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优雅了
当我风尘仆仆赶到家时,妈妈正端着一碗面从厨房走出来。抱着粉红小猪毛绒玩具坐在床上噘嘴生闷气的外婆,哼哼唧唧地絮叨:“给小雅打电话,接我回家。”老妈看到我如释重负:“你可算回来了,她中午就开始闹,还忘记已经吃过午饭,非吵着再吃一次。”
老妈说着,把碗筷轻轻放在桌上。我来到外婆床边,她的眼里放出异样的神采,拉着我的胳膊:“小雅,你总算来接我了!”说着,她把手搭在白色汗衫包裹得圆滚滚的肚皮上,神秘兮兮地说:“她们都不给我饭吃”。
我双手捧碗端到她面前,笑着说,“看,面条来了,还有个漂亮的荷包蛋。”外婆眼角的皱纹绽放出一朵鲜花,她接过碗筷大口地吃了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我问她:“吃完咱们回家?”她一边吃,一边嗔道:“你那宿舍太小,咱不去,这儿多敞亮。”
外婆从前是陪我住单位宿舍的,一直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自从半年前出现了阿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的症状,老妈就把她接回家照顾。我只有周末才回家,有时候看不到我,她便会吵闹不止,闹着离家出走。她慢慢的成为了一个依赖我的小孩子。前几天,我出差去省城,结果,不断接到老妈的电话,每次都说外婆又闹了。
我坐在返程的动车上,归心似箭。想起外婆曾经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孩子呀,一定要活得优雅。”现在的她已经不再优雅了。然而,在我过往的记忆中,曾经的她足以用“一世优雅”来形容。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初中以前,我在外婆家生活。那时,她每天很早起床,给自己化一个精致的淡妆,再系上围裙,在晨曦中忙碌,为我和外公准备早餐。她做的饭菜很清淡,不过顿顿有汤有菜,色相很美。
外婆有很厉害的裁缝手艺,不定期给街角的一家成衣店做些零活儿。店老板是个怀有电影梦的中年女人,她常常搜寻一些摩登女郎的靓照给外婆看,姥姥便琢磨着找出衣料,然后,用一两天的时间把女郎身上的衣服制作为成衣。不久,这件衣服就成为小城当季流行的款式。
外婆每年会送我一条裙子,是她亲自设计缝制的,大都是旗袍的款式。那些衣服太花哨,只适合在过年的时候穿,平常根本没法穿出门。懂事以后,我抗议:“外婆,那些衣服华而不实,不如给我钱,我自己去商场选。”外婆笑着摇头:“女孩子,穿件旗袍才优雅。”她照做不误,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我有负她期许的优雅
我相貌平平,性格懒散,没有长成外婆想象中优雅的样子。尤其上高中后,我因为压力很大,常常和父母发脾气。顶着压力熬到高考结束,终究难逃落榜。成绩出来后,我关在房间里,整天以泪洗面。我常在迷糊中看到外婆单薄的身影,恍惚中她出现在我身边,把碗筷放在桌上,端详我一会儿,然后悄悄退出门外。过了大约半小时,她又把碗筷原样收拾走,悄无声息。
一周以后,我的心情好转,不再哭天抹泪。外婆没事人一样捧着庆祝我十八岁成年的公主裙,非要给我换上。我拗不过,只好把她推到门外,匆匆整理一下鸡窝似的爆炸头,胡乱套上那条旗袍裙。外婆拉我来到镜子前,啧啧赞叹:“女孩子,就要活得精致优雅,人生路长着呢,心性得打磨呀。”落榜的苦涩瞬间占据了上风,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外婆把我手心摊开,放了一串钥匙,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咱们再考一次,我陪读。”我眼中瞬间闪出的一抹亮色,然而很快又被心头的压力浇得黯淡:“外公他……”那时候,姥爷已经因为脑中风瘫痪在床了,时刻需要人照顾。外婆淡然一笑:“不算事儿。”
每天,我下了晚自习,远远看见外婆笑盈盈地站在大门口等我。我挽着她的胳膊走一段漆黑的小路。外婆让我闻闻她身上有没有不好的味道。我摇头说:“只有肥皂味儿。”她满意地点头:“那就好。”接着,她云淡风轻地补充:“你外公今天又干小孩子的坏事了。”
她口中的“坏事”是隐晦说法。小时候,每次幼儿园阿姨把我沾了大便的脏裤子递给外婆时,都会说:“今天小雅干了坏事呦!”外婆轻轻地在我脑门上点一下算作惩罚,回家后便找出专用工具处理我的脏裤子。在洗衣粉芳香的泡泡里,她常常喊住玩疯了的我:“小雅,将来外婆老了,不中用了,你又在哪里哟!”
