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的更晚一些。飞驰而过的列车路经漫山遍野的苍白,夹杂着风雪,带着我向离它越来越远的方向前进。
23个小时的颠簸,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清晨,阳光隔着窗户漫过我的头顶,让我感受到它既不浓烈也不残淡的温柔。
列车停下来的时候,车上的人蜂拥着向出口挤去,或许是太渴望见到想见的人,或许是太渴望回到久别的家。
最后车里只剩我一人,我在车门处驻足了很久,迟迟不肯下车。列车员迟疑地望着我问:“”已经是终点了,还不下车吗?”我微微点头示意,一步,两步,我下了车,站在了这片久违的土地上。
一别七年,我回来了,你好吗。
依旧是那条路,和我离开的时候相比,只是覆上了厚厚的大雪。整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这大概也是这里的第一场雪。
“驾!驾!快点呀傻子!再不爬快点我要打你屁股了!”不远处,一群六七岁模样的孩子围在一起,地上躬着一个男人,双膝跪地,两手撑在地上,吃力地向前挪动身子,背上骑着两个男孩,手里握着棍子,一边不停地喊“驾!”一边抽打他。两条腿在雪地里费力地挪动,拖出两条深深地痕迹。他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吭。任那些孩子随意欺凌。
我咬着牙,抬头望了望天空,让泪水倒流回眼里。七年前你就是这样,七年后,你依旧是个任人欺凌的傻子。他们说,你注定会孤独终老,因为没有人会傻到嫁给一个傻子。的确是这样。
我走上前去,一把抢下男孩手里抽打你的棍子,指着他们说:“都给我记住,以后你们再敢欺负他一次,我就打你们一次,欺负他两次,我就打你们两次。”
那些孩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骑在你背上的两个男孩,也胆怯的爬下来。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粗鲁的,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可我就是无法忍受你饱受欺凌的样子。从我七岁时认识你的那天起一直到如今,你被人欺负了二十年,我帮你出头出了十三年,因为这七年来,我不在你身边。
“都给我走开。”我冷冷地对他们说道。他们便迅速地跑开了。我知道他们回家一定会告诉他们的爸妈,自己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恐吓了。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对于除了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以外的人来说,我并不是一个陌生人。
你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望着我,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眼神,似乎掺杂着悲伤、喜悦、惶恐,还有担忧。你看起来沧桑了许多,也许你自己都不清楚,你今年26岁。认识你的那年,你六岁,我七岁。
“你……长得……好像……好像我的……一个朋友”,盯着我看了半天,你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还是支支吾吾的。
“你也有朋友?”我冷笑着问。
“只有一个……不过她走了,走了……好几百个一百天了。”你依旧是老样子,数数只能数到一百,说话依然口齿不清。
“她比你……比你长得好看,很……很可爱。”你傻呵呵地一边笑一边对我说着。
“很高兴,我不认识你。”我强挤出一丝微笑给你,为你拍落身上沾着的雪,然后转身离去。
是啊,七年了,你还是你,我却已经不是那个我了,难怪你认不出我。
众叛亲离,突然觉得我才是个可悲的傻子。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以怎样的方式,和生我养我20年的人见面。
我一步步靠近那所老房子,熟悉的砖瓦墙,生了锈的大门,还有门前的那棵老杨树。视野变得模糊起来,我仿佛看见树下坐着一个穿花裙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怀里抱着一个刚满月的男孩儿,一边拍着他入睡,一边给他讲故事。
真的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家,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然而想起这些,并没有让我觉得多自豪,反而是越来越深的惶恐,还有不安。
“沈楠,让你不安的是什么?从你离开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不是吗?”我在心里一遍一遍质问着自己。
