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桐,湖北十堰人,现居武汉。
我出生之时,正值落叶纷飞的深秋。家中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梧桐,这种树属落叶大乔木,十一月中旬,枯黄的树叶便如花蝴蝶般赶着趟儿,伴着秋风回旋,飘落……妈妈说:“这个季节,因为梧桐,真是太美了。”恰好我爸姓吴,便给我取名吴桐。
大学毕业后,因为所学专业是冷门的越剧,我唱得不够好,去剧院没有关系又不够出色,在那儿打酱油估计是要打到四十岁才能登台了。我没有那份执着,却依然热爱音乐,父母在老家开了个小门面,打电话说:“桐桐啊,武汉不好就业就回家吧,回家来做点小生意。”我不要,我选择留在武汉。音乐是我从小就学习的东西,我不是那种上高中以后因为文化课不好才转学音乐的人,我是那种从小读音乐附小,接着升入音乐附中,文化课一直不太好的人。虽然在学习上我并不勤奋突出,可没人怀疑我对音乐的热爱,也没人可动摇我对音乐的忠诚。十堰是个小地方,直到大学我才知道网购这回事,我喜欢武汉的新鲜和热闹。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音乐这条路,在没成名时尽是艰辛寂寞,世人所艳羡的明星、歌手只是少数红得发紫的命运宠儿,而剩下的,就是拼命努力也无法赢得欢心的寂寞小丑。曾几何时,初生牛犊的我也在大一参加了“中国好声音”的海选,却最后沦落到被通知花钱买粉丝的窘境!我没有背景,实力也不够,成为歌星想必只是个梦了。所幸漂亮的脸蛋儿偷不走,十几年的音乐素养摆在那儿,很快,我被吴家山的一家琴行老板邀去做音乐老师,负责声乐和钢琴的教学。吴家山是武汉的郊区,不及市区繁华,比起十堰还是高级多了。百货商场、电影院、咖啡厅、图书馆应有尽有。我和付老板签了就业协议,还在海景花园租了一套小型公寓。事实上,琴行是提供住宿的,可居住条件太差,那种小阁楼下楼梯的时候,木板都摇摇晃晃,像是发了地震,我可不敢冒着生命的危险贪图一点小便宜!爸妈说:“女孩子家,出门在外不要省!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跟陌生人搭腔,缺钱就跟家里要。”我租的这套公寓在小区三楼,一室一厅,月租1000,房主去了深圳。最让我中意的,就是房间的窗户外,刚好也种了一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四周被楼房围着,和家中院子的树有些相像。每当想家的时候,我都要望着它出神好一会儿,恍惚间,它已经成了家门前的那棵梧桐树了……
一个陌生男人的敲门
一个人出门在外是很孤单的,即便日子久了跟同事也渐渐成了朋友,还有大学时的同学可以结伴出去潇洒玩乐,可他们都替代不了亲人的感觉。琴行的老师不同于公立学校的老师,我们没有双休也没有周末,只有周二一天休息,大多数时候,我会宅在公寓练琴或是去星巴克拿本书小坐一会儿……
那天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周二,我一觉睡到了九点,吃完早饭后开始了每日的基本功《哈农》。钢琴是跟琴行租的,同事说:“每天都待琴行,你还弹不厌啊?”
“有时候会感觉厌啊,但特别想拥有一架钢琴,虽然暂时买不起,租回去也算自己的嘛!”
音阶,琶音,和弦……我翻开《肖邦练习曲集》,翻到我最喜欢的Op.10No.4《激流》,热情洋溢地挥洒了一曲。钢琴是手指的芭蕾,弹琴便是手指在跳舞,看着翻飞跳跃的手指,听着激情燃烧的音乐,我的心深深地沉醉了。突然,一阵敲门声破坏了这美好的意境。
“有人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咚咚咚,“有人吗?”
我一惊,回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外卖,一时间不敢贸然出声,可刚刚那么洪亮的钢琴声,估计是瞒不住有人的事实了。
“谁啊?”我坐在琴凳上不动,大喊着问道。
“你好,我是来看楼上房子的,楼上的户主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可不可以让我进你家看看房子啊?”
