚我比往常回来得都迟。屋内安静。今晚的月光真是明亮清澈,把一切都映照出影子来,像是褪去外衣的太阳。阳台的落地窗紧闭,墙角的抽风机保持屋内通风,微弱的嗡鸣在室内轻轻回荡。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垫着脚尖,和客厅里其他影子交织在一起,扭打在一起,赢者无所得。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被掀开的被子,埋没在一片阴影里。我愣了神。一道停车场射来的白光顺着墙壁快速逝去,我想起来拿手机。我看到柳萱给我发的信息,时间是五分钟前:

我去医院了。你房间的窗户没关好。

我转头看了看敞开一半的窗户,晚风从那里进入,吹动书柜绿萝的叶片。我走过去把窗户关好。柳萱和我住的是同一个小区。

我再往上翻了翻。半夜十二点半,她给我发来消息:

我在天台等你。

然后我慢慢想起来了,那些发生在三小时以内的,险些被冰凉晚风抹去的记忆。关于柳萱在午夜发信息让我上天台,并且事关生死。关于我上到天台,发现柳萱瘫倒在天台边缘痛哭。关于我费尽口舌去安慰,但换来的是柳萱病情发作。然后之后的一切就和它们接轨,并且很快的形成一个故事,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关于疲惫少年深夜救下自残少女的故事。然后我回到眼前,那床掀开的被子,那些急促的步伐,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却慢慢鲜艳起来。我转过身,忽然发现原本打开的窗边,搁着一把小折叠刀,窗台上还有一点点血迹。我检查一下身子,并无大碍。找到纸巾,将窗台擦干净。然后回到床上,钻进被窝,感受自己冰冷的身体慢慢回暖。过了一会儿,我再次掏出手机,翻看和柳萱的聊天记录。最近她上天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我心想。然后我将手机关机,开始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全球变暖,比如迷路的夜莺,比如越来越臃肿的北极熊。临睡前,我听到脑袋里什么东西清脆的响了一下,像是玻璃珠落地的声音。然后我想起自己的外套,还在柳萱身上。

我总感觉有很多个开始。每一次开始都让结束更为遥远。

柳萱开始生病的时候,或者说,是柳萱病灶终于显现的时候,是因为她的手机丢了。那是在半年前,高一的时候。我的确听说过关于一些隐性抑郁症患者,在生活中因为一件小事而触发病根,导致成为一个大家都看得见的病人的例子。对应到柳萱身上,大概也是这么一回事。柳萱的手机丢失后,仿佛是很快一段时间,她变得消沉了许多。这种消沉是病态的,我能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没有了光,对于往后没有期待。很奇怪,虽然柳萱和我不同班,但是以她那种活跃到不正常的交际能力,年级各个班都密布她的朋友,经常能看到她和许多不同的人谈笑风生,其中有一小部分我认识,其他绝大部分我都不认识,甚至没有碰过面。有一段时间,柳萱逢人就说,我的手机丢了,我的手机丢了。但是不多久,她又恢复正常,和往常一样,身上散发凉爽的气质,只不过稍稍变得沉默了一点。她的朋友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并且他们中的很多人试图安慰柳萱,不就是一部手机吗,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再买一个就行了。但是柳萱只是笑笑。只要谈及她丢失的手机,柳萱的回复就只剩下微笑,不过她的手机的确是丢了,并且再没找回来过。到后来,她那庞大的朋友圈甚至众筹了一部一摸一样的手机给她,试图以此终结这场散播在友情之间的瘟疫。可能这真的就他妈是友情的力量吧。柳萱好像深受感动,对外彻底恢复往昔的态度,变得健谈,变得热情,教学楼内,总能看到她轻盈的步伐。我的意思是说,柳萱好像还是那个柳萱。但是,当她单独时,整个人看起来就不太对劲,到底是哪不对劲,也说不出来,好像是一片阴云,拨开它,才知道里面有没有雨。

有一天,我找上她的教室。那时是下午,夕阳垂涎在远远的浅蓝色山峦后面,将天空映得朦胧昏黄。他们那节课是体育课,大家应该都聚集在操场。我赌她没有去上体育课。在走廊拐角处,我看到她一个人慢慢走回教室,关上两扇教室门。我走前去,打开教室门,就看见她大半个身子探在教室另一侧的窗外,以一副令人晕眩的角度,摇摇欲坠。我赶过去,从后面把她扯回来,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她绯红的脸颊此刻变得苍白,一大片泪湿在上面。她看见是我,也没说什么,转头就回到自己座位上,拉开凳子哭起来。我愣了一下,坐到旁边不停给她递纸巾。老实说,和柳萱认识五年,从没正面见过她哭,没想到她那么能哭,一整包纸巾用完了,还把自己的衣袖给打湿了。没办法,看来等她哭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我把她的头扳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干净脸上的鼻涕和泪水,然后警告她如果再哭就不管她了,柳萱这才止住眼泪。我没有直接质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而是问她想不想喝水。她点点头。然后我拿着她的水杯去接了些温水,从兜里掏出几块即溶葡萄糖丢下去,回到她的教室。我看着柳萱把糖水喝完,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好像比以往更加卷曲,并且有一股油油的味道。以柳萱的习惯,她怎么样都会保持一头卷发的清香。尽管上了高中,我和她面对面接触的机会少了,但有些东西是长久不会变的,这我知道。又过了一会儿,我想了想,说道:

“心情不好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然后我走到教室门口,此时下课铃已经打响。我转过身,补充道:

“千万不要伤害到自己。你会知道那样对你没好处的。”

然后我再看了看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的看到她同学走来,于是我离开教室门,快步走回自己的班级。临拐角处,我听到柳萱叫了我一声,声音不大,我刚好能听见。偏头看了看柳萱的教室门,真巧和她的视线对焦。迟疑一会儿,柳萱却又很快将自己的头缩回门后了。其实我并不准备问柳萱一些类似“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烦恼吗”之类的话。我有过类似的体验,知道这样一个病人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会多么尴尬,并且这种尴尬不会换来任何回报。让我有点意外的是,柳萱从那以后在学校竟然真的会时不时来找我,但也不是为了对我坦白什么,而是像汇报利率一样把自己最近的生活感受有条不紊的说出来,然后问我一些和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冰川会融化,为什么我的英语会那么好,为什么上帝会创造负罪累累的人类。对于这些奇怪的问题,我都一一尽量做了答复。我的英语成绩的确不算差,长期在年级第二或第三浮动,又因为其他原因,也因此在年级有一点知名度。很快,班级之间就流传起我和柳萱的故事,像是一粒沙投进静止的水中,只要足够专注,就能感受到它激起的微乎其微的波纹和浪花。我对此深不以为然,柳萱看起来也毫不在乎,碰到八卦的朋友间接或直接的询问,她也并不很反感,只是简洁的表明自己和我的关系——相互认识五年,怎么说呢,友谊天长地久?但是柳萱在和我相处的时候,常常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冷静,让我一度以为她彻底好了,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情绪的作为罢了。但是这种冷静又很凌厉,对象是自己,引起我的怀疑。我和柳萱就读的高中不硬性要求住宿,加上小区也就五分钟路程,所以走读。与她同行的一般是她的朋友们。我喜欢单独回家,更自在一点。那段时间,时不时的,我会刻意关注柳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在校内。她和往常并无不同,下了课就和各种朋友打交道,成绩并无明显下滑,放学后和好姐妹们谈笑风生走出校门,手里拿着那部众筹的新手机,眼神透露凌厉的冷静。过了几天,我也自觉无聊,心里舒坦了一些。毕竟受过伤,身上留下一些疤痕是难免的事情。慢慢的,柳萱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动不动拉着我问一些古怪的问题了,总之这是好事。

不知多久后的一天,柳萱来学校,头上包了一圈纱布。她说那是去公园时不小心摔的,并且讲得栩栩如生,细节生动,从不改口,让人信服。她的朋友们前来慰问了一圈,听到一个关于高一女生带弟弟去公园结果为了从突然飞来的足球下保护弟弟而摔伤天灵盖的故事,也就很佩服柳萱的勇气和爱心,不再过问。柳萱的确有个弟弟,不到三岁大。她的弟弟从很小就极不喜欢去那个公园,以为自己曾在那儿的滑梯上侧摔下来,手臂留下一大片淤青。自那以后柳萱再没带她弟去过那公园。那周的周五,我约柳萱周末去图书馆。她答应了。我先一步在图书馆门口等待。不多久,远远的看到柳萱从右边的人行道走来,头上的纱布已经拆除。她走到我跟前,问道:

“挺稀奇啊,淳郁竟然还会主动邀我出来?”

