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5年的今天,世界人口又翻了几番,尽管各国都尽量把出生率压低在百分之0.3以下,但是这颗脆弱的蓝色星球的负担还是日益重了起来。出于人道主义,高层的管理人员并不能命令谁放弃生命,人们只好降低自己的物质需求,凡事寻求最简化。
吃饭不再追求山珍海味,小小一粒胶囊,里面的味道丰富的很,又能满足生存需要,因此倒闭了一批饭店;小小一针药剂,就能平衡身体各项指标,又关闭了一批医院;越来越高级的芯片被研发出来,植入大脑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没有刻苦学习的必要了。
胶囊已经普及化,而芯片数量有限,还是有一部分人仍然拥有着普通人的脑子。更可怕的是,大多数工作已被人工智能机器人包办,这部分人又难以从事高精尖的行业。多数这样的只求满足生存需求而在生态圈中不能创造什么价值的人,被称为“食(sì)者”。
但所谓上层社会的人们(这样的人被称为“能力者”)也并没有过得比以前舒服多少,尽管每个人都节衣缩食,但地方只有这么大,甚至连太平洋上的小岛都挤满了人,即使再富有的人也不再拥有居住在超过自己生存需要两倍大小的房子里面的权力。
文化保护局的工作人员据理力争,晓之以利害关系,还是没能保住各自然文化遗产,武夷山上的丁点儿的小旮旯,或者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什么苏州园林,日月潭旁的空地,一切可以利用的土地上,都建起了能容纳最多人居住的高层建筑。就差没把紫禁城给拆了,好图他那半尺厚的墙壁的空位。
地球上住着这么多人,可地球上不需要这么多的劳动力呀。再说说那些食者,他们就剩个脑子属于自己的财产,可还没别人灵光。要是文学创作的话,那小小的芯片里已经包含了古今所有的经典,能力者家庭里的三岁孩子都能把赏析某篇文章的文字倒“背”如流,任何拙劣的文字都不能入他们
眼了。 只有一点,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内心已经激不起任何涟漪了,他们只觉得这是事物运行的规律,理所当然。
当前世界正在合作一个大项目,能力者大多都参与其中,整日在摩天大楼里忙忙碌碌。
食者地位低微,公民系统里甚至没有正式的名字,往往是姓后面跟着一长串的数字(代代表人口)。
例如一位食者少年每次被要求出示有效证件时上面显示的只有“卞68952724766”。
只有在他们自己组建的小家庭里才互相称呼人类社会特有的昵称,他出生的那一天,世界上并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到处风平浪静,所以父母给他取名“卞安”,取祥和之意。这个不起眼的少年老老实实上学(虽然学成后不可能达到能力者的境界,但是法律规定任何人都要接受教育),认认真真读书,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这一年卞安16岁。放学之后穿过钢筋水泥的森林回家,今天在电子阅览室看的书仍然赫然在目:“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不妨熟歇。”,他反复咀嚼着,心想这个叫苏子瞻的老头真是太有趣了。他跟他的朋友——一个同龄能力者聊天时,尽其所能手舞足蹈的讲着这些,对方面无表情:“哦。” 他一怔,怏怏低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
看书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了。好在书海浩瀚,一辈子都看不完。他偶尔也喜欢看一场电影,视觉的冲击来得更强烈。他偶尔也可怜那些永远作为先知的能力者,世界上已经没有能让他们感到新鲜的事物了,他们活着只为工作,甚至视娱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枷锁。他们永远也不会有喜怒哀乐,卞安一想到这些就头皮发麻。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一位白发飘飘的老者,守着一灯如豆,在棋盘旁边若有所思。他偶尔在一旁摊开的纸张上写些什么,卞安仔细辨认,认出“弈萃”二字。竹影婆娑,映在墙上。卞安盯着那局棋,渐渐有些痴了。他一点儿不懂棋道 隐约记得阿城一本书有类似描写,这会儿想起来一段话:
“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神神叨叨,又似乎蕴含什么魔力。
醒过来的时候摸摸眼角,居然有点潮湿。他好像有点想家,可目光所及窗明几净,明明就是自己的家呀,设施齐全,凡事有机器人代劳,日子轻松的很。可是……全息投影下的鸟语花香,在关闭之后也空余旁观者的落寞。好像什么都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他想,至于吗,我还不够满足吗,起身洗漱了。
