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荀與孔氏
荀卿於《非十二子》中掊擊思、孟甚力,目為“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解蔽》篇中寓言亦為思、孟而發。“空石之中有人焉”,空石即孔氏。“其名曰觙。其為人也,善射以好思。”不欲顯斥其名,暗指孔伋(字子思)。“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閒居靜思則通。”微言譏思、孟養氣術為不近人情、不切實用。荀之治氣養心術曰:“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則變自稷下道家。
荀卿本人數稱道仲尼、子弓(孔子弟子冉雍,字仲弓,非《儒林列傳》之“馯子肱臂”),殆以為孔子許雍也可以南面,子弓之道術踊絕子思,已則足以與孟軻相適。然其弟子乃以荀卿方諸仲尼,《堯問》篇末:“為說者曰,孫卿不及孔子,是不然。”“觀其善行,孔子弗過。”《魯論語》首“學而”,殿以“堯曰”;《孫卿書》之編次,始“勸學”而終“堯問”,其意可知矣。
二、荀與關尹老聃學
荀卿傳關尹老聃之道術,故韓非書中存《解老》《喻老》篇。《解老》:“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而福本於有禍。故曰:‘禍兮福之所倚’,以成其功也。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邪僻而動棄理……而禍本生於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解“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王弼本五十八章)而以思慮(理性)為樞機,荀學也。《荀子·正名》:“權不正,則禍託於欲,而人以為福;福託於惡,而人以為禍;此亦人所以惑於禍福也。道者,古今之正權也;離道而內自擇,則不知禍福之所託。”道即禮義,與《解老》義相成。(《正名》:“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經理也。”荀學特重“思慧”與“禮義”,說見《新解》。)
《喻老》:“故曰:‘其出彌遠者,其智彌少。’此言智周乎遠,則所遺在近也。是以聖人無常行也。能並智,故曰:“不行而知。”能並視,故曰:‘不見而明。’隨時以舉事,因資而立功,用萬物之能而獲利其上,故曰:‘不爲而成。’”(解王弼本四十七章)《荀子·不苟》:“推禮義之統,分是非之分,總天下之要,治海內之眾,若使一人。故操彌約而事彌大。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內之情舉積此者,則操術然也。”《君道》:“故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則韓非道論所自出。
三、荀與稷下學者
《莊子·天下》論列宋鈃、尹文之學,曰:“語心之容,曰心之行”,自來注家莫得其解。或以為宋、尹著書之篇名,近是。謹案,《荀子·解蔽》:“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心容”。此篇正用宋鈃、尹文學說。分析言之,“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以下論心之容,“人心譬如盤水”以下則論心之行。是荀學之推重思慧(理性),出於稷下學宮宋鈃一派。韓非《解老》:“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襲自荀卿《解蔽》:“故治之要在於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荀說原於宋鈃、尹文“心之容”,此先秦學術流變之可攷者也。
郭沫若徑謂《管子》“白心”“內業”“心術上、下”諸篇為宋鈃所著,竊恐非也。《白心》篇既稱:“天不為一物枉其時,明君聖人亦不為一人枉其法”,復言:“不可常居也,不可廢舍也,隨變斷事也”,不知不可枉之法者果何在?此似荀子所譏“尚法而無法”之子宋子。《心術下》造語甚精,謂:“義者,各處其宜也;禮者,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為之節文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此荀學也,荀卿嘗以宋鈃為“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安能為是語?蓋宋鈃、尹文廑知理性可貴,未憭禮義之大用。(權稱,即禮義之別名。韓非《解老》:“義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內外之分也。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與《心術下》說大同。余《新解》以為,禮者,履也,個人之踐履;義者,宜也,羣體所適宜。)李越縵《讀書記》已疑“惟荀子與管子最多奇字”。荀卿三為稷下祭酒,《管子》殆為稷下後學裒集,故兼存道論與荀卿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