我笑笑,说道:

“你也是,周末竟然没有和你的好姐妹们出去撒野,赴我这宅男的约。”

“你还知道自己宅了。”

然后我们无话可说。气氛有点尴尬。柳萱掏了掏自己的包,发现没有带水瓶。我说自己去买瓶水,让她先去图书馆里面等着。买水路上,我寻思着怎么才能看到柳萱天灵盖的伤。她的卷发盖住了。其实无事可干,最近不考试,也实在不想做功课,我于是进到图书馆,坐在柳萱对面,摆弄起自己的新小说来。柳萱很累,从见面开始就能看出来。很少看到柳萱这么累过,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其他地方。坐了不到半小时,她甚至就趴下睡了起来。图书馆开在社区内,地方偏,一般没什么人。四周安静,上午的阳光从黯淡的窗户照射进来,白色尘絮荡漾在半空,长桌对面的靠墙一角坐着一个老人,看起来也昏昏欲睡。读书室回荡着我敲击键盘的清脆的声音。其实写不来什么东西,最近我的灵感极度枯竭,新小说只是想让自己维持状态,并且等待,等待某个想写的瞬间,仅此而已。我一边盘算着待会儿可以和柳萱去哪里走走,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状态。柳萱的脸色不很好,没有往常的红润,眼睛有点浮肿,此时睡得很沉。我定了定神,从对面伸手轻轻拨开她杂乱的头发,看到那一道半圆弧形的伤疤,坐落在天灵盖前半部分。距离伤疤不远,还有一处瘀伤,像是不久前撞的,泛着青紫色。我没有说什么,退回身子。然后我想到可以去河边走走。小区西南不远就是一条河,大沙河,河道设施完善,中午少人。

还好,柳萱没有睡太久。十一点半过,我敲击键盘的节奏逐渐趋于稳定,忽然看到屏幕对面她睡眼惺忪的盯着我,几根头发粘在嘴边。我说:

“睡醒了?”

她蒙了一会儿,然后理理自己的头发,嗯了一声。

我看着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说:

“去河边走走么?”

然后我等待着她的回答。放在平时,多半会是拒绝,她对在阳光灿烂的中午去河边散步很不以为然,以她的话来说:“像是他妈八十年代的下岗工人”,为此她宁愿去附近的超商逛一下午。但是她偏着头,让人看不出来是在发呆还是思考,然后答应了。

看来她的确很累。

“昨晚没睡好?”

走在河堤边的栈道上,我这么问她。深秋,空气逐渐趋于干冷,从河的上游,一路席卷下来,带走欲坠的枯叶,泛起河面波纹,一阵阵淡淡的咸腥味顺风而过,你只来得及和它打声招呼。河堤两边都没什么人,阳光温暖,但是有阴影的地方很冷。光束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在地面形成随风摇曳的光斑,远远的河流那端波光粼粼。

她含糊不清地应答了一句:

“嗯。睡不好。”

我笑了笑,放慢脚步走在她的后面。柳萱回头看了我一眼,问到:

“干嘛突然走我后面?”

“怕你不自在。”

柳萱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她的笑容总是让人很舒适,尽管当下透露着疲惫,乘着夕阳,她的脸庞金光闪闪。

“我怎么会不自在,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我故意偏了一下头,挑衅的说道:

“哦?这可说不好。”

说完我微笑着看着她。柳萱顿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瞪着我。她的脸颊泛起微红,竟然显得多了几分红润。我看她要生气,赶紧走过去掏出包里的一根阿尔卑斯递给她,当作是赔罪。柳萱往常一向喜欢在课间叼着一根棒棒糖在教学楼内窜班,尽管不太理解,但这或许是一种属于她的交际方式。柳萱迟疑一下,然后毫不客气的拿过去,用纸棒把塑料袋戳破,把糖塞进嘴里。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和她并肩走着,避开冰凉的阴影处,让阳光尽可能的晒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我问她:

“怎么样,好吃么?这可是限量版奶油焦糖味,足够让你原谅我了么?”

柳萱斜眼看我一下,嘟囔着什么,转回头去。我笑出声来,戏谑的摸摸她的头。我一米七八,柳萱比我矮十厘米。不出所料,天灵盖上那道疤很容易就触碰到了,显得格外突兀。柳萱一开始还一个劲儿摆手,试图摆脱我的手掌,她的卷发不一会儿就变得很蓬松,炸开在头上像团乱麻,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找准时机,问她:

“所以说,前几天你头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柳萱的笑容忽然凝滞了,然后慢慢消失。

“我都说了是不小心摔…”

“不对。”

柳萱好像有点惊讶,转过头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的语气很严肃,所以我怀疑自己的脸色也太过严峻了,于是长呼一口气,换了一种方式对她说:

“柳萱,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知道你是不会带你弟去那个公园的。我只是想问一下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柳萱的脸逐渐恢复苍白。她低下头,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我看直接问她没有用,于是自顾自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但是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些消极情绪而伤害到身体。我有过和你现在类似的体验,所以那些伤口…”

柳萱忽然打断我的话,大声说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她抬眼望着我,眼眶里满是泪水,几根头发粘在脸上。我也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情绪化的脸色。等了一会儿,我说道:

“的确,对于现在的你,我知道的不多。”

然后柳萱重新把头低下去,抹一把眼泪,声音低低的说:

“那你为什么就不会问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说:

“关于你所说的,我不认为自己有权利去问,去了解。”

我顿了顿,补充道:

“我能做的就是帮你感觉舒服一点,仅此而已。”

说完,我自己都感觉不对劲。果然,柳萱抬起头,泪水已经滚过她大半个脸颊。我看到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出声。然后她转过身,独自走了回去。我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荡漾在慢慢黯淡的阳光中,越来越远。我说的是实在话,如果我逞英雄般的把她那些难过的事实了解得一清二楚,换来的应该是更深刻的失望。作为患者,她始终拥有失望的权利。但是作为帮助她的人,失望绝对是最深刻的打击。为此我不能让她流露出失望。

事后我也没有多想,脑子里在尽力搜寻一些词汇,连接上正在写的故事的末尾。的确,当我的思路停滞,唯一能做的就是展开一个新的开始,并且不用追究停顿的原因,这样未免会太过苛刻,极有可能让自己坠入无止尽的推敲细节的汪洋大海。就像是在爬树,当你到达树梢,并且希望继续爬下去的时候,就该寻找另一个开始,而对于我来说,一个词汇足矣。其实我始终相信,柳萱正在经历的不过是一段无法避免的时间,她需要做的,是保持清醒的头脑,相信结束,尽可能的熬下去,直到倒计时归零,一切重回正轨。所以对于她,我从未想过追根究底,没有这个必要。

有时候,患者能够自愈。我的意思是说,时光真他妈是个好东西。

我的手机响了。打开看看,是柳萱的电话。

我刚跑完步。距离她半夜把我叫上天台,然后我阻止她弄死自己那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星期。这些日子,她没有去学校。确切地说,柳萱正在休学,半个学期,这当然是必要的。这几个周末我有去她家里看望。柳萱坚持不去住院,尽管她被确诊患有重度抑郁症和焦虑症,但是只要病情不会发展为一些带有奇奇怪怪外文人名的疾病,问题都不会很大。

我披上防风外套,赶紧拿手帕擦了擦汗,然后接听了电话。我通常在河边跑步。初冬了,冷风吹很容易头痛。

“淳郁,你有时间么?”

现在正是周六。我说:

“柳萱,怎么了吗?我有时间。”

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传来一阵略沙哑的声音:

“你今天能不能过来?我在家里。”

我答应着,挂断电话。一阵冷风刮来,裹挟着河面的咸腥味,像是刀子,毫不留情的切入任何缝隙里面。我赶紧拿起背包,准备回家洗个澡。我并不很担心。其实柳萱休学后,和我一起去探望她的还有她的一些朋友。有的我认识,有的素未谋面,但是场面不会很尴尬。慢慢的,也说不清有多久,每周末去柳萱家里的人愈发的少,直到终于剩下我一人保持每周探望她一次的进度。这在我预料之内。大家都需要保持一种生活节奏,或许它时时受控于环境,但大家追求的终究是安心,一种心无旁骛的生活,不允许他人的插入,像是阴雨天提前离开的蚂蚁群,虽然数目庞大,但是每只蚂蚁互不干扰,场面恢宏而有序,极富韵律,每个个体心无旁骛,促使脚步稳定而极具方向性。

话虽如此,我心里其实不是很有底。尽管我认识柳萱五年多,对她的为人,由内到外,基本拥有足够的了解。但是,现在她面对的是一种脱离,一种脱离于自身的生活状态。我从未为自己每周去探望她而感到虚荣,相反的,我偶尔会感到自己在做徒劳之工,这种心情很好理解,也没有让我很苦恼,只是感到在我的能力内,似乎帮助不到柳萱改变什么了。

柳萱的父母轮流看守着柳萱。这也是为什么柳萱只有半夜才能出去到天台。

下午的时候,我来到柳萱家。事先和柳萱父母打过招呼,他们已经习惯于我的到来。每次探望柳萱,这两名成年人都不会流露出半点情绪,面容极度平静,像是经历着一场浩劫。这是这段时间对柳萱严防死守的影响,无不让人感叹。我上到柳萱的房间,看到她静静坐在房间圆桌前,姿势端正,对我轻轻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柳萱家很大,面积比我家多出六十多平米,房价一个月一万。她的父亲拥有一家公司。

然后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阳光逐渐变得澄澈,温暖,照射入房间,增添了一些暖色。柳萱的房间窗户紧闭,木门关上,就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走过去,坐在柳萱对面。不用环顾四周,我就知道身后的橱柜装着各种药剂,西药中药,橙色瓶装的和纸盒装的,盐酸舍曲林片,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还有各种进口药,丹麦的,德国的,有些价格不菲,有些就是安慰剂。她的床头还放着一瓶温和的安眠药。对此我不奇怪,毕竟不是第一次来她的房间。她的父母做得很好,面对柳萱,没有将半点情绪流露在外,以防不必要的误会和曲解。