晚上又梦见那个老者,仍是下着棋,旁还有童子弹琴助兴,虽无丝竹管弦之盛,淡淡雅音,也很有韵味。卞安又迷迷糊糊醒了。一连几日,老者和棋日日入梦。
说来也怪,卞安从小生活在没有一点波澜的社会里,尽管还是受了一些能力者的感染,对事物的认识大多停留在了解层面。他从视频了解一切人类社会所需要掌握的一切技能,或者是他们平时一些什么消遣——大多是几十年前录的,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玩这些了。(准确的说是不愿在上面浪费时间)
VR技术的高速发展,使人们有了更多机会体验从前从未尝试过的东西。譬如没玩过乐器的可以戴上眼镜和耳机弹吉他,免去三分钟热度消退后吉他闲置在旁的局面。然而这时一种奇怪的现象出现了,随着可体验的场景增多,后台处理数据的人们发现,体验者的爱好广而不精,这体现在很少有程序被点开第二次,他们认为体验过了就好了嘛。能力者更不用说,超级芯片里面有着所有的感觉,并且仍然在网络上自主学习,体验,在他们看来可有可无。
看了几日棋,卞安的心静下来了。他甚至有点想跟老者交谈,央求他教自己一点棋术。黄绿两色的玻璃棋子,在老者手中此起彼落,他自己跟自己下,还玩的挺开心。偶尔困意上来了,他就靠着椅背,头往后仰着,手还攥着棋子轻轻敲在桌面上,敲落一点灯花(卞安猜这是赵师秀)。
终于有一天那老者抬起头,朝卞安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绽开一抹慈祥的笑,招招手:“过来。”卞安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原来自己也在房间里。于是走过去坐在桌的另一侧。满房的古色古香让他有点不太适应,平时就算是看古典小说,也没有这么真实的感觉,他揉揉眼。
“有兴趣,怎么不来跟老朽下两盘?”
卞安不好意思笑笑:“没学过,没时间。”话一出口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平时明明忙着找各种事情来打发被人工智能普及化节省下来时间。说到底还是内心欲望不够强,他又笑着摇摇头。
老者把眼眯成一条缝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存有21世纪人类感情的人了。”“你是不是经常奇怪跟身边的人没有共同话题?”
卞安吓了一大跳,这位世外高人还能预到几百年后的事情。他脊背有些发寒,但是点点头。然后他就醒了。
他盯着天花板恍惚了好一会儿。最近没受什么刺激,也没过度疲劳吧?要不要上网查查,或许是什么心理疾病呢?想到自己在这数以兆计的人口中居然有一些特别,他内心还有点小激动。半晌,念头又转了。“天下食者千千万,不都是行尸走肉吧。”想不通,想不通。他收拾书包去上学了。
今天的历史课讲到了21世纪的人类社会——跟网络上的科普不同,学校老师精心备课,准备了很多材料,注重从人的情感方面入手。尽管才过去一百多年,但这段时间科技的发展速度是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比不上的,因此变化最为巨大,考的也最难。甚至有能力者专门从事这项研究。卞安仔细听着,慢慢难过起来。国力越来越强盛,但是文化的发展好像不太乐观。再也没人能写出勾人心弦的诗句了,机器人挑些花间词的字句,凑些伤春悲秋之作,怎么看怎么别扭。大家都知道文章的每一个部分起着什么样的作用,但从来都是平静的被灌输,然后接受……卞安恍然大悟,他们没有心了。一百多年前的刘小川想起小时候一条河,“想得吧吧掉眼泪”。他当时不太理解。
思绪飞出窗外。社会基础设施已经相当完善了,安全事故概率已经减到了0;各种智能仪器基本上预估好了人的寿命,老年人的家属早早做好了准备,老人自己也平静的接受死亡;因为吃穿不愁,再也没有人犯罪。大道之行好像实现了,这不就是理想社会吗?
“卞安!不要走神!”卞安连忙坐直了一点。
课已经上到一半了,这时正在讲古往今来的英雄事迹。“81192,请返航!”他蓦地湿了眼眶,见周围没人有反应。洪水来临,20出头的小伙子手拉手跳到水里当人肉堤坝,然后被冲走,岸上一片哭声;青年教师自愿支教贫困山区,用薄弱的工资给全班每位同学买了双皮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还收养5个孩子,并抚养他们成人……很久很久,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
下课铃响了。PPT最后一页有一大段总结,其中有那么一句:“曾经有一个名为《感动中国》的节目,他展示了中国人坚韧、勇敢、智慧的民族力量。”
教室里一片记笔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