未来邻居?谈不上,只是来看看房子的潜在上下楼关系。我起身站起来,想起父母的叮嘱:“女孩子在外,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腔!”我打开靠里面的铁门,防盗门是不敢开的。隔着纱窗,一个高大俊逸的身姿显现在门外,挺拔间透露出一种不安全的威胁。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这是个英俊知性的男人,皮肤偏白,眉目清秀,鼻梁挺挺的,上面架着一副银色半框眼镜,是金属材质的,和时尚沾不上边,透出浓浓的书卷气。他像是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眼神闪躲,竟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你到底要干嘛啊?”我问道。
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哦,您好您好,我才从武昌那边的学校赶过来,想来租房的,跟楼上的户主说好了今天看房的,他突然有急事去外地了,能不能进来看看您家房子的结构呢?”此人措辞礼貌,普通话标准,略带磁性的声音好听得跟播音员似的,想来素质不低,不像犯罪分子,可外面的坏人实在太多了,我不能随便让一个陌生人进门!
我冷淡地说:“那你下次再跟楼上的约好再来呗。”
他听我推辞,又放低了语调:“您看,这从武昌搭地铁转轻轨过来一趟真不方便,能不能通融一下呢?”
“你可以去找找二楼或者五楼的人啊!”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今天星期二,大家都去上班了,我敲过门了,就您在家。”他依旧不死心。
我开始怀疑这个人的身份,是啊,星期二大家都上班上学去了,你怎么有功夫挑这个点来看房子了?进我公寓有何企图?欺负我刚出社会不懂事啊。
“不行!看不了就下次再来吧,我不喜欢别人进我家!”说着,我一把将铁门重重地关上,估计那关门的冷风够他凉快一会儿了,不久,我就在琴凳上听见了下楼的脚步声,世界,又清净了!
我被投诉了
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中,又好像在意料之外,那个陌生男人在几个星期后,果真成了我楼上的邻居,我在三楼,他在四楼。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来看了房子,什么时候搬了进来,我们打照面的次数不多。我通常是在下午两点上班,而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上班族,朝九晚五有双休那种。只是进进出出多了,难免会碰到,想起之前的严词拒绝,我有些尴尬,既然第一印象也不好了,那便不需再刻意熟络,城市人的邻里关系嘛,没必要。
这样也算相安无事,可就在他搬进来不久,我竟然被投诉了。那天上午我还没去上班,物业来了个保安大叔,很不客气地敲了我家的门,狠狠地说:“以后晚上九点以后不要弹琴了,打扰别个休息!平时弹也把声音弄小点!吵死了,已经有人跟我们投诉你了!“我恹恹地连连称是,心里却很不服气。
什么?吵?打扰?难道我自我沉浸的天籁之音在别人看来只是噪音吗?住在这里几个月都好好的,到底是谁看不惯我,还投诉了我?!
这还需要用脑袋想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楼上的那个男人,只有他刚搬进来,他进来了我就被投诉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挂在梧桐树上的钥匙
第二天中午上班的时候,竟然在楼道碰上了回公寓的他。这次我没有表现得视而不见,而是用冷冽的眸子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许是被我这陌生女人的敌视弄得有些懵了,他眼神里开始透出疑惑,微微张开的薄唇刚想说些什么,我赶紧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过头来直视前方,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的几个月,我不再肆无忌惮地练琴了,每次练琴,我都将弱音踏板踩下去,心里憋屈得很。而这种憋屈,就在每次与他的相遇中转化成似有若无的怒目而视,我们之间仿佛有一种敌对的气流在暗暗涌动。事实上,我并不能确定就是楼上新来的他投诉了我,只是他的嫌疑最大,所以那段时间我对小区的所有人都带着一丝愤恨之情,直到那一天。
那天是周四,我两点赶到琴行的时候突然发现钥匙丢了。怎么办?钥匙丢了,琴行的门也开不了了,三个老师围在我周围干着急,付老板去了武昌,一时之间赶不回来,我打电话给人事涂老师说明了情况,她慌慌忙忙地赶来开门,面露愠色。
钥匙到底丢在哪儿了呢?我再一次翻着已经翻过几十遍的包包,人事涂老师叫我过去。
“吴桐,陈竞枫不学了你知道吗?这个月你又流失了一个学生,你怎么跟人家家长沟通的?”
