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鸡鸭名家》里主要写了两个人,一个是余老五,另一个是陆长庚。
余老五,身材高大,广额方颡,一腮胡子,质实朴素,受人敬重。他在余大房炕房当师傅,炕房就是哺房,也就是孵小鸡小鸭的地方。身怀炕鸡炕鸭绝技的他,是当地这一行的“状元”,也正是有了他,所以余大房生意最好。炕房生意,无论赢利还是亏本都只能做一季,而余老五的活只需忙几天,忙完后,余老五就可以提了紫砂壶到处闲聊,一事不管了。有人说,“没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为余大房,没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个余老五。什么时候他前脚跨出那个大门,后脚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壶接过去了,每一家炕房随时都在等着他。”可见其确实是一个名家。
陆长庚,个头偏矮,眉毛有点倒,小眼睛,薄嘴唇,显得心窍机多,但仍不失安分卑怯、质朴恭谨的农民气质。他小脸上杂驳的纹路里显露出比余老五更多的沧桑,他的生活状态远不如余老五那般饭酒不愁,养鸭风险实在太大,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而遇上鸭瘟,基本全军覆没,不像鸡瘟,还可以用土办法治一治。
陆长庚的特殊本领,是在“我”家租户倪二的鸭群四散手足无措后被请来收拾残局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
倪二准备将鸭子赶去邻县卖。把成群的鸭子弄到别外去卖,不像鸡装了笼子运过去,而是“鸭圈一大圈,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逶逶地走,鸭子路上要吃,还是鱼虾水虫,到了那头才不瘦膘减分量,精神好看”。倪二是养鸭新手,这样赶着去卖鸭的经验从来没有。当他把鸭子赶过荡口进入长着密密芦苇和田田莲叶的白莲湖的时候,鸭子全散了,倪二折腾了大半天后彻底崩溃。于是请来人称“陆鸭”的陆长庚,他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一气,嘴里啧啧咕咕叫一阵,鸭子便从四面八方全出来了,这是陆长庚的本事之一斑。
陆长庚问倪二,“你这里头怎么来了一只老鸭?”倪二否认。陆长庚一伸手就把老鸭捞住,他说:“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鸭子拉稀屎,过了一年的,才硬。鸭肠子鸭头的那里有个小箍道,老鸭子就长老了。”这是他本事的第二斑。
随后,陆长庚跟倪二要了两只鸭,拎了拎,人家问他多重,他便回答:“六斤四,——这一只,多一两,六斤五。这一趟里顶壮的两只。”人家不相信,拿秤来称,果然一点不错。他说:“拎都不用拎,凭眼睛看,说得出这一趟鸭一个一个多重。”这是第三斑!
陆长庚的这“三斑”,让人叫绝!
汪曾祺的这篇小说,我读了不下五遍!因为小说里有我爹的影子!
我爹也曾是一个养鸭人。他18岁开始养鸭,断断续续养了四五十年,人称“鸭司令”。
爹并不爱旅游,但他每过一段时间,就想去太湖边看看。站在太湖边上,他会遥指太湖一隅:“喏,那边的滩上,我18岁开始,就在那里养鸭,就一个人。风大雨大的时候,也一个人。”这时候,他就像一个将军,那里就是他曾经的一个战场!
我读初中的时候,生产队开始搞副业,让我爹养鸭。每天他划着他的小划船,带着他那几千只鸭的部队,在塘河里,南征北战。同时,他还被别的生产队请去作技术指导,因为他所养的鸭存活率和产蛋率在同行中名列前茅。
记得某年,爹把鸭子赶到上海青浦去卖,卖了个好价钱,带队的生产队长当即奖励我爹100元钱。爹拿着这100元买回了一只红灯牌收音机,这是我们村的第一台收音机。
包产到户后,我爹就成了养鸭专业户,一直到75岁那年,才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不再养鸭。不再养鸭的他,常常感叹着说:“要是我再年轻十岁,我还要干一番事业!”
读罢《鸡鸭名家》,回想起来,陆长庚的那些本事,我爹一样不少。只是我从来都不曾想到过要去写一写。不过,如果写,也必写不出陆长庚那样一个活灵活现的养鸭人。只是读着读着,就觉得我爹就是陆长庚!不对,准确一点说,我爹的本事,就像陆长庚,但是模样和为人,则像余老五!嗯,简直就是这两个人的合体!
文中写道:“养鸭是很苦的事。……一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才容一个人起坐,叫作‘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竹篙头上系一个稻草把子或破芭蕉蒲扇,用以指挥鸭子转弯入阵,也用以划水撑船,就冷冷清清地离了庄子,到一片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直到天压黑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笠子,凉了多带件衣裳,整个被人遗忘在这片水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那么空寥的地方,真是会引起一种原始的恐惧的,无助、无告,忍受着一种深入肌理、抽搐着腹肉、教人想呕吐的绝望。……”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的神经似乎也抽搐了一下,恍悟:原来当年我爹做“鸭司令”的时候竟是这样挨过一天又一天的。
我爹现在有一个爱好——听播放机,即使去地里干活,他也会带上播放机。播放机里循环播放的是越剧沪剧锡剧评剧。他说:“其实我又不太听得懂里面唱些什么,只图咿咿呀呀耳朵边上热闹一点。”不知这和他做“鸭司令”时的那份冷清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