忽然,木门响了三下,柳萱的母亲进入房间,放下一杯茶水和一碟点心,在柳萱面前放下一碗中药,然后朝我们浅浅地笑笑,又默默退了回去。

热的中药弥漫着浓苦的气味,并且裹挟在水蒸气中充斥着房间。药汤乌黑,表面极其平坦,寻不到半点波纹,坐在对面,我能够看清药汤中柳萱黝黑的脸庞。我等了一下,起身稍稍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一些,也让我们之间的对话容易些。回到座位上,我把点心碟往柳萱的方向推了推,然后看了看她始终低垂着的脸庞。消瘦了许多,我心想,并且黑眼圈好重。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了她一边的很久没修剪的长卷发。她的眼睛黯淡无神,眼睫毛细长,身形瘦削,皮肤苍白,头发散开在身后,上半身看起来像是一尊忧郁僵硬的石雕像。于是我意识到,病态的柳萱原来是这样子的。这种感觉是和她认识以来从未想象过的。

我知道再不说点话就不适合了,于是首先打破静谧。

“这碗中药,看起来很难下咽啊。”

话音刚落,柳萱好像被唤醒似的,抬起头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是啊,很苦的。你提醒我了,现在该把药喝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端起碗,举到嘴边,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吹了吹,然后一口气喝下去。我看到她因为疾病而格外修长的脖子随着嘴唇一口口地下咽,有一些漏到嘴外,顺着下巴滴落到衣服上,留下一些讨厌的深棕色的斑点。我扯过几张纸巾,放在她面前,看着她终于喝完,一脸苦涩地放下碗,笨拙的擦拭身上的药液。她做着这一切,我感到难过之余,也觉得有点可爱。

其实每次来到柳萱家里,并不是为了解决什么,可以说接近于一种无为之举,并且自己也从没设定过一个目标。冬天凋落的叶子就应该让它们自己坠落,和泥土混在一起,然后腐烂分解,等到来年春天,落叶归根,一切从未发生过。但我知道自己没有白白浪费精力,并且在一次次平静的交谈中,希望能够逐渐让柳萱明白,自己经历的不过是一段无法避免的时间,熬过去,不过问起因缘由,不期待结果,只对明天怀有一点恰到好处的希望,这就足够了。

我和柳萱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保持着缓慢的语速,不想给她太大刺激。不知不觉,天色昏黄,太阳以更低的身位亲吻着天边浅蓝色的山峦,我知道,用不了半个小时,月亮就会悬挂在高空。期间柳萱的母亲又进来了一次,提醒她该吃西药了。一颗粉红色的药丸,我看着柳萱喝了口水,不动声色的咽下去。越是颜色鲜艳的药丸,就越接近于安慰剂,另类互补。我问她这几天有没有出去走走,她没有说话,于是我想她应该至少又有一个星期没有出家门了。慢慢的,我感到有些累,起身到窗边,想舒展一下身体。今天柳萱给我的感觉比往常还要宁静,不知为什么。偶然间,我看到天空大片的火烧云,夕阳此刻正处于最火红的时刻,半躺在深醉朦胧的紫色天边,像是一颗炙热的火球。排云伸展,并且全都洋溢在极温暖的火红之中。我想了想,回头叫柳萱,让她来窗边看看风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到我原先的位置,双手攀在窗沿,眼睛睁得大大的的,嘴唇微启,一副极专注的样子。

我笑了笑,走到她身后,心里忽然轻松了一些。趁着残阳的余光,我将她好好打量了一番。与从前相比,柳萱整个人可以说瘦了一圈,从脚踝开始,两条细长的腿部,到胳膊,双肩,颈部,无不透露出一种病态的骨感,像是原本毛絮充实的布偶,忽然被人掏空,并且在内部支起了一个冰冷的铁架子。我轻轻叹了口气,视线重新回到柳萱的双肩,它们在微微颤抖。我愣了一下,然后走上前去,发现柳萱双肘无力的耸拉在窗沿,目光指向残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沉,直到某一刻,黄昏收敛,天空彻底黯淡下来,深邃的蓝色和漆黑逐渐占据原本的缤纷,一切都归于沉寂。

冰凉的泪水浸透她的脸颊,眼睛里的光亮逐渐消失,她哭得很小声,近乎是在不断哽咽,全身颤栗,只能发出类似呜呜的声音,双唇始终紧闭。说实话,我从来没看见她哭得如此无力过,紧张之余,我也感到脖子一阵梗塞。我递给她纸巾,然后扶着她离开窗户,并且将它紧紧关上,避免冷冽的晚风趁虚而入。我看着她双手捂脸,瘦削的双肩低垂,连失声痛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断发出沉沉的呜咽声。给她披上外套后,我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有那么一刻,真希望能像不久前一样,柳萱能够放声大哭,这样至少我还知道怎么办。可如今她的状态,与其说是令人担忧,不如说让人害怕。正当我想转过脸时,柳萱忽然往前瘫软,然后直直撞到我胸前,甚至让我踉跄了一下。我猜想她原本是要往前走去开灯的。然后她紧紧环抱着我,终于哭出声来。她甚至无法站稳,于是我扶着她的双肩坐下,她还是抱着我不肯松手,哭声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柔和,但是透露巨大的悲伤。隔着毛绒外套,我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肋骨一根根的,清晰无比,彼时好像历历在目,不断撞击着我心里某处地方。我任由她将脸埋在心窝的位置哭泣,伸手去抚摸她的头,触碰到的全是伤疤和肿块,硬生生让我缩回了手。我昂着头,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在预料之中,在预料之中,但是眼泪还是即将夺眶而出。我知道此时自己也在微微颤抖,但是与柳萱相比,就像茶油无法与水相融。

过了一会儿,柳萱好像哭得没有力气了,依靠在我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我等了一会儿,还是不敢再去触碰她的头,于是只好尽力扶住她。忽然她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了声: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有接茬。她接着说:

“我到底想怎样 …”

“你只是很累了,累的不行。”

我看着她歪着头身子斜斜的要倒下去,于是赶紧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然后缓缓将她放下,头枕在我的大腿上。我四下看了看,拿过床上的毯子,想给逐渐睡着的她盖上,却怎么也盖不严实,毯子直往下出溜。忙了一会儿,我有点泄气,但还是把柳萱叫醒。她好像也不反感,睁开眼睛,直直的盯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我的腿上支起身子。我感觉她全身都在用力,但是效果不太显著,起身很艰难。扶起她后,我打开灯,看着她,却像是对自己说话。

“下周就是元旦节了。”

柳萱想了想,嗯了一声。

“我想去海边。”

柳萱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在空气寒冷的冬天,听到别人说要去海边,换作是我,也会认为语气可疑。但是我没有等她质疑,又自顾自说道:

“柳萱也一起去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爸妈…”

“你爸妈还恨不得你能出去走走呢。”

说完后,我有点尴尬。出去走走这四个字在刚才的界限显得极为不妥定,倒不是因为柳萱父母不希望柳萱出去放空,但是将“去冬天的海边”归结为“出去走走”,好像是一个离谱的谎言,显得我像在敲诈什么。然后我看向柳萱,她惨白的脸庞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她笑了笑。

“那就去吧。”

可能是对于我的信任,可能是对于自己的强烈自知心,柳萱的父母在电话里听完我的出游计划后,只字不提陪同的事。于是一星期后,只有我和柳萱两人踏上前往海边的公车。

其实所说的海边,也并不是海滩,而是海滨栈道,周围密布着湿地,年年都可以在那里看到大批的候鸟向南迁徙,跨越海洋,朝着更近更温暖的阳光。近年冬天天气更暖,候鸟迁徙的日期相对延迟,有些耐寒的,生命力顽强一些的,甚至不再起飞。我本人比较喜欢运动,尤其是长跑,偶尔也会走远一点,来这边跑步,参加一些业余的马拉松,顺便交一些年长的朋友。所以对于海滨栈道的格局我很清楚。这次和柳萱的散步,计划不会太漫长,但是始终能看到辽阔的海景。

我们早上出发,坐公交,转一次车,七八个站,一共三十来公里,半个多小时就到。天气预报说今天会很晴,但是海边多风,无遮无挡,很容易头疼。柳萱和我彼此都穿得多,保暖衣加薄夹克,最外面还穿了件防风衣。柳萱还戴了顶黑色圆顶帽。我告诉她到了中午太阳光强烈,这顶帽子会很麻烦。柳萱不以为然。从出发开始,她的脸颊就红红的,看起来不是刻意装饰,而是血色在慢慢恢复。我心情不错。下车后买了一瓶饮料,还给柳萱买了一罐粥。柳萱笑着接过去,埋怨我彻底把她当成病号了。

虽然身上穿着防风衣,但我腿上穿着运动短裤。本来是打算柳萱不能来就自己随便跑跑步,正好今天我认识的一个体育生学长在这段栈道上跑马拉松项目,参加的都是一些懂行的人,绝对没有我这种业余中的业余选手。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碰到他。

但是柳萱的确来了,并且看来没有勉强自己。

阳光很好,海风把多余的浅云吹散,让天空变得更纯粹,阳光很暖,亚热带常绿植物在靠近岸边的湿泥上驻扎,海面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顺着幽蓝的海水极目眺望,直到很远的那边,水天一色,终点是一条无尽的浅蓝色弧线。