“那个孩子本来也不是我带的,是付老师(也是老板)带的,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弹琴,基本功也很差,我就批评了他几句,他逆反情绪特别严重。”
“那这个事情你自己得反思,还要跟付老板说明情况,我们只是培养业余爱好的琴行,不是什么音乐学院,我们的目的就是让孩子们在这里玩得开心,他只有玩得开心了才会继续想学,你这样一板一眼的,打击他的积极性,他更不会听你话了,有的孩子要顺毛摸,有的孩子要严格一点,你的经验还是不足啊。”
我沉默着,也不知道怎么接。
“还有你今天这个掉钥匙的事,我把琴房的钥匙再给你一把,你还是趁现在学生没来赶紧出去配一把吧,付老师(老板)是看你各方面还不错才重用你的。”我在这边店面就类似于店长那样的老师,但工作上或多或少地也并没有那么顺利,除了教学质量,学生的喜好也是我们要负责的任务。
我拿了人事的钥匙出去配新的钥匙,转念一想,那掉了的一串钥匙里面还有公寓的钥匙啊,这晚上可怎么进屋呢? 户主在深圳,肯定也不能联系到他,琴行八点才下班,要是去请师傅撬锁的话也得等到八点以后,那时候还有师傅肯来吗?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倒是可以借,但是能找到不是更好吗?既然是在来时的路上掉的,一串钥匙对陌生人来说也没啥用,沿路找回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这样想着索性便决定回一趟家,边走边找。
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顺利,一直到我走进小区,我依然没找着遗失的钥匙,心中失落极了,觉得自己那天真是倒霉透顶,又是丢东西又是流失学生被训的,想到自己孤身呆在武汉,连个哭诉的人儿都没有,就一屁股蹲坐下来,眼里泛出咸咸的东西。难过了一会儿,一抬头,这不是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吗,十一月的天气,叶子都有些泛黄了,我的生日也快到了吧,我感慨着,突然发现枯树枝上明晃晃地挂着一件东西,哈哈,那不是我的钥匙又是什么呢?是哪个善良的好人,做了这样一件浪漫的事,守护了我的钥匙?
我找到了我的钥匙,而且是以这样浪漫的方式,我的钥匙被挂得很高,高到我根本够不到,只好去找小区晒太阳的老奶奶借板凳站上去拿。我从未感到如此幸运又温暖过,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大城市里,在这个被投诉的小区里,还有这样温暖的人,将这件无关的小物件高高挂起,我开心地为它拍照留念。
楼上楼下
我在淘宝上买回了隔音板贴在墙上,这样可以不用再踩弱音踏板影响手感,也不会吵到周围的邻居。我开始试着为他人着想,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钢琴声,我的曲子也不是都那么流畅动听,练琴声确实会吵到大家,因为别人不像我下午才上班,上午基本不用早起。再碰到楼上的邻居时,我也不再去有意无意地瞪一眼了,就那么很自然地路过,不带一点埋怨。
我的生日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我期盼着早些到元旦回老家看父母,却在十二月的时候着凉生病了。本来病得也不严重,只是感冒发烧,吃吃药就会好的,可偏偏那天我的月经又来了,一向痛经的我再加上感冒发烧,浑身没劲,没力气做饭,点了外卖,吃到一半又吐了一地——我的胃病也犯了。我想打电话给爸妈,却发现他们远在十堰根本救不了我;我想打电话给朋友,却想起她在汉阳的琴行不可能来照顾我!我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带好钱,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只要叫个滴滴搭车就好了。
我收拾好东西,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再围上一条无比保暖的围巾,开了门,行动缓慢地移动着。刚没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预备上楼的四楼租户。我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像往常一样和他擦肩而过。已经和他隔得有点远,就要转角的时候,那个男人竟然跟我搭话了。
“诶,楼下的,你还好吧?是不是生病了?”
