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行站在百米高楼上，站在护栏内，望着已经入夜的城市。

夜里的城市看着要比白天繁华。霓虹不断闪着不同的图案，数以万计开着车灯的车汇成一条光河，白天蛰伏在家里、埋头在工位上的人们纷纷进入了这个五彩缤纷的夜世，他们或独自、或结伴地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时而欢畅地大笑，时而伤心地哭泣，时而在舞池中癫狂，时而在静默的角落里孤单，时而饮酒作乐，时而向香烟寻求慰藉。

天空和大地被这缤纷的城市分成了明暗两个部分。城市的夜景很美，但这些在任行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马路上走着的全是面目呆滞的行尸走肉，城市的灯光炙烤着这些人。夜场、酒吧，灯红酒绿的场所里是一群被欲望吞没的赤裸男女，在金钱和酒肉堆砌的黑暗屋子里，向着路过的人招手，向他们传递欲望，而在其他的场所，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有的张牙舞爪，外貌可憎，有的清新秀丽，道貌岸然，很难找到两张一样的面具，但所有面具都有一个共同点——虚假。

任行嘲讽一笑，眼睛转向黑暗的天空。很难想象，那漆黑的深处，在数个小时前，还散发着令人神往的湛蓝。清风、白云都在之上，构建出了一副很美的画。任行的眼镜深处，似乎看到了隐藏在这漆黑背后的美景，比起那丑陋的夜景，这漆黑的天空更适合任行。

“是时候该离开了。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任行抬起了脚。

三年前，发生了一件事儿。任行当起了“人性测试师”，这个名字是任行自己起的。

任行很有金融才华。虽说并非白手起家，但任行绝对可以算是富一代。他在股市里赚了很多钱，又深谙投资理财之道，仅仅27岁，就积累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那时，他还有个女朋友，漂亮的女朋友。美女、财富都有了，任行绝对算得上是成功的人。成功的任行钱多了起来，时间也多了起来。无事之际，他不小心看到了一个视频，相信大家都看过：一个测试女朋友的视频。

任行的第一感觉是无聊。但感觉过后，他发现，自己正处于无聊之际。

抱着好玩儿的心思，他开始准备测试自己的女朋友。

测试计划很简单。假装自己破产，然后找人勾搭自己的女朋友。

计划简单，实施起来，对任行来说也非难事。

任行找到一个银行的朋友，随便打印了几张假证明。朋友拿着假证明谎称任行破产，要收回被抵押了的，但现在他俩人在居住的房子。一切都很顺利，女朋友经历了短暂的错愕后，立刻打电话询问任行。任行假装焦头烂额地证实了这件事。

任行看来，女朋友的表现很好，她安慰任行，别灰心，无论如何她会陪着他。

任行很欣慰，但这只是第一步。

过了一周清苦的日子，任行找到了另一个朋友。开着豪车，搭上了女朋友。

任行在幕后正准备等待女友拒绝朋友后，便出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时，女友却毫不犹豫地上了朋友的豪车。

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任行当时就失去了理智，特别是等到他打开酒店的房门，看到自己的女友甚至已经在主动脱衣服的时候。

任行大骂了女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女友连一丝羞愧的意思都没有。她只冷冷地看着任行。说出了那些之后一直刻在他脑海里的话：“你还想我怎么样，现在你一无所有，我愿意陪着你就不错了，至于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当朋友表露身份，任行说明计划后，女友只是一刹那的慌乱，随之又以受害者，居高临下的态度说：“你不信任我？你怎么能这样，我真心爱了你这么些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不知道，人性是不能测试的么？”

任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憋屈和愤怒，随之喷薄而出：“我他妈没想过要测试人性，我他们只想测测你而已。”

回答任行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和女友哭着跑出去的背影。

在廉价的出租房前，任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往日的回忆爬上心头。任行很爱他的女朋友，他们是从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开始的。那时的记忆，温馨、烂漫、刻骨铭心。可就在今天，一切都粉碎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测试，后悔自己亲手将那个完美的女友的记忆撕碎，最后弄得自己心痛地要死。他甚至不敢回家，有些不敢面对女友，倒不是愧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他爱的女生，现在为之心痛的女生，为什么会是这样？

任行最终还是走进了那个房子，被用来作为演戏道具的廉价出租屋。

进门后，他看到的是系着围裙正在为自己做饭的女友。那一瞬间，他感觉，仿佛回到了刚在一起的日子。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女友面带微笑，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擦了擦手招呼任行坐下。任行有些木然，难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望着一桌子任行爱吃的菜，女友微笑着说道：“任行，我知道我有不对，但是，你实在不应该用这种方法来测试我，这样吧，既然我们两个都有不对，那我们就各退一步，就当这个事情没有发生，吃完饭我们就回家吧。”

“回家？”

“对呀，回我们之前住的家，那个大房子。”

“大房子？你觉得我们还能一起回去？”

“任行。别得寸进尺，老娘已经让步了。我已经不计较你骗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察觉到任行语气有些冷漠，女友的态度瞬间变得柔和了，甚至哀求起来，“任行，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做，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嘛~”哀求变成了撒娇。

任行只觉得此刻女友说出来的话那么刺耳，但脑海中的记忆却在不断侵袭着任行的情绪。

看着毫无反应的任行，还在哀求撒娇的女友表情变了变，“任行，今天的事儿，只要是个正常的女生，都会那么干，我只是做了一个正常女生会做的事儿，怎么好像犯了什么大罪似的。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特别清高，就可以批判我了？可是你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促成的。”

看着情绪反复变化的女友，任行只觉得，他的心头拂过一阵清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的，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她？那就更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任行只觉得这股清风，将他现在的烦恼吹得无影无踪，原本的心痛、怀念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似乎一瞬间清醒了。

