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木他奶奶死了。”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的声音,说克里木他奶奶死了。
克里木是邻居家的小弟弟,克里木他奶奶就是克里木的奶奶,从小我们就叫她克里木他奶奶,当然,在她本人面前我们还是会尊称她为奶奶的。只是当向别人说起时,就会说克里木他奶奶怎么怎么了。
奶奶突然告诉我克里木他奶奶死了。我想象过很多人死亡的情景,唯独没有她。
我想象过爷爷的死。
爷爷病了许多年,打小就看他抱怨着病痛,多少次叫来姑姑伯伯,说是要死了,交代后事,可是终究没死成。一阵沉痛过后,大家各回各家,四散而去。这只是刚患病才会发生的事情,再后来,就跟狼来了一样,即使再难受,打电话也罢,差遣我们这些小孩亲自去叫也罢,姑姑们再也没来过。她们不舍得为独自面对死亡恐惧的老父亲花费一丁点时间。她们待在家里,和丈夫孩子看着电视,欢笑着吃着晚餐。
爷爷病了十几年,我时常想象着爷爷的死。在路上走得时候会想,在学校发呆的时候会想,洗衣服的时候会想,拉屎的时候也会想。如果爷爷死了,我得痛哭,大喊着爷爷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我想哭得越凶,就显得我越孝顺。
有时奉父亲、母亲或奶奶之命去给爷爷送茶送饭,推开门,房间内瞬间投下大片光芒,但是炕上的爷爷仿佛处在阳光无法企及的位置,一动不动,听不到一丝呼吸声,胸膛也没有一丁点起伏,整个房间仿佛被死亡的黑暗笼罩。我怕极了,慢慢移动脚步,轻轻地叫着“爷爷”、“爷爷”。怕是爷爷已经死了吧,我心里这样想着。如果死了,我是不是应该尖叫着痛哭,然后引来家人的注意呢?等我走到爷爷身边,由于老人家呼吸不畅,爷爷常年枕着很高的枕头。我晃晃爷爷的肩膀,爷爷睁开了眼睛,我顿时释然,然后说:“爷爷,吃饭了”,或者是“爷爷喝水”。此时,看到活着坐起来挪向窗台吃饭或喝水的爷爷,我仍然心有余悸。直到出门见到阳光或是星星月亮,我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爷爷在我的心中死过无数回,可是最后当他真的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大一的某天晚上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爷爷昨天去世了,今天中午刚举行完葬礼。然后数落着姑姑们的各种不是,说着自己的种种义举,诸如为爷爷的葬礼费心费力的一切。电话这头的我不知该说什么。想想半个小时前在上《中国人口老龄化》这门课,我在课上发言时还提到过爷爷。现在妈妈告诉我爷爷死了,而且已经被埋在了新疆的戈壁滩上。之前所有关于爷爷之死的幻想统统被扔进思想的垃圾堆,失去了一切功用。夜晚的戈壁滩应该很冷吧。我一个人在上海的寝室里,第一感觉到了离家的无奈。
我想象过爸爸的死。爸爸死后,我作为长女要承担家里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成为全家人的依靠一样。于是我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为奶奶和妈妈养老。
我想象过妈妈的死。如果妈妈死了,我会大哭一场,料理完妈妈的后事以后,承担为爸爸做饭的责任,自己俨然像一个家的女主人。
可是克里木他奶奶的死是我从来没想过的,突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消息。
我挂掉电话,大哭一场,那时高三,第一次在寝室里哭,蒙着被子,不知道在哭些什么。眼泪不断地往下流,我仿佛很伤心地啜泣着,呼吸都有些不畅。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我又继续背着书包走向教室,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寒假回家,我和奶奶在老家的房子里作伴,奶奶出去了,我坐在炕上,靠着墙,看着电影。
门被推开了,看电影的我稍稍抬了一下眼皮,眼前的人让我一愣。
克里木他奶奶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木棍,向炕边走来,头上白色的帽子周边露出几根银丝。
我连忙拾起身子,说了一声色俩目,下了炕,穿上鞋,忙问道:“奶奶,我给你倒点茶?”
