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时,恐龙依旧在那里。不多不少,依旧是五、六米的距离,庞大的身躯隐隐从细长交横的灌木枝叶中透出棕红的皮色来,好一条大笨龙,他想。

呆凝半晌,只见那处灌木丛倏地索索抖动起来,他早已梦寐的神思猛然被摇醒,忆及那笨龙身上无数细微交错的抓痕伤口,他沉默地站起身来,继续朝幽密的无边绿意前行。脚面不知何时肿出了一个喷火的小山丘,正顶上通红锃亮,如同刷了一层油膜的红糖馒头,脚边沙地上站着一群颇似耀武扬威的“黑8字”——形似现代蚂蚁,不过全无手脚,只有两个豌豆大的溜圆球首尾相连,通黑锃亮,如同实心的黑8字满地爬着,似乎不服这世上其他生物,非得通通咬成它们这锃亮溜圆的丑样。他苦笑着晃晃脚,眼看着“黑8字”们左拐右拐,消隐在杂草深处了。

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被这些遍布这个丛林的“黑8字”们咬醒的。一个星期前,他还是刚转到城里中学的正好一月的农村娃,班里同学联合给他办了个庆祝会,三层的奶油蛋糕被红的绿的黄的各色水果装点得缤纷诱人,在充满奶油蛋糕甜腻的香气里,在围绕他的一张张盈盈的笑脸里,他巍巍颤颤举起手咬下一口松软的蛋糕——这大概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这两天他时常这样想。他才五岁的时候,在农村某个清凉的夏夜,悠悠月光投下的大片榕树影里,听城里打工的爸爸谈起城里的世界,比最老最粗的松树还要高的高楼,比鸡鸭乱飞还要忙乱的马路,在那时他便向星星许愿,以蝉鸣为证,他一定要到城里去。星星答应了。他在初二便被父亲接到了市里的中学。城里果如他想象一般,温柔亲切的老师,活泼热情的同学这里的人脸蛋都白净光滑,不似乡下的朋友整日整日通红发亮,他们的手也柔软嫩滑,全然没有奶奶抚摸他时刺痛的疙瘩。他兴高采烈地加入了这个“漂亮”的世界,从此发现了这个世界不为人知另一个模样——订满书钉的校服袖口,被蠕动爬行的毛毛虫占领的文具盒,隔日出现死老鼠的抽屉柜子。他日复一日地在这个欢声笑语的世界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小苦恼,想用自己的笑脸迎合这个充满笑脸的世界,却在一个莫名不停拉肚子的宁静午后听到了同班男生们伴随这淅淅沥沥水声的欢声笑语:“那个乡巴佬被我们捉弄还笑嘻嘻的样子好蠢!”他终于收敛了长在脸上的笑意,变成了这个欢声笑语世界里少数沉默的一族。谁相信那些天真幼嫩的笑脸与蠕动恶心的毛毛虫的联系?谁相信那个五彩的奶油蛋糕隐藏了怎样的魔力?

总之,当他醒来时,恐龙就在那里了。那是一只异常可怕的生物,以匍匐的姿态跪到在一大片似乎是丛林专门为它空出生物沙土地上,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因疼痛而收缩着瞳孔,但仍丝毫不肯放松地紧紧盯着他,仿佛只要他轻轻深吸一口气,它就会立刻跃身而起用那还残留着上一只食物残渣的锋利牙齿咬破他的喉咙——尽管这并不可能发生,从它深棕色皮肤上密密麻麻渗血而致使皮肤看上去是棕红色的伤口和它因伤口疼痛而不断起伏的身躯来看,它伤的实在不轻。也许是因为这是他来到这个未知世界见到的第一只生物,也许是它庞大的身躯吓跑了所有前来觅食的其他兽类,他最终选择留下来,为这只“搁浅”的食肉动物清洗伤口,提供每日水源。

让他惊奇的是,这只恐龙似乎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在恢复气力后不仅没有咬破他的喉咙,而是把他叼起放在宽广而结实脊柱上,甚至主动与他分享食物,像一只巨大型导盲犬二十四小时跟随着他。他渐渐发现这个丛林中似乎大多是食草恐龙,它似乎就是这个丛林中的林中之王,几乎所有恐龙在见到它之后都会疯狂地逃窜奔亡。因此,每当他想要亲近那些温顺的其他恐龙时,他便会示意它躲在丛林深处,从而亲眼见识了有比高楼还要高的脖子四肢却粗短的生活在水中的恐龙,还有长着三个角总是群体活动的恐龙,白天他便沉浸在小时候爸爸从城里带来的恐龙百科般的世界里探险,夜晚来临他便枕着它柔软的腹部,环抱着它的尾巴尖,望着布满星星点点的奇幻夜空入眠。

这种柔软的幸福却在最近被打破了。两天前他终于费尽心力取得了一小群身形极小的小龙的信任,即将触摸到其中一只的头颅时,它竟突然横空跃出,疯狂地撕咬着每一只企图逃走的小龙,无论他怎样声嘶力竭地嘶喊,都无法阻止这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屠杀。

他无法忍受自己终日和这林中唯一残忍的掠食者作伴,于是便有了如今的状况,他漫无目的地在丛林中闲逛,它永远在他身后五、六米的地方用震动山林的脚步声“悄悄”跟随他。

他抬头望了望天,远处的夕阳如一枚药丸在天边缓缓融化。夜幕就要降临了,他想。自从有后头的大块头跟随后一向静谧的丛林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随之从他身后左右跃出两只恐龙,是上次的小龙!他没有来得及震惊太长时间,便被又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龙叼着往夕阳狂奔而去。他并不怎么害怕,那只笨龙雄浑的嘶吼细密无间的笼罩着他。当他终于悬空着停了下来,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成千上百只一样的小龙占据了整个悬崖最靠近谷底的边角,他被围在中间,被迫和它们一起等待那个雄伟身影的出现。

它来了。他心疼地看着它身上大大小小因剧烈奔跑而再次裂开的伤口,努力将全身血液聚集到头部,快速地左右摆动着,它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竟也学着左右摆动起来,他竟从它努力向上提起的两颊肌肉中看到了笑容的痕迹,这只笨龙!随即,它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毅然决然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叼着他的小龙灵活地在龙群中穿梭躲避它的追赶,其余的小龙则一拥而上用尖锐的爪牙划伤它的皮肉,撕咬它的......等等!这些小龙,是食肉动物!他绝望地望向那个仍嘶吼着朝他奔来的身影,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左右摆头的动作,竟眼见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它一把将他叼起,在最后匆忙一瞥后如用尽全力般将他朝包围圈远远甩去,他感觉自己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在永不下落的半空看着它踉跄地倒向那无知的崖底,那曾相拥入眠的尾尖在空中划出最后残留的完美弧形。

当他再次醒来时,恐龙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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