我们在栈道上并肩站了一会儿,缓解坐车的颠簸。

过了一会儿,我说:

“走吧,我来带头。午饭就在外面吃。”

说完我向右边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发现柳萱没有跟上来。

“还是随便走吧。”

柳萱看着立在原地的我,说道。

“看你那样子就是提前做了行动规划。散步的话,我还是更喜欢随机漫步。”

然后柳萱摘下帽子,露出薄薄的卷曲刘海,看起来是不久前修剪过的。我和她的视线正巧对上。看到她的眼睛,我愣了一下。方才一心在赶路,一直没有留意柳萱的眼睛。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忽然从身体底下涌上来,好像要告诉我什么,却只是不停翻滚,无边无际。隐隐约约,我感觉接近结束了,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太上来。于是我一边想着,一边跟在柳萱身后。

柳萱所说的随机漫步,我能理解一半。的确,她的步伐极其随意,甚至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走在她后面,能看到她忽然快步往前,攀在靠海的栏杆上眺望,不一会儿,又赶回我身后,从一种类似橄榄树的常绿树木的枝条上扯下一些树叶和果子,然后展示给我看。但是,有一点没变,就是柳萱的脸颊总是绯红的。我不清楚这种兴奋感来源于她的放松还是新奇。柳萱斜挎着帆布袋,下身穿着棕色修身牛仔裤,身上是黄白的毛绒外套,黑色圆顶帽抓在手里。海风吹拂,淡淡的咸腥味荡漾开来,与河风的味道不同,海风的味道更潮湿清爽。

我始终跟在柳萱身后,不想去打扰她的兴致。不一会儿,柳萱脱下外套,塞给我,然后把那顶帽子也扣在我头上,意思是让我帮忙拿着。外套里面穿的是蓝白条纹的衬衣,短袖,露出她雪白而黯淡的皮肤,上面渐渐密布着汗珠。我笑了笑,善意的提醒了她,悠着点,不要着凉,毕竟海风始终在吹。柳萱把头一撇,使劲朝我甩脸。忽然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自下而上的翻涌起来,把我弄的有点懵。虽然如此,其实我从没把现在和柳萱相处的方式定义为约会,毕竟始终心存顾虑的人是我,而这个看起来大病初愈的人是眼前朝气蓬勃且瘦削的女孩子,名为柳萱。

我看着她不停快步走在前面,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毛巾,喊她一声,然后把毛巾丢她脸上,让她自己擦汗。柳萱瞪我一眼,还是老老实实把后颈和手臂的汗给擦干净了。我看见她的衬衣后背上湿了一大块,于是问她有没有换的衣服。柳萱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我意识到快中午了,于是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纯白色短袖,递给她,让她在前面的洗手间换掉,然后去吃午饭。柳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趁着她换衣服的空档,我赶紧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来休息。四周宁静,海风吹拂叶片的摩挲声回荡,阳光此刻变得凝滞灿烂,直直的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想瞌睡。于是我才意识到自己累了,或许在柳萱生病的这段时间,我从未真正休息过。我这么迷糊的想着,忽然感觉后颈一凉,转头看,原来是柳萱湿哒哒的双手。她对我笑笑,然后问我去哪里吃饭。我想了想,前面是西出口,马路对面不远就是一家寿司店,之前去吃过两次,味道不错。于是我说:

“去吃寿司,跟我走。”

路上,我回头看了看穿着纯白色短袖的柳萱。在衣服的衬托下,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净,卷发披散在后背,刘海凌乱,正在低头玩手机。我想了想,故意停下来,然后盯着她看。柳萱注意我停下脚步,于是抬起头,和我大眼瞪小眼。

“你干嘛看着我?”

“没有,就是想提醒你刘海乱了。”

柳萱愣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手理了理额头的卷发。我注意到她手机里朋友圈的界面,惊讶之余,又故意问她:

“你用手机在干什么呢?”

我看到柳萱的脸忽然飞快地红了一下。

“没什么,就是看信息而已。”

然后她把手机藏到身后。一瞬间,我看到手机屏幕上一个和我一样的背影,下面还有几行字,看起来没有写完。我笑了笑,说道:

“柳萱,刚刚手机屏幕上的人是不是我?”

我看到她的脸更红了,并且一直无法恢复原状,只好把头调过一边,说道:

“是你个屁,我怎么可能在朋友圈里发你的照片。”

“哦,原来是朋友圈啊。屏蔽我了没有?”

然后我戏谑地笑着看着柳萱。她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于是低着头,凑到我跟前抬手打了一下肩膀,声音颤颤地嘟囔着什么。我心头一紧,意识到现在的柳萱还是个初愈的女孩,不是从前那个大方的交际花,于是赶紧低声哄起来,她抬头,眼里果然闪着一点泪花。我只好鼓起勇气去摸她的头,那些伤疤的褶皱感依旧历历在目,触手可及。柳萱没有抗拒,而是又在我胸口打了一拳。

“好啦,是我的错,不惹你了。想想待会儿要吃什么吧。”

其实就是元气寿司。我们面对面坐在中间靠隔窗的四人桌,于是两人间的空间显得更宽裕了些。方位偏僻,店内少人,正中央的传输带一圈圈转下来,上面的食物没增多或减少。我给柳萱和自己接了一杯热的大麦茶,顺便告诉了她旁边调味盘里哪瓶是酱油,哪瓶是醋,还有芥末酱和芥末粉。柳萱看起来比刚才拘谨了许多。这也难怪,毕竟她很久没有出过门,幸好恰逢营业淡季。于是我拿起菜单,选好自己的主食后,问了问她:

“柳萱,你要吃什么主食?”

我看到柳萱低垂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然后有点诧异的看着我,说道:

“这里还要点主食的吗?这旁边不是有…”

她指了指身边的传输带,一份奶油蟹柳寿司恰好经过。

我笑笑,解释道:

“如果你来元气寿司只吃传输带的东西,就太亏了。”

柳萱哦了一声,这才拿起手边的菜单,笨拙的翻开油油的硬纸板封面,很慢的看起来。我等了等,瞟一眼柳萱飘忽不定的眼神,忍不住说道:

“要不还是吃乌冬面吧。你身体不是太好,不能吃太油腻。”

说完我就抬手示意服务员点菜。柳萱看着我,低声说了点什么,然后看到服务员走来,又赶紧低下头去。我点了一份牛丼拌饭,说到乌冬面,我顺手指了指柳萱,然后我看到服务员拿着菜单,看向柳萱:

“那么,请问乌冬面要不要加香菜呢?”

我看到柳萱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红,然后支支吾吾的,好像是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在服务员要再次开口询问时,我说道:

“香菜就不用了。面里加一半白葱一半青葱,不要辣椒油。”

对方于是在板子上写了两笔,点点头走开了。看着依旧埋着头的柳萱,我自言自语道:

“刚才应该点荞麦面的,乌冬面还是不好消化啊。我记得你是不吃香菜的吧?”

我看到柳萱点了点头,脸色依旧通红,然后看向我,张了张嘴,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是很犹豫。眼看气氛不对劲,我说道:

“柳萱,难得出来一趟,你也不用那么生疏,像刚才在外面不就挺好的么?”

“嗯…”

我看到柳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大麦茶热气腾腾,她应该是被烫到了,忽然伸了伸舌头,但是又不想让我看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对着杯沿吹气。

不多久菜上完了。吃饭中途,我看柳萱心情渐渐松弛,打算和她聊聊天,却忽然听到左边靠墙壁的双人桌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动。于是我将眼睛探出隔窗,看到年轻的一男一女似乎正在吵架,男的刚刚应该摔碎了茶杯,桌子上和地面上都是粗瓷碎片。男人的面容看起来很疲惫,然后他冲女人大声嚷了些什么,抓起包走了。情侣吵架?我心想。这场景让我想起前阵子去的另外一家寿司店,名字叫做“黑店”,里面的装饰也都是暗色调,服务微妙,气氛舒适。当时一个醉的不行的女人和自己朋友刚好吃完饭,忽然那女人满脸醉相说自己想上厕所,她朋友陪着去了,回来时前者被后者搀扶着走出店门,脚步凌乱。后来我也去了趟洗手间,发现女厕门口保洁阿姨正在清理一坨呕泄物,我于是从厕所门口退了出去。我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对面柳萱在轻声喊我。我感觉柳萱用筷子头狠狠戳了我一下,回过神来,发现她全身在微微颤抖。我赶紧问她怎么了。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低低的说:

“那个,我能坐你旁边么?”

我愣了一下,隐约回想起刚才那声巨响过后,似乎看到柳萱整个人抖了一下,筷子上的面条掉落汤碗溅起水花。于是我点点头,起身让出里面的位置给柳萱。有那么一刻,我有点后悔带柳萱出来。她坐下定定的望着乌冬面,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我于是问道:

“柳萱你还好吧,是吓到了?”

