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亲眼目睹生命。不，准确来说是死亡。我亲眼看见，一个死神存在的世界。
凌晨一点。是的，现在是凌晨一点。我一个人踱步在医院住院楼下方的空地上，据说旁边的小院便是医院的太平间。夜风使得这座偏北的小城退去了白日的热浪，倒显得有几分凉爽。我其实是不大害怕的，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相信很多东西比“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更可怕。
站在十八楼的窗口望去，白日里喧闹的医院似乎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沉寂之中。再往远处看一点，城市，依旧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丝毫没有要歇息的意思。身后的病房里时不时发出低声的啜泣和呻吟，那是刚刚做完手术的人，在麻药散去的疼痛中发出的声音。长长的刀口像一只巨型的蜈蚣趴在胸口，丑陋至极。手术室外的等待室内，实习医生手中的器皿里放着的一整块肉，那是刚刚摘下的一枚肿瘤。它甚至还是鲜活的，从一具鲜活的躯体，一颗跳动的心脏旁边刚刚摘下来的。我不是故意要吐，只是它像极了，像极了我刚刚吃下的那块鸡肉汉堡里夹的肉。此刻躺在手术室的人，是一位父亲，一个人守在门外的，是他即将要参加高考的女儿。
夜晚的医院最热闹的地方，无非是病房外的走廊和大厅里。每到夜晚，陪护病人的家属们便拿出备好的折叠床来，支在走廊里，躺在上面对付一晚上。他们不会出去住宾馆，一是怕走了照顾不到病人，二是医院旁边的宾馆，价格贵的令人咋舌，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根本无力承担。那些奔波了一天的人们，一躺下便睡着了。很快，整个走廊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一声，一声，好像在诉说着对命运的不服一般。
3号病床上躺着的藏族小男孩，他总是沉默不语的。他才那么小，六七岁的样子。他刚刚经历过一场车祸，车轮无情地碾过他的身体，小小的骨头还没长大，就被压断了。那种疼痛我无法想象，他却没有哭，只是盯着那根管子，看着身体里的血水一点点流出来。我给2号床的大叔带过两次饭，后来他试图将饭钱给我，我没要。他做完手术两天了，就一直那么躺着，医院早已断了给他的药，因为他没能按时交上医药费。之前高额的手术费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和在亲戚那里借的钱，他的妻子也回去在家里继续筹钱了。他躺在那里，眼中尽是无奈。
说一说Z大哥吧，其实我是不愿提起他的故事的。某一天安静的病房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因为Z的出现，他是隔壁病房的病人，没有家属陪护，时不时在每个病房串门。他大概不到三十岁，身体消瘦，面色蜡黄，两只眼睛却总是炯炯有神。他可真是个话唠，一进来就不停地说话，给大家讲各种各样的笑话。他混在病人家属里偷偷抽烟，被护士追的满楼道跑。我也一度认为他只是简单的小病，过几天就会出院。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做过一次手术，可顽强的肿瘤再一次长满了他身体里的器官，医生早已束手无策。每日十几瓶的化疗药使他吐了又吐，也不过是让他多一次看这个城市的日出的机会。后来我几次来到这里，都没敢再去问他的消息。至少这样，他还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讲着笑话，眼神发光。
我路过人间一趟，我曾亲眼目睹生命和死亡。我想把他们写下来，带着苦难和希望，去感知生命的各个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