“分手吧。”任行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走出门去，任身后的前女友哭喊、咒骂、哀求，任行只是向前走去。夜色，将两人割裂开来，将原本那似乎在一起的心，也分割开来。

一个月后，任行决定开始做一个“人性测试师”。

但他并不像那些视频里的人一样，等待着想要测试的人来找他。

他主动在身边寻找被测试者。谁都可能成为他的测试对象，恩爱的情侣、和睦的家人、亲密的朋友、乞丐、高管、警察、小偷等等，只要他觉得他感兴趣的，他就会去测试。测试前，他都会制定自己的测试计划。他用了许多不同的测试方法，钱（他不缺钱），权利（蒙骗的手段），生死等等。他不拍视频，有时甚至不露面，但他的测试，却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他不知道拆散了多少表面看起来恩爱的情侣，不知道让多少家庭分崩离析，也不知道让多少亲密的好友反目成仇。他就像一只幕后黑手，操纵者这世上的玩偶，他能让人一夜暴富，却又一夜一无所有，让人体会飞上云端的感觉，转瞬又将他踹下低谷。

任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一种玩弄所有人的乐趣，也是一种，几近于病态的乐趣。然而，这种乐趣却一点点的转变成无趣。

虚假的美好尽管虚假，但至少看起来是美的；真实的丑恶虽是真实，但那丑恶却不堪入目。

这三年来，任行可谓看遍了人世间的丑恶。他见过，上一刻还在与一个陌生男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的女子，下一刻却忍着呻吟与男友在电话中卿卿我我；他见过仅仅为了一套昂贵化妆品或电子设备，将好友与自己之间的秘密和盘托出甚至极尽恶毒之词；他见过为了所谓的几万块钱，兄弟间大打出手、家人反目成仇；在小利面前，尤是如此，更何况在大利、或者是生死面前。他曾经见过，为了自己逃生，甚至要屠戮自己的爱人和亲人的人，还好当时准备的都是假的道具。

人性，真的不能测啊。任行常常发出这样的哀叹，但却又乐此不疲。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原本受刺激只想要寻找一些乐趣的事，逐渐变成了一种变态的欲望。

而一周前，他精心策划了一个让乞丐变“国王”的测试。他随意地找到了一个乞丐，告诉他中了大奖，这是最老套的骗人招式了。但这次不同，任行花了一大笔钱，改造了乞丐，让他住高档酒店，吃高档餐厅，甚至取出了一百万现金摆在了乞丐面前。乞丐最终相信了。他陶醉在有钱的日子里，出入高档场所、夜店，做了他一辈子都没做过的最疯狂的事。然而几天后的某个早晨，当他衣衫褴褛地从街头醒来，他险些崩溃了。

任行站在乞丐面前，乐呵呵地问他，有钱的感觉如何。

乞丐一把抓住了任行的衣领，“你他妈对我做了什么，我的钱呢，我的大奖呢，我他妈的那些女人呢？”

任行略带嘲讽地一笑，“钱？你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你这几天经历过的一切，从来都不曾真正有过，至于大奖？亏你也信。”

“你骗我，你这个小偷，是你偷了我的钱，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乞丐几近癫狂，但却一瞬间戛然而止。

任行甩了甩手上的支票，“要钱？我有的是。想过前两天的生活么？想么？”

乞丐的眼睛被任行手上的支票带着晃动起来。

“想不想？”

“想，想。”乞丐狠狠地点着头。

“想的话，看到没？”任行指了指对面的高楼。“只要你敢从上面跳下来，你就能回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了。”任行阴阴地笑了笑，然后在乞丐的愕然中，离开了。

任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从他开始做这个测验的时候，他就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跟他以往做的事情不太一样。他想着。也许是他以往测验每次都成功了，看到了自己想要却又不想要的结局。所以他想要来一次失败的测试，至于结局，怎么可能。

可当任行看到那个从高楼飞下的身影时，他的思维停止了，这是自己想要的结局么？

任行那晚吐了很久，思考了很久。这个世界，这样的世界，是这样的么？

当张林的眼中，充满了真实的丑恶之后，他看这个世界，已经丧失了美好，即便再美的东西，在他眼中，也变得污秽不堪。同时，他也是去了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站在高楼楼顶的栏杆外，听着风在耳边怒吼，像是在控诉任行做的一切。

这里就是昨天那个乞丐站的地方吧，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任行闭上双眼，此刻感觉到心里无比的宁静。他什么也没在想，也什么也不想想。可是不经意间，一个女生的脸浮现在任行脑海中。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测试？”

“为什么？你不觉得，揭开那些人的面具之后，看到他们的真面目，那种慌乱，真实的反应，很有趣么？”

“有趣么？可是你这样做，也许看到的并不是真实，而且有趣之后，会是深深的空虚和无力吧。”

“无力？从没有过。有趣极了，你要是看到，一个平时温文尔雅，道貌岸然的人，揭开面具之后，丑陋的张牙舞爪，那是惊奇趣味。”

女生摇摇头。“你看到张牙舞爪的丑陋，是因为你想看到那个结果，于是你做的测试也是有倾向性的，如果你想看到的是另一种结果，是美的那一面的话，那你也能从那些丑陋的人脸上看到。”

“什么美的，那些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哪里会跟美沾边。你是想说，人性是不可测的吧。”

“不。人性是经得起测试和考验的。经不起测试的，是欲望。”

“是欲望。”任行喃喃道。

曾经有个女生与任行有过这样的对话。女生纯真的笑容现在变得无比清晰。

失重的感觉让人性心脏发紧，但此刻他却无比清醒。“是欲望，原来是欲望。是我错了。”

任行张开眼，望着漆黑的天空。

他眼中望着漆黑，身体却坠向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