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文友汇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我没病,老马狠狠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坐在书房久久未能动弹。又是一个深夜,也只有在深夜,他才觉得自己的脑子有思考的能力。
他走到阳台上,就着星光点了一根烟,黑暗里两处亮点,交相辉映,显得老马那张脸只剩下惨白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体会着尼古丁一时的麻痹快感。烟圈全部呼出去的时候,他痛苦地拽着头发,捂住头,寂静无声。他想起吃饭时丈母娘含沙射影的话,想起老婆越来越冷淡的眼睛,想起儿子不服管教的倔强,想起上司鄙视的眼神,他觉得连呼吸都是极大的困难。
老马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年才36岁,甚至离生日还有半年时间,两鬓却生了华发。曾经的小马,早已年华不再。
明明昨天还在唱着:“军队是一朵绿花”,今天耳朵里回荡地都是:“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呢,老马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忽明忽暗的一把刀,然后剐出脑子里蹦来蹦去的东西。
此时他需要安静,需要思维,唯独不需要一个聒噪的声音。老马捂住耳朵,试图赶走那只在大脑神经里唱歌的小鬼。
“滚开。”老马低吼道。
“老马你有病,你知道吗?”恍惚间,眼前出现了老婆关切的眼睛,那双眼睛忽然变成了两双、三双,无数双眼睛团团围住他。又从眼睛里长出来一张张嘴巴,念咒一样一直重复道:“老马,你有病!”……“老马!”……“你有病!”……
“我没病。我没病。我没病,老婆你信我,我没病,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老马捂着耳朵,挣扎了半天,声音才慢下来,不再那么密集残酷地,攻击他脆弱的脑膜。他缓缓抬起头,眼里猩红一片,没有了星光,没有了烟火,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
眼前只有一根根带着尖刺的栏杆,他吓得往后一退,后背上就被扎了几下。他扭头一看,四周都已被围栏包裹,银白色的围栏,泛着水晶光泽的尖刺,在纯粹的黑色里,让他觉得有种异样的亲切。
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一颗尖刺舔了过去,微微的刺痛传到心底。他觉得不够,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刺开了舌尖,直到品尝到鲜血的味道,他才感觉到活着的欣喜。
老马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手机掉在一边,自己缩在洗衣机门上睡着了。他捡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一点半,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起床,桌面上还有许多未读的微信提醒。
他痛恨微信叮咚的声音,所以群聊静音,手机静音,他已经不止一次被领导批评玩忽职守,就因为群消息没有及时回复。他讨厌一切总是弹跳信息的APP,尤其是某个软件,不定时发出的,水电煤费的欠费信息,信用卡还款信息,花呗借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总有还不完的账单。
“老马,你该去睡觉了。”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诫他,在无数次失眠的深夜,这个声音一直在陪伴他。可惜有些东西不以脑子里的意志为转移,比如此时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02
“老马,我快活不成了。”当时他正坐在车里吃泡面,季姐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电流声传了过来。
他惊了一下,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的时候,他听到了季姐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摁着呼机和季姐那边保持着通话,一个人精神崩溃时的哭声,听久了有点可怕。好像那些眼泪变成了炸弹,从自己身体各个地方爆裂开来。
眼睛被炸成了星光点点,瞧不清白天的样子。
最后两辆车子在同一个红绿灯路口汇合,驶向那家常去的大排档。老马开的绿色的出租车,而季姐开的是一辆宝马320,她和老马不一样,她只跑专车,和平台签了合同的。
直到菜和酒都上了桌,季姐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眼睛无神地盯着一处。
老马看她这样子,真挺难受的。季姐虽已经快四张的人了,但是从来见她,她都是一副笑模样。而且身材保持地极好,脸上也是精致白皙,不认识的人根本想不到她的真实年纪。
今天是老马第一次见识她的另一面,崩溃绝望的一面。也许季姐觉得他值得信任,才愿意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吧。
老马这人虽其貌不扬,木讷老实,但有一点特好,就是嘴很紧,人前从不多说,人后也不搬弄是非。所以车友认识他比较久的,都喜欢和他来往。
直到第一杯酒下肚,季姐才开了口:“老马,实话和你说吧,我去年被查出来两种癌症。”
听到这句,老马惊呆了,他从没觉得季姐是生了这么重病的人,毕竟生了重病的人,如何能跟他们一样早出晚归的在路上。他一个健康的男人,坐久了腰都受不了,一个癌症患者是如何做到的?
“不可能吧季姐,是不是弄错了?”
“是真的,第一次查出来一个病症,我当时也不信,然后换了个医院挂了个专家号,结果被查出来两种癌细胞。”说到这儿,季姐眼泪又止不住了,连忙抽了纸巾,用力按在眼睛上。
老马完全不知所措地坐那儿,看着季姐换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医生怎么说?”老马半天才组织好语言,问道。
“医生,他们也没办法呀,只是建议化疗……可是,你知道的,我有,两个儿子,要养,只敢保守治疗。”
以前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有人开玩笑问过季姐为什么这么拼命,季姐当时笑的很大声,说道:“没办法啊,我没福气生了两个建设银行,不存钱不行呀。”
当时大家没多想,也没多问,毕竟私人的事情,不好多问,可是如今到这一步了,老马不得不问。
“你老公呢?他怎么说?”