我迟疑了一下,转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发烧了。”那嗓子,粗得就跟男人似的,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差,平时都有化妆,那天不仅没化妆脸色还惨白得一塌糊涂。
“那现在是要去医院吗?外面快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我一听,赶紧折返回去,拿好伞出来的时候那人竟然还没走,关切地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实在是撑不住,想想做邻居也这么久了,他不像是坏人,便答应着一同去了医院。我肚子痛得厉害,又不方便跟他说什么,他很体贴地让我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帮我挂号,带我去科室,对于这样的关怀和善意,我不可能不感动。
躺在床上输液的时候,我问他:“楼上的,你来这也大半年了,都没跟你打过招呼,你叫什么啊?也是外地人吧。”
“恩,我叫叶青,十堰的,跟你老乡。你呢?叫什么?”他回答得自然。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十堰的啊,我叫吴桐。才大学毕业一年。”遇到老乡,我顿时感觉亲切多了。
“呵呵,一楼的大爷说的,上次说起这楼里来了个成天弹琴的十堰丫头,吵的人受不了,他就跟物业投诉了。我也是刚毕业,读完研就考到这边的检察院了。”
“哦。”我若有所思地应着,又道:“这次看病谢谢你啊,之前不准你进我家看房子那也是以为你是坏人,我一个女生,不可能让陌生男人进门的。”
“恩,你是对的,那次我也是着急一时唐突了,后来想想也觉得可笑。”
“马上要元旦了,你也回家吗?到时候一起回去吧。”我本来也是个热情的人。
“好呀,我也是忙这忙那,一年都没回去见见爸妈了。”
理所当然的爱情
后来,我们相恋了,他那么帅气儒雅,工作人品都好,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这么美丽可爱,多才多艺,他也没有理由不喜欢我。虽然我们的工作休息时间基本上是错开的,所幸隔得近。周末琴行晚上下班早,也可以陪他去看场电影,或是来一次浪漫的烛光晚餐。再后来,他想退房住进三楼,声称房租他付。
我说:“不行,你还没学会弹琴,还没跟我四手联弹呢,怎么可以住进三楼!”
他笑了笑:“弹会哪首就可以进你家呢?”
“这首!”我指了指那首《卡农》,那是我最喜欢的钢琴曲,我的梦想之一就是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弹这首曲子。
“我学,我学。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弹。”
叶青学得很带劲,练得也很勤,两个月后就那首《卡农》而言,弹奏水平已经可以和我不相上下了。
我们同居了,之前便已见过双方父母。
总有人偷偷爱着你
今年九月,叶青找家里要钱买了房子,武汉房价贵,我又找父母凑了点,多付一些首付,还贷的压力就小多了。我们领了证,十一回老家办了丰盛的婚礼,双方家人都和和睦睦的,纷纷给我们送上诚挚的祝福。
回到武汉三楼一室一厅的小窝,叶青靠着我的肩膀说:“老婆,委屈你了,新房子只能后年搬进去住了,我们现在暂时还是只能住这个小房子,新房装修好后还得透透气,甲醛估计要得大半年才散。”
“没关系,我喜欢这儿,这儿有我们的回忆,还没有甲醛味儿。”
“是啊,真庆幸租了这里的房子让我遇见了你,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浪漫的事。”
我踱步到窗户附近,笑着说:“恩,不过我还遇到过一件特别浪漫的事。”我翻出手机里那张舍不得删掉的照片——挂在梧桐树上的钥匙,叫他过来 看。
“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不小心丢了钥匙,有个好心人把它挂在了梧桐树上。”
“这件事啊!”叶青上前搂住我的腰,“这件事我知道。”
我转过头来,一脸疑惑:“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天是星期四嘛,我有点不舒服请病假回来休息,走到楼下的时候在梧桐树下看到了一串钥匙,上面还有你的一张小照片,就挂到树上去了。”
“什么?那你怎么不直接还给我?”
“我想直接还啊,可想着那段时间你每天碰到我都横眉冷对的,觉得你很讨厌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就想着还是挂在树上让你自己找回吧。”
“晕,那要是我没在树上找呢?”
“不会,你会找到的,你老喜欢呆在那棵树下发呆。”这人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窥我了?
“那要是被其他恶作剧的人拿走呢?或者被风啊雨的吹跑呢?你也太草率了吧。”
“不会。”叶青向我指了指右手边一个隐蔽的角落,傻笑着说:“我就待在那个角落里看着呢!”我半晌说不出话,眼里却又泛出咸咸的东西,和去年的无措不一样,这是幸福的味道。我突然冒出一句:“叶青,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好啊,其实在我第一天来这儿听到那串流水般的天籁之音时,我就开始期待这事儿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人家都是一见钟情,你是一听钟情啊!”
“管它一见钟情还是一听钟情,我们的孩子就叫叶梧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