她于是转过头来,可能是看到我浅浅的笑容,也只好挤出一点笑,点了点头。我轻拍她的肩,嘴上说着就这点小事之类的话,伸手从旋转带上拿下来一碟炭烤蟹柳寿司,放在柳萱面前,示意她尝尝看。然后我没有再看她,而是专注于眼前的烧牛肉。不得不说,元气寿司的牛肉饭做得真他妈好啊。正独自感叹着,忽然感觉左边衣角被人扯了一下。然后我看到柳萱脸颊绯红,问道:

“淳郁,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就是,没有被吓到之类的。”

然后我想了想,说道:

“可能是因为我比你大一岁吧。”

然后我接着吃饭,尽量不去理会左下角炙热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小腿肚子被人踢了一脚,转过头看柳萱,她问道:

“那个牛肉,给我吃点呗。”

其实大可不必说出口,因为她已经把筷子伸向我的碗里了。我随口嗯了一声,然后看看柳萱的那份乌冬面,自顾自说道:

“果然还是太寡淡了吗。”

“谁叫你不让我吃这不让我吃那的。还有,这就当作是对年幼的恭谦吧。”

然后我注视着她一口口吃着我的烧牛肉,每吃一口我都故意点一下头。面对柳萱的疑问,我也只是摇摇头。然后我继续看着她红着脸吃饭,直到最终她忍不住笑了。

我吃的比较快,看柳萱还在吃,就说自己去外面透透气,看她独自一人靠窗坐着,犹豫一下,补充说帐已经结了。我快步走向门口,推开大门,感到凉风重新吹到自己脸上。我长叹一口气。虽然很累,并且头还有点痛,但是我不想坐下,而是在门口附近瞎晃。忽然不留神撞到旁人,我说着不好意思,抬眼看去,是那个体育生学长,他正在旁边的自动售卖机里买饮料。

“好巧啊,淳郁。你怎么也来海边了?”

“哎学长,我陪同学过来玩玩。你刚跑完步?”

“对啊,参加的人不少,都是挺专业的跑手,我没占到什么便宜。”

“运动一下也挺好。”

“那你同学呢?”

说着这话的时候,学长的眼睛已经在往饭店里瞧了。他姓箫,皮肤黝黑,穿着套头短衫,脚下是阿迪达斯的跑鞋,身上有股微咸的汗味。我刚想回答同学去上厕所还没回来,却听到身后推门的声音。回头看去,正好是柳萱。她探着头朝我们这边看,眼神有一丝紧张。我只好走到柳萱身前,对立在原地的学长解释道:

“这是我的同学,姓柳。”

然后我对着柳萱尽量平和地说道:

“你面前这男的就是我提到过的那个跑步挺牛逼的学长。”

柳萱犹豫了一下,对着前方点了一下头,口中低低的说了声不知道什么。

“女朋友。”

学长忽然指向我和柳萱,戏谑的笑着说道。

我有点尴尬,转头看柳萱,身前的卷发下,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也不能说是女朋友,只是认识比较久的同学而已。”

学长想了一下,又指着我们,脱口而出:

“青梅竹马。”

“你这说的…”

我再次转回头难受地看向柳萱,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子去了,双肩微微颤抖着。危急关头,路对面一个同样健身打扮的男人叫住了学长。学长转过头,应了一声,然后转回来在我肩上愉悦的拍了一下,害我一个踉跄。

“那淳郁我先走了,你和你女朋友好好相处吧。”

“都说了那不是…”

然后我看到学长慢跑过去,和那人并肩走了。我叹口气,转头看向柳萱,自顾自说道:

“不是那样的。她只是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仅此而已。”

说完后我笑了笑,觉得这像某部漫画的对白,很傻逼。再次抬头时,看到柳萱满脸通红的睁大眼睛看向我,双手紧握在胸前,一副受到精神打击的样子。我心头一紧,走前去问她刚刚听到了什么。但柳萱只是捂着嘴,忽然满眼笑意的看着我。我有点着急,刚想把她的手拿下来,她却自己松开双手,然后捧腹大笑,笑声无拘无束。说实话,我很久没看到柳萱这么肆无忌惮而天真的大笑了。但她现在忽然笑起来,弄得我有点懵。

“我说,你乐什么?”

“没什么。”

说完她还是笑,渐渐的眼角竟有些许泪花。我走上前去,毫不犹豫捧起她的脸,质问道:

“喂,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看到柳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一大滴眼泪滑落脸颊,滴在我的手上。很热,我心想,比她的脸还要热。那一刻,我知道,原来人在感动时流下的泪水是热的。我轻轻叹口气,用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塞给柳萱,却发现她已经哭开来了。长久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她的泪水是很有温度的,甚至是滚烫的。我只好将那块纸巾摊开,另一只手继续捧着她的脸,然后一次次把她的泪水擦干,并且警告她:

“要是你再趁机把眼泪和鼻涕抹在我衣服上,我就要生气了。”

“趁机个屁…”

我听到她颤颤巍巍地说了句,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一转眼又漫过她的大半个脸颊了。擦了一会儿,我提醒她不要哭得太久,不然把刚吃下去的热量全哭完了。柳萱听完,赌气似的抢过我手中第三张纸巾,自己使劲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垂下双手不说话了,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还搁这儿抽鼻子,差不多行了啊。”

我笑出声来,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她立马抬头瞪着我。

“接下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说着,拉起她的手就走。

我刚刚想到,前面的路口右拐上坡,转入小径,穿过灌木丛,然后继续往上走,可以到达一块坡地,那里高度适宜远眺,并且正对着辽阔的蔚蓝大海。

到达目的地,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带着柳萱走这条路会要这么久,中途我也走错了几次,但是辗转流连,还是到了地方。爬上山坡,我和柳萱坐下来缓了会儿。我问是不是太累了,她摆摆手,说还好。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走到土坡边缘,极目眺望。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快,似乎起床和夕阳是相连着的。我看到几只决定不远行的海鸥懒散的滑翔在海面上空,鸣叫声空灵,能回荡很远。红黄的夕阳在极远的海平面上沉下半个身子,海底有它的床。视野十分辽阔,浅云翻滚,后面火烧云层叠着排开,海风吹拂,树影摇曳,能听到下方隐隐约约的海浪声,没有湿润的礁石,海浪能够自己舞蹈。

我张开双臂,踮起脚尖,靠近高坡的边缘,做出一副要跳下去的样子。清风吹斜阳,真他妈好啊,我心想。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柳萱的声音:

“那个,淳郁,你这样会不会离半空太近了些?”

于是我转回身,对柳萱笑笑,说道:

“嗯,怎么会呢?只要精神足够专注,你就永远不会掉下去。”

然后我走过去拉起柳萱的手,把她带到我刚刚站着的地方,从后面扶着她的腰。

“这种高度下,生与死紧紧依附在了一起。”

柳萱没说话,也张开双臂,看起来不怎么害怕。她的脚尖距离半空只有一两厘米,低头三四十米的地方蔚蓝色的海和雪白的浪花在岩石上一遍遍翻滚。她仰头深呼吸一口,然后转头看着我,浅浅的笑了笑。

夕阳垂挂,海浪温柔翻滚,暖风吹拂树叶。我看到她的脸庞在那一刻和即逝的霞光融合在一起,脸部轮廓清晰的被照映,她乌黑的卷发是另一抹翻滚的海浪,火红的残阳在它后面若隐若现。

那一刻,虽然带有大病初愈的一点疲惫,我还是觉得她美极了。

“淳郁,谢…”

没等她说完,我把扶着她腰的双手往前一送,柳萱就轻轻地掉了下去,一头卷发在她脑后缓缓飘荡,掷地无声。

“就是要告诉自己,我一定能过得更好,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二姑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点哭腔。

我没有言语,也没有抬头去看二姑的眼睛,但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谈话。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二姑正午来到我家,像事先说好的一样,和我,还有我的的家人一起吃了顿午饭。周三,小区里很静谧,年轻人大多去上班了,孩子们也都在教室,无事可做的老人也大多吃过饭,准备在家里打盹,或约上牌友在停车场的空地上玩上几轮。吃完午饭后,我回到房间,反锁上门,继续坐在桌前,对着键盘敲打出不足以构成一个故事的琐碎符号与文字。狭小的房间里,外面天气渐渐变得阴沉,照射入窗户的光线逐渐黯淡,于是我打开了台灯,拉上窗帘,一时间,昏黄的灯光以书桌为原点,四射充斥了房间。我看着脸前橘黄色耀眼的灯光,脑子有点懵。回过神来,每次眨眼都能看到一块圆形的阴影幻现不断。我注视着电脑屏幕,一条蓝色的直线在句子的尾端不断闪烁,饥渴的等待一个新的开始。

我他妈在干什么呢?我心想。

然后我摁住屏幕往上翻了翻,一连七八页文档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排列整齐,段落清晰,但我看不出来这些文字到底想说明什么,总的来说,它们似乎彼此孤立,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插入并决定一个新的开始,然后连绵不断的复刻下去。机器不会灵感枯竭。翻到头后,我放下手,尝试将自己的视线重新标定在某个字符上,只有那样,才有创造的可能。于是我痴呆的盯着屏幕。就这样过了大半个下午。期间,我出去喝了两次水,看到二姑始终坐在沙发上,手机里传来抖音的声音。看到我出来,二姑想借机和我聊天,我于是放下不知道是第几次倒满浓缩咖啡的牛奶杯,舔舔嘴唇,尽量维持一种兴奋的语气说道:

“二姑,我现在有灵感,脱不开身。你看我都在喝咖啡。”

“好吧,那你先写,写完我再说。”