“呵,那就是个垃圾,他养活自己都够呛,早不管我们娘儿仨了。以前不闻不问,现在知道我快死了,竟然跑来和我争老大,他倒是想得美,老大高三,马上考大学了,很快可以养爹了,呸!狗杂碎,想的美!”
老马越听越心惊,没想到季姐这么多年的日子,竟是这般艰难的境地。从她的言行举止看来,根本想象不到这个精致的中年女人,竟然罹患了癌症。更可悲的是,身边无依无靠,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养。这些超出想象的苦难,竟然全部集中在一个人的头上,一个女人,两个孩子的妈。
“不好意思,让你难受了老马,那会儿去公司吵了一架,我实在扛不住了,只好拉你来听我吐吐苦水。”季姐情绪稳定了下来,眼睛红肿着朝老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只是那笑里,老马只能看到无尽的凄凉,他不明白面前这个有着瘦弱身体的女人,是如何承载住比海啸还猛烈的,比火焰山火还焦灼的攻击。
“季姐,我嘴笨,不会安慰人,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可以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倒完了,你才能轻松一些。”
老马说完这句话,季姐苦笑了一下,然后给两人的酒杯满上酒,她端起来一饮而尽。老马也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又给两人都倒满。
季姐端着酒杯,却没喝,老马等了很久,久到他看到天上星星都睡去了,他感觉外面越来越空,也越来越黑。
“老马,我被解雇了。”老马差点被银河吸走的意识,被季姐这句话拉回了现实。他大张着嘴巴,眼里全是震惊,他感觉今天晚上他的脑细胞也被癌症侵占了,不然这突如其来的头痛从哪里来?
他半天才找到喉咙的位置,咳了几下,才找回声带的共鸣,他问:“为什么?你不是你们小组的组长吗?”
“我被投诉了,说是我带了私人物品放车上。”季姐冷笑一声,掏出烟,分给老马一根,给自己点上后,继续道:
“其实,投诉的事儿可大可小,但是公司想让你走,它就是天大的大事儿。难为他们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把我们全组的人全砍了。”这是老马从没听过的,冰冷听不出悲喜的声音。
“那你以后怎么办。”老马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可怜的怜悯,可他又觉得似乎是他这个健康的人,在祈求一个苦难人的救赎,这多么可笑。
“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呗,你帮我问问哪里收二手车,靠谱点儿的,把车处理了,留给儿子读书。”
“那你呢?”
“我啊,应该只能等死了吧。”
03
“等死吧……”“等……死吧”最后这句话又变成了魔咒,不停在老马耳边回响。
老马痛苦地捂着头,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剧烈抖动的后背,看得出他还是一颗鲜活的生命,而不是一堆无用的废土。
马路上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在深夜里特别刺耳,老马慌张地抬起头,那一瞬间,有脆弱的丝线滑落。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眼角,拼命昂着头,然后打开了纱窗,奋力探出头,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可惜19层楼的高度,不允许他能看清一个黑夜,不管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他都无法窥视。甚至在越来越多的夜里,他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他也曾想到过死,因为他不知道活着意义,可每当他在深夜里打开窗户,空气穿过巍巍耸立的一座座高楼,颤抖着给他他送来呼吸,他又觉得人间还是值得的。毕竟一打开窗便有风和你打招呼,有月亮深浅不一的笑颜,有星星在极黑的蓝色里,拼命闪耀,只为你能看见,能看一眼。
他很多次关上窗户,去儿子房间看着他的睡脸,这让他觉得内心宁静,他觉得胸口有暖和的东西,一点点鼓动起来,常常让他感动地想哭。
他也有很多次关上窗户,躺回到老婆身边,听着他熟悉的呼噜声,和淡淡的香水味,鼾然入睡。梦里有梦,醒来也会觉得甜蜜。
在他关上窗户睡醒的早晨,有丈母娘准备好的早餐,一口稀饭一口酱肉包的早餐不是谁家都有得吃。餐桌上充斥着儿子的顽皮,有妻子的浅笑,有丈母娘的唠叨,有老马的完整的一天。
第一缕曙光升起的时候,老马换了一身运动装,抽出某书里夹着的一页纸放进兜里。打开房门打算出门的时候,正碰上丈母娘在厨房忙活,他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声:“妈,辛苦你了,这么多年从没跟您说一句谢谢,对不起,妈,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长出一口气,觉得轻松不少,看向丈母娘的时候,没想到她的眼里已经泛出了泪花,老马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了,然后才想起来抽了几张纸巾过来递给她。擦干了眼泪的丈母娘,一脸欣慰地看着他,笑了。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只要你俩日子过好,妈一点都不辛苦。这么早你起来干啥?怎么不多睡会儿。”
“好,我明白了,谢谢妈,那我出去跑一圈再回来。”
“恩,去吧,别太累着啊。”
“好的,我走了。”
老马一口气跑到了一公里外的湖边,然后从兜里掏出来那张纸,上面是这么写的:经诊断,该患者为中度抑郁症患者,如不积极配合治疗,恐会转为重度。诊疗医师陆明。
他毫不犹豫的撕了诊断书,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掏出手机预约了陆医生最近的一个号。
老马迎着正烧成了红脸的太阳,往回跑,他的背影在城市的光辉里,发着光。
我没病,他想,继续奔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