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还是县医院精神科的一名实习生。我负责照顾的病人是一位中年男子,面相斯文,身形清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从未见他吵闹过,他是不愿意和人说话的,整日只是躺在床上看书,有时捧着一本文学杂志、有时是小说、诗歌......
一日,我照例去询问病情,他也照例只是摇头点头,不愿说一句话,间或从喉咙里极不耐烦地 ‘嗯’ 一声,眼睛毫不放松地盯着手中的书。
我瞥了一眼,《太白山记》。
“你尽量少读些此类书。”
他缓缓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去。
“你可以看些比较舒缓的文章。推理、悬疑、志怪,还有批判性比较强的......总之,容易引起情感波动的不要看......嗯......只是暂时不要看。”
他缓缓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去。
见他毫无回应,我准备出去了,走到门口时才听到他慢慢吐出几个字:“嗯?为什么?”
“你病历上说你噩梦频繁,精神......脆弱。你夜里睡觉经常......大喊大叫,你不知道吗?”
“知道。”他把书放在鼻下长长地吸了口气。“我做的梦,我当然知道。”
“医生说让你少看这些书,要我及时去汇报......”
“他不懂。你看过这些?”他拍了拍手上那本《太白山记》。
“看过一些,你平日看的一些......我差不多也看过。”
“喔,没事。你放心就是了,我......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才不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这样啊。那,那我向医生反映一下?”
“......也好,你把这些也拿去。”他从病床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很粗糙的白纸,看了一眼,又拍了拍,递给我。
“这是......”
“算是日记吧。来这里之前记下的,我......不太确定有些是不是幻觉......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嗯......谢谢。”
向医生汇报情况后,主任让我把病人的......日记,认真看一看,做出总结汇报。
9月12日·雨
今天傍晚下班,滚滚黑云正压在城市上空。
走上天桥没几步,大雨就落了下来,我踌躇了,一时不知是该往后退还是往前走。后面是公司,前面是回家方向的公交站台。
最终我哪里也没去,立在桥上看那些落在雨中的事物。大雨冲掉了城市所有的颜色,四下如同被石油冲洗过一般。一只未撑雨伞的野鸟飞进我的视线,喝醉了一样在空中摇摇晃晃,落在了对面公交站台的挡蓬下,同人类站在一起。野鸟抖着浑身的羽毛,一个劲儿地歪着脑袋,无不嘚瑟地看着我,似乎在向我炫耀着它躲雨的地方。我笑起来,不和它一般见识。
不远处有三两孩童在雨中奔跑,朝着站台的方向去。
“小心!”我说。
野鸟不为所动,依旧嘚瑟的看着我。
“小心!”我向孩童的方向指去。
野鸟却认为我在挑战它,脑袋歪得更离谱了,两只细爪在地面上跳起了舞蹈,眼神由嘚瑟变成了嘲弄......
“啪!”
我闭上了眼,听到细微的爆裂声。
红红绿绿的肠子混合着液体淌在站台的地面上,野鸟的脑袋已经扁了,嘴巴张的大大的,似乎是在骂人,只有两只眼睛依然顽强地睁着。
“真恶心!”站台上的人吐了口唾沫,飞起一脚,野鸟就落在了下水道的盖子上。细小的肠子散落在周边,红绿的液体顺着雨水蔓延,还浮着些油花子,我似乎闻到了浓烈的腥臭。脑袋里突然闪过闻一多先生的《死水》来。
我一阵晕眩,身上已经湿透了,两眼发黑。我蹲了一会儿,慢慢恢复过来。可四下的行人全都没了影儿,建筑还是刚才的建筑,树还是树,野鸟的尸体还落在井盖上,唯独人......
我像一只鸟一样甩着头发上的水,把脑袋摆过来看,又摆过去看。人,真的不见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好家伙!他们竟悬在空中!密密麻麻的。
哈哈哈。我笑,是因为我高兴。人类的科学技术如此进步,实现了飞天梦,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哈哈哈。我笑,还是因为我高兴。御风而行,自在逍遥,庄子诚不欺我也,这难道不值得我高兴吗?
哈哈哈。我正笑着,突然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化成了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大雨从鸦群的上空倾泻而下,雨水成了黑色。鸦群的颜色刚刚还是黑,慢慢变为深灰,浅灰,到最后羽毛也开始脱落,直到羽毛脱尽,发黄发红的皮肤裸露,它们才顺着落雨的天空,噼里啪啦地朝着地面砸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