然后我回到房间,没有锁房门。动动脑筋,发现今天是十二月十六,再过两天就是截稿日期。我依然注视着未完成的小说——如果它真的拥有小说的故事结构的话——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着急。我打算入手一部新手机。上一部手机很早就坏了,屏幕近乎粉碎。没有智能手机,在这个连去书店点杯美咖都要验证手机号的时代,出行变得极其艰难。于是我开始尝试在网上充当写手,有一段时间也在尝试更新连载小说,但更多时候就是一个人漫无目的的乱写,尝试把思绪推送到极远,搜刮一些长期蜗居在房间而绝对看不到的素材,把它们东拼西凑,形成一个故事。这种淘金式的写法,容易让故事结构畸形,但能够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鼓励。比如说,忽然想起五年前父亲带自己去成都看的那场雪,又恰好看到笔记本上不知何时字迹潦草的写了一段关于一名北京闹药生活的想象,动动脑筋,一个关于雪地露营和闹药剧组的故事就慢慢显现轮廓,并且在脑海中尽力展开来。还可以加入一些想象,火焰,木柴,人员失踪,然后在中间填补一些润滑作用的情节,厘清一下逻辑,加上一点反转,在屏幕上敲个七八页,不管有没有一个合格的结局,随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账号上,竟然还有人浏览评论打赏。有些评论认人心寒,有些让人舒服,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混成一片,于是索性不怎么关注评论,而是专注于书写,专注于赶稿,专注于创造那些个灵光乍现的瞬间。

我从来都知道,在打着以赚买手机的钱为目标而书写的时间,在决定休学的这段日子,在面对眼前屏幕上文字而钝感陌生的时刻,蚂蚁在落雨之前重新挖掘洞穴,人类在面对危险会绷紧肌肉,我所苦苦寻求的,不过是安心。

刚把双手放上键盘,我感觉房门被人打开了。探头看看,是二姑。

二姑慢慢踱着步子走进来,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摆在身前,眼睛四处观望。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房间狭小,只有一个双人床,一个书柜,一套桌椅,能够走人的地方宽不到一米。我摘下耳机,双手胡乱用力敲击着键盘,尽量让那种暗示着文思泉涌的嗒嗒声足够大。出于礼节,我问二姑:

“二姑,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进来看看。”

然后她走到我身旁,眼睛盯着屏幕,但好像不是在看我写的东西,而是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二姑问道:

“淳远,你将来想当小说家啊。”

我现在对小说家这个名字有些过敏,但还是说道:

“才没有,我只是在,”

我自然而然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难为情的说道:

“只是在乱写一些故事。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精神调整好。”

“嗯嗯,没错,淳远还是很懂事的是吧?”

然后我不知要怎么接话了。所幸二姑转回身朝房门外走去。我轻轻叹了口气,感到后脑勺有一丝丝凉意。来不及多想,又看到二姑从客厅搬来一把木椅子,放在我旁边,然后坐上去,看了我一会儿,思衬着如何完成一个自然的开头。然后她这么说道:

“淳远,我和你说个事情…”

我假装认真听着,靠不停抖动双脚来缓解压力。

是有关二姑在一零年买房失败的事情。根据她坐在我旁边,虽然叙事混乱,但是情感投入令人敬佩的言语中推断,二姑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患上了短期的焦虑症。然后她紧接着讲述自己是怎么难受,然后靠喝中药和自我鼓励,终于熬过了那半年的时光,从此人生多了一段感人的阅历。正在二姑讲得起劲的时候,我感到后脑勺的凉意逐渐席卷至天灵盖,让我悄悄打了个寒颤。我只好拐弯抹角的提醒二姑差不多可以收尾了,这段激荡的个人主义演讲。于是二姑轻咳一声,叹一口气,说出了一开始的那句话,言简意骇,语气坚定,眼眶盈泪,引人深思。

我忽然想到一个月前,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没有搭校车去学校的周日下午,直到夜深了,我才从天台上下来。母亲说自己找了我一个下午,父亲也是,我没有回话,默默走到家里,看到坐立不安的奶奶。第二天,我起的非常晚。刚起床,奶奶就把我拉到门外,问我昨天半天去哪里了,我如实回答说自己在楼顶呆了一下午,然后奶奶沉默的低下头没再说话,正当我要走的时候,奶奶忽然拉住我的手,力道很足,然后老人家抬起头,浑浊的眼眶满是泪水,声音颤颤巍巍地说着不要让我干傻事,还不时抹一把眼泪。我情绪稳定,看着奶奶逐渐变得语无伦次,眼泪不停流下来,在黝黑脸庞的凹槽和皱纹处变向,或者渗入一块历史悠久的死皮里。我转回身,看着奶奶灰白黑三色掺杂的头发,还有略臃肿的身形,忽然听到脑中嘣的一声,一阵极度的恐慌随即袭来。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中午,小区静谧,微风吹拂。

我忘记最后是怎么把二姑送出房外的,只记得当我再次坐回椅子上时,感到呼吸都有点艰难。当然,那些话出自二姑的真心,但是一个顶好的起点,却换来最后的自我感动,双眼盈泪,其实也很让人费解。我拽开身后的窗帘看看,外面还是一片阴沉,似乎像要下雨。十二月份,本应该没有雨可以下了,奇怪之余,我想应该是空气质量糟糕的原因。我把电脑息屏,看到台灯照耀下自己的脸庞。我感到整个后背都在发凉,就像是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部分被抹上一层薄荷精油,然后用冷水敷上去,冰凉之余,产生微微的痛感。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在液晶屏的黑暗中闪烁,飘忽不定,头发凌乱,眼袋微微浮肿。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想一些无边无际的东西——比如在浩瀚宇宙中漂浮的尘埃,比如海鸥血红的瞳仁,比如正在融化的三色球冰淇淋。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情绪稳定一些,后背的冰凉感也有所减弱,于是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文稿,从冗杂的字句之间,我忽然看到两个字“柳萱”。霎时间,我听到脑子里发出类似绷紧的弦丝断裂的声音,沉闷的一声“嘣”,然后我看着未完成的小说,感到极为恐惧,一切杂念都从脑海中摒除,我的思绪瞬间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慌中。我合上电脑,低头紧压着剧烈颤抖的双手,后背和颈部那刺骨的冰凉重新袭来,一股铁锈的味道在鼻尖缓缓四溢。

之后的十分钟,我一直在与内心极度的恐惧做对抗,成效不佳,鼻尖的铁锈味挥之不去,膈肌紧缩,手脚冰凉。 隔着门板,我依然能听到二姑的手机传来抖音的声音。我试着吃了几块糖,但不是低血糖,无济于事。正在难受,忽然听到客厅门开了,我赶紧起身走到房外,看到母亲提着一袋子菜,单手撑着门框在换拖鞋。

“妈,药呢?”

吃完药,过了不久,感觉舒服了些。我听到房门被人敲了三下,然后母亲走进来,向我索要回了剩余的药片。我只好交给她。

“为什么不让我来保管那药呢?”

“因为你会乱吃。”

“我只会在不舒服的时候吃,药片不是水果糖。”

“谁知道你。”

说到不舒服三个字的时候,我差点将“发病”二字脱口而出。要是说漏嘴,绝对会再跑一趟医院,指不定会查处什么带有奇怪外国人名的病症,就此治疗成本提高不止一个台阶。大概是从那个中午开始,无端端的,我会对某样目之所及的东西感到极为恐惧。这种恐惧是暂时的,只是常常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像是刚刚那次,属于比较严重的症状,但是有一点点征兆,就是后背发凉。几乎是同一时间,父亲提出了休学,我没有意见,也不该有意见。去医院检查了很多次,我都尽力展现出只是普通的焦虑症或是抑郁症的表现,这样一来,处理起来会简单很多,也不用吃太多奇怪而价格高昂的进口药物。在期间,我偷偷独自去了一两次医院,把自己的症状如实汇报,但医生辗转流连也没有敢开出来什么正经的药剂,只是推荐了些调适方法,并且我知道它们毫无用处。

至于母亲死活不愿由我来保管那些药片,原因很简单——它的副作用是失眠。

我看着母亲拖拽着和自己脚码尺寸不符的拖鞋走了出去,没有关门。于是我重新将目光放在电脑屏幕,“柳萱”二字如愿以偿第一个出现在眼前。我往上翻了翻,每次都留意“柳萱”的字样,并且顺带着把情节浏览一遍。有时候写着写着东西,我会忘记自己在塑造一个什么故事,就不得不回过头重新审视一遍。然后我想起来了,我正在写的是个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其中的柳萱就是被拯救的那个人,还有个叫淳郁的男生,他最后拯救了自己的伴侣,而且是彻底的拯救。我还没想好这个故事的名字,至于它的取材,其实就是我自己,淳郁和柳萱两人都是,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也是。

          于我来说,柳萱这个人,仅仅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淳郁也是。我是柳萱,我还是淳郁,我或许还可以是那个学长。

然后我顺着被唤醒的思路继续流畅的看下去,直到结尾处,淳郁将柳萱轻推下了悬崖。我想就此结尾,因为实在无法写下去了,这个糟糕的剧情走向已经预示了故事的畸形,往下的内容,也会变得无关紧要,至少对我来说,这个故事的延续清晰无比,无边无际。其实我脑海中还在不停闪烁一个情景,就是淳郁把柳萱推下,柳萱坠落的过程中,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宛若晶莹剔透的水晶,然后彻底粉碎在底端的岩石上,变成无数的碎末,和咸涩的海水融合在一起,从此随波逐流。但是这么一来,淳郁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患者,而整个故事就成为一个他妈的奇幻小说了——我对奇幻极其过敏。