迟早要面对的,该来的总会来。
烟囱上还冒着烟,屋子里的人,应该在吃早饭。看来这顿饭,注定是吃不成了。
我悄无声息的进了门,静静地站在门口。饭桌前坐着的三个人一齐朝我看过来,用不同的眼神。
她的眼里写满了吃惊,然后被泪水浸没,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我。
她老了许多,头发也见了白。我强忍着泪水,在心里叫了声:“妈。”
“姐!”饭桌前忽然站起一个男孩子,声音有些颤抖,又带着震惊。他竟比我,高出了一头。
我走的时候他才11岁,如今已经成年了,门前的那棵老杨树下依然有我哄他入睡的影子,我觉得我对他的疼爱,并不亚于任何人。至少他喊出的那一声“姐”,让我知道他从来没忘记过我。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我在等一个人开口,饭桌前的第三个人,一个陌生男人。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家里来的客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不带善意的眼神。
“既然都到家了,怎么不进来呢。”他终于开口。
“这是谁的家?”我的语气中依然带着挑衅。
“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他竟然异常平静的说完这句话。
我的双手渐渐紧握,毅然望向母亲。
“楠楠,以后慢慢跟你说好吗?来,先坐下来吃饭。”她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央求。
“我爸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问。
“沈楠,如果你今天是为了回家而站在这里,我双手欢迎,没有人会介意你的过去。但如果你是来审问你母亲我为什么坐在这里而不是你爸爸,你暂时还没有这个资格。”
这个男人简短的几句话,似乎验证了我的某些不好的预感,然而此刻盘旋在我脑海中的不是到底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没有人会介意我的过去?这世界圣人还真多啊。”我冷笑道。 ”我自己种下的恶果我自己会承担,并不需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那就请你出去。”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剑,一记将我刺中。
我一把掀起饭桌,饭菜散落了一地,还有杯子破碎的声音。
进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顿饭,是吃不成的。只是我猜中了这开始,却没猜中这结局。
第二章 对不起,让你孤独了这么多年
我摔门而出,亦如七年前一样。不同的是,七年前指着我的鼻子让我离开的人是父亲,如今恭恭敬敬请我离开的是这个陌生的男人。我就像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原本宁静的清晨。这里从来就不欢迎我,是我一厢情愿的太厉害。
“姐!你去哪?”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沈川追了上来。
我停住脚步, 慢慢回过头,从刚才到现在,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他还是像小时候那么俊俏,脸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能融化严冬的冰雪。
“真好,你都长这么大了。沈川,你就当没我这个姐。回去吧,外面冷。"我将他衣服上拉倒一半的拉链向上拉好。
“姐,这几年你都去哪了,过得好吗?”沈川拉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生怕他一松手我就会挣脱。
“好与不好,还不是要活着。”
“姐,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很好,只是很久没在家了。”
“那不是很好吗,我又少挨一巴掌。” 沈楠,你就是这样,口是心非,死性不改。 我在心里早已经恨透了这般嘴硬的自己,明明有太多的事情想问个明白。
我抽出被沈川抓住的手,转身要离开。
“你要去哪?”他有些紧张的问道。
“去见一个永远都不会排斥我的人。”
“你要去找那个傻子吗?”
“沈川你再说一遍。你叫他什么?”我转过头,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他似乎有些内疚,像是不小心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头轻声问道:“你要去找.......周童吗?”