克里木他奶奶还是像以前一样,迅速的摆摆手,说着不要不要,她坐一会儿就走。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早已在我心中死去而且自己还为之痛哭过的老人。
克里木他奶奶继续在炕沿上坐着,我站在地下。屋内十分寂静,仿佛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窗外传来路上行人的讲话声,一会儿又都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
克里木他奶奶起身要走了。
我送她出门,一直到门口。看着她蹒跚着远去,我关上了铁制的大门,哐当一声,划破了寂静的寒冬。我转身走向温暖的屋内,手机上暂停的电影还吸引着我的魂魄。
去年,妈妈告诉我克里木他奶奶死了。我不信。可是妈妈很认真地说,我也就信了。可是信了也就只是相信克里木他奶奶死了而已,一个我认识的人再也见不到了而已。现在想想克里木他奶奶死了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并未掀起波澜,或许属于它的波澜早已留在了高三的那个晚上。
人死了大概就是这样吧。亲人例行公事的将她送入坟墓,在风俗规定的那几天去坟墓上哀悼一下,比如第三天,第七天,第三十天,第四十天,第一百天,再就是之后每年的忌日。或许某一天,她的子孙连她的忌日也想不起来了,再之后连她也被消磨在岁月的忙忙碌碌中。哀悼仪式结束后,人们各自回家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在回家的路上还会谈论几句死者的生平。有些人可能什么也没留下,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一句讥讽也没有。
我记得克里木他奶奶自打我记事起就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小时候很喜欢妈妈带我去克里木他奶奶家,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可以带一些好吃的回来。冬天,当大家都蜗居在烧着火炉的房子里和外界断绝联系的时候,我偶尔还可以收到克里木他奶奶送来的果汁和饼干。可能是因为零食的缘故,我从小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是一位善良的老人。
姑姑们闲聊时说老人在去世前半年的时候,独自出门去几公里外的医院买感冒药,由于冬天路上的积雪被车轮压成了冰,老人摔倒了,大半年,都是坐在地上挪着走的。说着还谴责了一下她那几个不孝的儿子。
大人们说话时,每当谈及老人都会说到当年克里木他奶奶年老的时候,大冬天的常常穿一条薄薄的黑色裤子,大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说话时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
奶奶说克里木他奶奶当年是生产队的队长,整天忙着生产队的工作,饿死了自己的孩子。当听到老人年轻时是生产队的队长一事时,顿时对老人心生几分敬意,想来老人当年也是一位出色的女性。听闻其孩子被饿死的事情时,心中不免有几分悲悯,从未想过老人的不是,想来应该也是制度的悲哀。
还记得克里木他奶奶在我印象中是一个很精神的老人。每天很早就可以看到她佝偻着身子,扫着整个街道的垃圾,因为受她的影响,我每次扫院子的时候都会把家门前的街道扫的干干净净,即使妈妈曾因此呵斥过我是闲的没事干,多管闲事。
我偶尔也会看到她弯下腰,捡起路面上的石头,扔到路边,然后起身,继续佝偻着前行,而我现在有捡石头的想法,却缺少捡石头的勇气。
还记得妈妈说老人的儿媳妇把家里的馒头锁在柜子里,老人早上走到儿媳妇窗前拿一个馒头,回去用开水泡着吃掉,晚上再端着边缘有几个黑手印的碗,走到儿媳妇的锅前,看着碗里被倒入几勺汤饭。老人的生活好像很苦,但她却健康的活了八十多岁。她活得过于艰苦,以至于我有时会想,为什么老天不早点收了她的命去呢?可是生死在天,岂是我们所能掌控的。
克里木他奶奶死了,我曾经悲伤过。
克里木他奶奶死了,我的心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