越想越郁闷,为了让自己不难受,我拿上外套,走出房门,跟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说了声:

“妈,我出去走走。”

“随便走走就给我回来,晚饭快好了。”

“……”

然后我看到二姑也在厨房里帮忙,撸起袖管,正在洗芹菜。我的视线和二姑交汇了一会儿,二姑没有理我,很快又转身忙别的去了。我有些蒙,主要是不清楚眼前的女人是否在半小时前还眼眶盈泪语气中带着哭腔的和我诉说着人生道理,因为现在的二姑和平常无异,外表宁静无比,眼睛呈棱形。我父亲那边的亲人都有这样的特性。然后我折回去,到父母的房间里,关上门,尝试寻找那些药片,搜遍每个角落,却毫无结果。在我预料之内。所以我又默默走出门去。厨房里噼啪作响。应该是炸锅了,我心想。

外面的空气远比房间内的清冷,但也更让人舒畅。天色相较之前黯淡了许多,残阳还摇摇欲坠的沉沦在天边,虽然阴沉,但天没有完全黑下来。还是没有下雨,我心想,就在小区里随便走走吧。我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走,思绪转转悠悠,回到写那篇文章之前,我为了情节取材的时候。不难看出来,故事的前半段符合傻白甜的套路,但其实我从来没有观看过类似的影视作品,更别说亲身体会了。在决定写它之前的两个星期,我硬是刷完了四五部日本的校园恋爱向番剧,直到胃里翻江倒海,像是一匹马力强劲的涡轮发动机在疯狂运作,才停了下来,在屏幕上打下第一个字。也是在那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对恋爱也过敏,放狗屁吧。

          胃里作呕之余,我回想自己写下的情节,没有一段是照抄的,这也让我感到诧异,似乎真的有潜移默化这种东西。

至于故事中的人物设定,原型是我,要求虚实结合。淳郁的英语成绩,校园生活状态,柳萱的病症等等之类,几乎都是从我身上照搬过去的,以至于在书写故事时,时常让我感到一点虚荣。走着走着,天色完全暗下来,小区里各处都亮起了灯。我的影子在身后如鬼火般飘忽不定,一次次被路灯拉长,然后隐没在黑暗当中。我忽然想起了二姑的话,并借此想起了这两个月来其他类似的话语。我的舅舅,我的姨夫,我的父亲,都说过类似的话语,以固定的语色,叙述不同的属于自己的故事,加入体现个性的词汇,然后进行总结——生活可恋。每次讲演的最后,讲演者都是最先被打动的,因为所叙实为自身阅历,引起强烈共鸣,自我感动溢于言表。我很感谢他们,尽管他们的话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但我依旧感谢他们,不管是舅舅夹着烧了一半的芙蓉王像大哥一样搂着我站在窗台边时,还是父亲在电脑上写下自己的话然后打印出来放在我熟睡的床头时,甚至是姨夫因为找不到和我当面交谈的瞬间而干脆选择在微信上发大段大段的文字时,他们都想尽办法从自己或跌宕或平淡的人生经历里给予我一些可能的共鸣,让我想起自己的曾经,让我得到一个不温不火的安慰。

而实际上是,我从来都清晰的记得自己的曾经,并且同样清醒地度过着当下。

今天为了小说想的东西太多而冗杂,脑子乱七八糟。夜色沉沦,我竟然把自己给走困了,耳边忽然蹦出一句:该回了。于是准备掉头回家。转身的瞬间,我恍惚看到身后居民楼的天台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形成一个突兀的凸出,和夜空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我赶紧转回头,使劲眨眨眼,重新看去,却再不见人影,高耸的天台,空荡荡的,像很久之前一样。

晚风吹拂,气温逐渐冰凉。今年比往常都冷,降温也很快,让人猝不及防。我听着黑夜中杏树摇曳的声音,还有干花飞舞的摩挲声,任由冷风在我身体的缝隙中穿梭自如,抚摸吸吮。小区很大,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刻意避免人群。入口处,我裹挟在下班的年轻人群当中,看到不远处有一簇初中生,宽大的黑白校服外套下,有两人还推着自行车,谈笑间,几句粗鲁的脏话混杂在纷乱的脚步中。我看到其中几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穿着风衣外套,脚上套着拖鞋,下身穿着早上没脱的长睡裤,却一脸学生模样。夜风更冷了。

到家时,我决定,那个故事的结尾,还是用先前那个奇幻的情景为好。

一个月后,我用干文字工作挣来的钱在网上买了一台二手iPhone6,说是二手,表面看去像是全新的,蓝色手机壳,上面印了苹果的logo,还送了一张防爆膜。手机已经被格式化,于是我将电脑和临时老人机内的个人信息导入到手机里,只包括微信联系人,电话簿这类的基本数据。然后我打开电脑,看了看近几个月为了赚钱而写的各种文档,包括小说,中篇有四五篇,短篇有三十篇,还有两个已完结的连载小说,算上现在还在更新连载的,一共有三篇。此外还有一两篇应对方要求而搜集整理的历史向资料,因为没有经验,做的不怎么好。

那篇故事,关于柳萱的,我至今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题目为它签名,但是它已经成为我近期发表的小说中人气最高的作品。于是我破例看了看评论,发现故事的结尾被不少人骂得狗血淋头。于是时常会引起感叹:原来现在人们喜欢看这种东西啊。

检查完手机是否有遗存病毒,并且办理好网卡后,我开始重新使用智能手机。回到房间,我关上门,开始整理自己电话簿里的联系人。之前用电脑写东西时一直挤不出时间,导致微信和电话簿里一片混乱,联系人良莠不齐。我一页一页地整理,因为很久没打过电话,联系人基本全部都只有一个号码,工作量陡然增加,费了我很大劲才差不多看完。快结束,母亲推门而入,看到我手上的手机,问道:

“淳远,手机哪儿来的?”

“我自己买的。”

母亲又低头看了看我的手机,眉头稍微皱了皱,继续问道:

“你哪儿来的钱?”

“写东西赚的。”

然后我把电脑屏幕转向她,让她看那些文档。母亲迟疑了一下,然后默默走了出去。我把电脑转回来,低下头打算继续整理,忽然发现一堆号码的底端,手机屏幕中,出现一个人名:柳萱。我愣了一下,继续向下翻看,发现再没有柳萱的字样,也就是说,我只和这个名为柳萱的人通过一次电话。于是我回到先前的位置,查看日期,发现是一个半月前,也就是我开始写那篇关于柳萱的故事的同一天。虽然存在很大疑惑,但我的心情远比想象中的平静,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丝毫没有要断开的迹象。我先是试着打电话过去,能够打通,但是没有人接,耳朵里始终回荡着待机的声音,直到一个女机器的嗓音明确表示无人接听。然后我放下电话,以玩笑的心态上网查了查柳萱其人,不出所料,同名同姓者多之,什么都看不出来。然后我又尝试着打过去一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已经是晚上了。我走出房门,身上始终穿着毛绒大衣——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客厅饭桌上,母亲正在把一盘藤椒炒肉放下,转身回到厨房给每个人装饭。桌上还有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炒荷兰豆,一份蛋饺,还有一盘沙拉。母亲把一切都端上餐桌,朝我瞟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不悦。我假装没看到,想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到家,但母亲抢先说道:

“淳远,你买那个手机做什么用?”

“方便出门啊。”

“方便出门。是方便你玩手机。”

我猜到她会这么说,并且如果我回答类似“这本来就是用我赚的钱买的”之类的话,必然会引起一场争吵,于是大家只好沉闷的吃晚饭。所以我回答:

“不会的啦,我还是要集中精力用电脑继续写东西的。”

“有了手机你还写个屁。”

然后我没有答话。

“有部手机就想长硬翅膀飞,你赚那几个钱还长本事了。”

我依旧没有答话。

“有手机你肯定还是整天整天的窝在家里面。你看这两个多月你出过几次门?”