“是。沈川你记住,就算所有人叫他傻子,你都不该的。别忘了小的时候你每次被人欺负,是谁死死用身体护住你,不让你受一点伤。”
沈川的脸有些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周童,是不是很久没有人叫过你的名字了,但你不会傻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的。
你并不傻,你只是单纯地过了头。对不起,让你孤独了这么些年,我回来了。
我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远远地望见你依旧在那里。你低垂着头,蹲在那里发呆。也许,你是怪我赶走了你的伙伴,可能对你来说,即使别人对你再恶劣,只要他肯和你为伴,便是好的。
我走到你面前,蹲下来,看着你。
“你是在怪我赶走了他们吗?”我轻轻地问。
你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就那样盯着我看,许久没有反应。
“周童,小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如果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再不反抗,我将再也不理你。”我低着头,指尖在雪地里胡乱地画着。
“沈楠……你的头发,头发短了,没有以前好看了。”
你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翁的一下,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些年来,我吹过冷风,喝过烈酒,也爱过一个人。就像一个被一层薄冰包裹着的人,冰冷而麻木,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温度。
可就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暖流击穿,从头到脚。我感觉全身包裹着的薄冰一点一点开始炸裂,阳光借着这些缝隙射进我的心脏,让我觉得这个寒冬,忽然无比地温暖。我就知道,就算再有一个七年,你也不会忘了我。
我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给他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嗯,剪了,重头活一遍。”
你胆怯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我的头发,却又停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会,又缩了回去。
“摸吧,这次不打你。”
我轻轻将你的手放在我的头顶,你的手很凉,手掌处已经被冻裂,粗糙得令人心疼。我知道你一定干了许多粗活,受了太多的累,没有人爱你。从前你每次伸手抓我的小辫子,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将你的手打得通红。
你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头发,竟笑得那么灿烂。时间仿佛静止了,曾经的一幕幕像一部倒放的电影,在我的眼前闪过。我看见父亲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听见弟弟苦苦地哀求和母亲无奈的叹息。我告诉你我要走的时候,你死死地抱住我的一条腿,嚎啕大哭,一遍一遍地喊着“沈楠别走,沈楠别走……。”我竟一滴眼泪也没流,硬生生地将你拖出好几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忆像是一把扎心上的刀,每想起一次,心就痛一次。周童,你会怪我吗。
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你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我,可我们做不了恋人。也许你这一生都会护我如初,我却不能保证惜你如命。
“沈楠,你......你去哪了,我每天都到你家门口......去看你。后来......我一去,他们就赶我走。”你的声音中带着些委屈,眼里泛起了泪花。
“因为冬天太冷了,他们怕你冻坏。”
这是我对你说过的第n个善意的谎言。我摘下自己的围巾,轻轻围在你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你胸前打一个结。“这样就不会冷了。”
你使劲地点点头,满足的笑了。我仔细地打量着你,略高的鼻子,微浓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面,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周童,其实你还挺帅的。如果你不开口说话的话。”
“沈楠你又.....夸我,不过就只有你一个人夸我,因为你是我的.....青梅竹马。”你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有些吞吞吐吐,却傻得可爱。
我真想带你离开这里,去浪迹天涯。可是曾不止一个人对我说:”沈楠,和你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就像是,我终究失去了挚爱的他。他是我想抓住却不能拥抱的风,想喝却又怕醉的酒,最后却只听见酒杯破碎的声音。
或许穷尽一生,我都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而你,就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唯独有我这一个污点,可我并不想被人抹去。如今这世界上除了父母和弟弟,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便是你,然而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打扰,只有你,依旧视我如宝。
“周童,我带你走吧。”
“好啊......去哪儿?”你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期望和喜悦,就像小时候每次我偷偷带你去镇上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一样。
“带你去看花花世界。”
终究,我做了这一生最不该做的决定。
我买了两张到无锡的车票。那个繁华喧嚣的城市,一想起来,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黄昏已近,我带你踏上了去无锡的火车。最后看一眼这个曾经陪伴我们长大的地方,我相信妈妈他们会生活得很好,而你如今又在我身旁,似乎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这是你第一次做火车,你东张西望,好奇地望着车里的一切。可你向来安静,如果不开口讲话,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
“沈楠....如果妈妈找不到我会不会很生气?我.....我不想.....让她生气。”你的神情充满了不安。车上的人闻声观望着我们,目光迥异,有的带着同情,有的带着鄙夷。