出租屋灯火通明,已经炒好的小菜摆在桌上,用网格盖罩着,汤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香气很诱人。我们愉快地围在桌边,外婆给外公拌好一大碗菜饭,一勺勺喂给外公。我一边吃,一边讲学校发生的趣事。等我回小房间自习,外婆便把电视的声音调低,让外公坐在床上看。她自己细嚼慢咽地享用晚餐,然后清理餐具,收拾房间,铺床叠被……
清晨四点,外婆又趁着夜色起床,给我和面捏一些小饺子,虾仁韭菜鸡蛋馅儿。她看到我起床,就说:“洗漱吧,你收拾完,我这儿就下锅。”
余生我们优雅下去
在省师范读大三那年,卧床五年的外公平静离世,走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连一点褥疮都没有。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老师。刚刚搬到教工宿舍的第二天,外婆就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到了楼下。她一边抹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哎呦,你这地方离市区可真远,买菜做饭不方便呀。”我苦笑:“有食堂呢。”
“外面的东西,卫生嘛?”她“吧嗒”一下嘴巴,表示不屑,还凑到我耳边说:“我最近自修了营养师,你可有口福了。” 我认命地点头:“那是,那是。”
我上班的时候,她就来校园溜达,有时还会出其不意到我的课堂旁听,说是监督我工作是否认真。周末,她去市区公园的相亲角给我物色对象。有一次,我被她架着参加饭局。听从她的吩咐,我小心喝一杯热饮不发出声音,并偷眼打量对面的小伙子。
席间,外婆突然清清嗓子,把筷子放在餐布上,用湿巾擦了擦手,端正了坐姿,郑重其事地说:“有这么个情况,我呢,是和小雅生活在一起的。她结婚呢,也要带上我的。”
刚刚往嘴里送了一口菜的小伙子当下呛了个正着,咳嗽了半天。我也终于绷不住,一口牛奶喷了出来。外婆重重瞪了我一眼,“嗯?你的意思是不同意?”我连忙抹抹嘴巴,摇头如波浪鼓:“不不,咱家姥姥说了算。”外婆平静的面容掠过不经意的一抹微笑,她探究地望着已经一脸茫然的小伙子。
自然,那次相亲以失败告终。不过,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给我物色对象。一直以来,我们的柴米油盐水电暖,每一笔消费她都清楚记录着。后来,她常常忘记刚刚用的本子随手放在哪里,甚至,她下一秒拿起本子却忘记上一秒要记录些什么。再后来,她变成了小孩子,被老妈接回家。
教师节那天,学生送给我一个精美的笔记本,我转送给外婆。她抚摸着皮质的本套,神秘地说:“快给我找支笔,我给你外公写个信。”我开心地去找笔,无意中在她的旧物件堆里发现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生活的流水,附带一些心得:“人生大事,我得给小雅把关。小伙子若是答应我的苛刻要求,自然是真心对我小雅的。”“小伙子没有联系小雅,哎呀,怪我非要试探人家,让丫头错失了好姻缘!”“最近总忘记事情,可千万不能忘记我小雅,优雅的雅,我取的名字,能忘吗?”……
我红肿着眼睛递给外婆一支笔,看着她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粉红小猪,我常陪她看这部动画片。我凑到她耳边悄悄告诉她:“外婆,有个小伙子跟我求婚了。”外婆的笔尖突然不动了,愣了几秒钟,呵呵笑了:“小伙子?好,好,来家玩儿。”
我笑着点头,抹去几滴清泪:“他还有附加条件,您得跟着嫁过来。看,您的魅力好大。”说完,我在心里答应她要做个优雅的人,就像年轻时的她一样,而且,我也会努力让她的余生继续优雅。
发表于《家庭百事通》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