我保持沉默,盯着桌上颜色鲜艳的饭菜,思考母亲是如何把买二手手机和长硬翅膀飞,整天窝在家里面联系起来的。

之后母亲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是模糊感到母亲后面的话里渐渐带着点哭腔了。

于是我意识到,母亲那么伤心的原因,应该是我太久没去上学,并且太久没有出过这间屋子了。这时,父亲推门而入,手上拎着公文包,眼镜挂在胸前衣服口袋上。他先是换好拖鞋,然后看了看正用手背抹眼睛的母亲,再看了看立在原地的我,用平静的语气说:

“淳远,休学手续已经在办了,但是能不能批准不清楚。”

然后我听到脑子里嘣的一声,呼吸逐渐有点困难,后背处冰凉,铁锈味弥漫在鼻尖。我努力说道:

“谢谢老爸。妈,待会儿把药送到我的房间里来,感谢。”

然后我快步走回房间,关上房门,坐在椅子上使劲捂住自己发抖的双手,不断调整自己冰冷的呼吸。结果母亲还是把药送了过来,并叫我快点吃饭。我答应着,把药塞进嘴中,咽了下去。奶奶早在半个月前就回老家住了,那里有父亲年轻时买的房子,三室两厅,楼下就是集市。那顿晚饭,我们三人吃得很慢,但是气氛并不沉闷。吃完饭,我简单洗了个澡,在床上浏览了一遍手机信息,确认联系人方面没有错误后,我又把视线集中在柳萱两个字的号码上,想了想,没有再按下通话键。我平躺在床上,感受自己的呼吸。双人床的底下此时空空如也,被子整齐地叠放着。我看着停车场的白光一道道闪过身旁的白色墙壁,然后迅速游走到黑暗之中,消失不见。空气湿冷,我紧紧裹着被子,睡不着,却不想发出半点声音。

我的意思是,那个夜晚很长。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中,我时不时会想到柳萱,不管是在小说中还是现实中,我都会想起那个女孩,好像她不再是一个以我自己为原型的角色,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有血有肉的生活着,并且那个生活只属于她自己。可能是巧合,但是在那段日子里,虽然恐惧症有所加重,却从来没有因为柳萱而恐惧过。事实上,从我的角度出发,柳萱还成为陪伴我的一个人——早在写完那篇故事后,我的灵感就极度枯竭,说好听点,我经历着瓶颈期。这期间,我时常跑到阳台去晒太阳,希望用冬季阳光的温度放松自己的思绪,从而留下让灵感突然闯入的空间。事与愿违,除了收获母亲更多的斜眼,我没有写出任何东西。苦闷至极的时候,我会想到柳萱,想到她的模样,想到她的神态,这些肖像无不给予我逐渐冷静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故事的最后柳萱被淳郁杀死了,或者说,淳郁把自己杀死了,于我而言,这是逃脱不了的事实。感到安慰之外,我迫切的希望能够扭转什么东西,在那些不能写的时候,这种念头尤为强烈,好像要冲破理性,随时付诸行动,蛮横且固执。

终于,为了达到自己心中单纯的目标,并且改变某个已经决定的事实,我独自前往那个海边进行取材。没错,故事中的海滨栈道,确有此物,包括那间寿司店,和那个引导故事走向尾声的悬崖。单程需要坐地铁一个小时。

抵达海滨栈道,我环顾四周,印证着自己故事情境的严谨性,感到满意。我的想象是先入为主的,这点我意识到却不想改变,我希望改变的,切合实际,只是那个在悬崖上的瞬间,当淳郁用双手扶着柳萱的腰,无限接近悬崖边缘时,他已经距离什么东西那么近,以至于他一垫脚就可用指尖触碰到,但淳郁为什么选择了亲手打碎那个业已痊愈的柳萱呢?

想不明白,我心想,他怎么可以那么混蛋呢?

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我从头走到尾,不断还原小说中的场景,彼时就正在亲身经历着故事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以旁白的视角,并且全身透明,无声无息。我不停走着,看着淳郁和柳萱在栈道上随机漫步,看到他们跨过斑马线到路对面吃寿司,看到淳郁偶遇学长,看到柳萱因为按耐不住不安出来寻找淳郁。当他们踏上前往悬崖的路途时,我看了看表,不错,时间刚刚好,下午的四点五十,按计划,他们要走整整四十分钟,五点半到达目的地。

我舒展了一下身体,整理背包,然后跟在他们身后。

“淳郁比柳萱高十厘米,但是当柳萱被推下悬崖的那一刻,他们之间断裂处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这是另外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关于那个故事的评论,像这种带有伤痕主义文学色彩的文艺小清新还真不少,截取情节内容,捏造理想事实,语句流畅,读了还真可以让人心里一紧。的确,在他们身后跟着,看到一男一女肩并肩走在布有斑驳路况线的上坡油柏路上,很难想象他们不是情侣,但是所谓男女关系,以相爱与不相爱划分之,是极不高级的一种行为,于是就要求寻找突破。暮色降临,树影朦胧,他们就快走到了,跟了一路的我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淳郁作为凶手,是否是在尝试突破和柳萱的那种关系,而后者的病就是突破口,但在密切交往中,淳郁发现他们的关系必定演变为自己所不期待的一种,失望之余,才决定彻底粉碎这个名为柳萱的青梅竹马,连同自己的臆想,一起浸没在冰冷咸涩的海水中,从此不再跳脱出来。

这种念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让我感到十分失望,即使是在看着淳郁推下柳萱之后。

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不止淳郁,自己也彻底失去了柳萱。

那天五点半过后的几个小时内,我只是呆坐在柳萱和淳郁相处的那块空地边上,听着海浪声隐隐约约在下方,海风吹拂,我的脸很快变得不适而干燥,夜间空气温度下降的很快,月亮在以不引起人注意的速度从海平面下升起,占据一小点的天空。我看到淳郁无数次从悬崖上推下柳萱,以不同的方式,但是结果一样,像是固定的代码,起止两端早被人决定好,程序员解决的只是数据运行的方式。

期间我的手机接到几个电话,但我都一一挂断,最后关机。我督促着自己再坚持一会儿,让某个不一样的想法出现,投射在想象中,被我在眼前看到。不知多久,海风逐渐凌厉,我尽量把外套裹紧,还是抵挡不住自己温度的丧失。恍惚间,我终于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被推下悬崖的不再是柳萱,而是淳郁。我立马支起身子,看到淳郁像块石头在空中自由落体,身体没有变成水晶,而是在几秒后发出极其生动的“嘭”的一声,就这样在乱石密布的海边丧失生命体征。然后我看到柳萱转过身来,泪水漫过她的大半个脸颊,她的神色却极其宁静。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乱七八糟。我告诉自己,我的目的是让柳萱不被杀死,现在来看,目的已经达成,所以我可以回家了。小说终究是故事的一种。

回到家,首先面对的是母亲的黑脸,这点我早有预感。

“你就应该死去学校学习。这一天天的呆在家里,只知道对着键盘乱写,难得出去一趟也没有一点没有自觉,居然玩到连饭都不吃。”

母亲边说着,边偷偷抹眼泪。我没有说话。

不久后,父亲回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放下公文包,去洗手间洗手洗脸,然后换上家里的衣服,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吃着吃着,父亲忽然罕见地挑起话题:

“燕姐这几天黄酮体破裂,导致腹部出血,说是流了一半的血,昨天刚做完手术,现在还在住院,头晕。”

燕姐就是我大姑爷和大姑的女儿,最近一年从大学毕业,在老家当公务员。

然后父母围绕黄酮体破裂这件事抒发了一下独见,大都是认为这是长期饮用各类饮料导致的,最后印证了那句话,白开水是最好的饮料。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我也正好吃完饭了,刚想离开餐桌去写点东西,忽然听到母亲提高声音说道:

“淳远今天去海边玩了一天,天黑了都还没回来。就应该让他继续呆在学校。”

然后母亲没有看我,继续吃饭。父亲忽然说道:

“淳远,你要是想休学,就应该干正事,好好想想自己想干什么,不能就这么荒废下去,你他妈已经废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没有说话,但是感觉自己动不了,于是立在原地。

“还有,”

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顺口说道:

“你的那个休学手续没有通过,他们认为中度焦虑和中度抑郁的病历不足以构成休学一年。所以下星期开始你重新去上学。”

“好的。”

我说完,感到自己又能自由活动了,于是随手拉开房门,进入房间,反锁房门。

我在门后站了一会儿。走到书桌前,拉上窗帘,点亮台灯,打开电脑,看到那篇文档,点进去,盯着故事的结尾,想着要怎么下笔修改。思路不畅,改了几次都不满意,于是我走到窗边,玩起自己收集的折叠刀来。忽然,我听到脑海里嘣的一声响,然后双手开始不自主的剧烈颤抖,惊恐中不小心把自己另一只手给划破了,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白色的窗台上,看起来鲜艳而怪异。我感觉不到痛,但有什么东西从脸颊滴落下巴,赶紧用手去摸,原来是泪水。我抬手用长袖抹一把脸,发现袖管湿了一大片。于是放下折叠刀,转身用力合上电脑屏幕,走到双人床下铺,用枕头捂住后脑勺大哭了一场。

在我记忆中,我从没哭的那么用力过。

不知多久,应该是在哭声停止的同时,我沉沉睡了过去。

我是被一个梦给惊醒的。半夜醒来后,我艰难的爬起来,发现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我浑身酸痛,这应该是恐慌的影响。然后我摸黑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发现柳萱的备注下,有一个未接来电。我点进去,看到中断的呼叫下方有一个留言——我在天台等你。我还没睡醒,但是没有犹豫,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走去。

我爬楼梯一直到二十五楼的天台。今晚夜空晴朗,月亮清幽,晚风柔和。我推开铁门,发现天台实则空无一人,于是我走向边缘的栏杆,双手攀在上面,敞开外套,想让冰凉的晚风唤醒自己的意识,但是吹了很久,还是感到睡意朦胧,脑子发懵。夜色沉沦,对面高速路一盏盏高挑昏黄的路灯在我眼里成了一团团橘黄色的光体。于是我折回去,走了屋顶电梯舱门旁边的一个小楼梯,那里通往一个没有护栏的平台,水泥地紧接着就是高空,毫无防备。

我爬到平台上,慢慢走到边缘处。我的面颊距离半空不过一瞬。

然后我又醒了很久。回想起自己在以前,应该拯救过一名患者,患者的名字应该叫柳萱。

          她拥有一头卷发,还有一颗值得被治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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