“不会的,我已经告诉过她我带你出去玩了。”如果善意的谎言能让你安心,我不介意骗你一辈子。
“睡上几觉我们就到了,不会太久。”
我为你轻轻盖好被子,你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周童,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你的离去。
23个小时的颠簸,到达无锡的时候,是凌晨五点。
这个城市依旧繁华,车水马龙,人声喧嚣,亦如七年前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这里的人总是苏醒得太过于早,昨夜的浮尘还未来得及平定,路旁的灯光还没完全暗下去。年轻的白领在街边等待公车,妆容精致却遮不住满脸疲惫的倦意,路边贩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我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仿佛根本未曾离开过这里。
城市不会变,喧嚣不会变,只是身边的人变了。无锡,我还是回来了。事实证明,通过离开一个城市忘记一个人的方法,是无效的。
胃里突然感到一阵翻腾,然后开始干呕。我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算起来,应该是第三个月了。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吧。可惜,没有如果。
我带着你回到了曾经的房子,这是他留给我的,我曾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几个月前他走了以后,我便又租了一个房子住,因为只要看到这里的一切哪怕一只杯子我都会心痛。
我为你下了碗面,你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你说,自从你弟弟带回家的那个女孩见了你很不高兴以后,你的家人就很少理你了,你说你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热腾腾的的东西了。我不禁有些心酸,想起了小时候每当你家的鸡下了蛋,你就偷偷拿给我,说吃了会变聪明。
将你安顿好,我又将房子彻彻底底地清扫了一遍,收起了所有有关他的回忆。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竟然有些不习惯。是啊,已经戒了五年了,因为他不喜欢。我把烟捻灭,开始想以后的日子。
沈楠,如今你众叛亲离,又痛失了自己至爱的人,大概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吧。现在你的人生中还剩下两件事:为他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还有,照顾好周童。
可是,一切似乎总是事与愿违。
这个城市即便是在冬天,也不像北方那样彻骨地寒冷。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稀疏地照在你的脸上,映出本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沧桑。你把已经旧得褪了色外衣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好奇地观望着这房子里的一切。
“周童,这个房子里有三个房间,以后你就住在那里。”我抬手为你指了指那个靠近阳台的房间,那里有阳光的味道。
“沈楠,这是....谁的家?”
“你什么都不需要问,安心地住在这里就好。这个城市很大,你不要乱走,也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你认真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张开又闭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周童,有些回忆太沉重,即使告诉你,它们也不会变轻,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是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
“穿好衣服,我带你出去。”我将你的旧外套递给你,将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想如果有人好好照顾你的话,你绝对是一个五官端正长得还算不错的男人。
我带你去理发店剪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你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轻快了许多。我们走进服装商店的时候,店里的人都盯着我们看,用不同的眼神,也许他们是在好奇我们穿着的极大反差,也许他们是在猜测我们的关系。我开始为你挑选服装,不知道你适合的类型,不知道你的尺码大小,我一遍又一遍拿着衣服与你的身材进行比对,你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望望各式各样的服装,望望我,又望了望周围的人。
“沈楠,这衣服......是不是很贵,我不想要。”沉默许久的你,忽然开口。
“看到前面的试衣间了吗?进去把这几件换上,换好让我看看。”我将挑选好的上衣和裤子拿给你,示意你换上。
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出来。我有些担心,向试衣间走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推开门。就在我抬手的那一刻门突然开了,我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五官精致、穿着米黄色衬衫,黑色裤的人,居然是刚刚走进去的周童。
“你眼光真好……正合适。”挺拔的鼻梁下,你的嘴角裂开一段弧度,目光中满是惊喜。
我愣了有一会,望着眼前全然不同的你,竟不由地笑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长成了一个美男子。
我又为你选了一双做工精细、质地柔软的皮鞋,我希望他能伴你走过更多的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
我打算为你找一份简单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够有一份微薄的收入,至少它能证明你是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普通人。你的人生不该被从前那些鄙夷的目光和不带善意的戏弄所包围,你只是一个因为儿时的意外高烧导致智力低于正常人的需要多一些关心和爱护的人,你并不傻,你分得清善恶,辨得出是非,生活能够自理,你傻就傻在太单纯,在你的世界里,任何人都是好的,即便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过你。
周童,你说过你只有我一个朋友,那么认识我算你倒霉好了。他们都说,和我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