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

“奶奶,声音,好听的声音……”

“哪儿有什么声音,快些走吧”老妇人急切又慌乱地打断小女孩儿声音。

“真的好听,奶奶……”

“老头子快些点儿,锄头给你,我抱着她先走,小娃子见不得这些东西。”老妇人有些恼怒,打断小家伙奶声奶气声音,锄头往地上一撂,抱起小娃儿,一溜烟儿奔家去了。

“人乖命不乖呀,可惜,可惜”老汉捡起地上的锄头,看一眼路边的大柳树忍不住叹息几句。

天色渐暗,山头上,一弯新月在尚未全黑的天空上,露出淡淡的光晕,老柳树伸向崖外的树枝上,一串风铃若隐若现,在晚风中叮叮作响。

风铃是喜妹的,半个月前她系在树枝上的,而她自己,从不远处的一处山崖跳了下去。

几十年来村里最好看的女人,皮肤白皙,明眸皓齿,两弯柳叶眉更是平添了几分风韵和雅致,喜妹天生一副好嗓子,村里的人都说比林子里的百灵鸟还要动听。若干年前,喜妹还是小姑娘,许多个黄昏,赶在天黑前烧好了晚饭,喜妹就站在大柳树下,等着爹娘收工下山(喜妹们村里的人都住在山脚下,田地却在山上,庄稼人勤劳,总要谈着天光多忙活一会儿,从山上走到半山腰的柳树下,也就是月亮初升的时分了),痴痴地看着通往村外的路,随口唱着世代流传着的不知名的歌谣。没有人知道喜妹看着远方浅吟低唱的喜妹在想些什么,只是淡淡的月光和渐暗的霞光下,喜妹分外好看,歌声也格外动听,劳累一天的大爷大妈们忍不住要放慢了脚步,多听上一两句。

喜妹一直是想去山外看看的,喜妹只在村里念完了小学,课本里对山外的世界描述得有限,可是弟弟来宝在100多公里外的县上念高中,寄住在亲戚家,小半年才回来一次偶尔说起县城的生活,喜妹羡慕极了。离开小山村的念头,在青梅竹马的春生也去城里打工后愈发强烈了,宛如一团火焰在喜妹的心里腾腾地烧。可是喜妹没有办法,地里刨不出几个钱,爹常年在几十里外的煤矿挖煤炭,来宝在城里上学不能太寒酸花销大,奶奶中风了常年卧床,家里地里一摊子的事情,娘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要去城里的话的在心里翻腾了无数遍,喜妹却张不开嘴,也挪不动腿。

春生回来过春节,悄悄地找了喜妹出来,衣服,吃食,一股脑儿地塞给喜妹,当然最新奇的是一串风铃,好看,又好听。俩人,就着月光说了好久的话儿,听着春生讲城里的生活,喜妹开心极了,笑了又笑,大马路高楼房穿裙子画口红的女人,还有在底下跑的或火车——春生说那是地铁。不一会儿又难过起来,城里的生活是好,可是春生连小学都没念完,只能干些下苦力的活儿,又没出过远门,自然是受了好些煎熬的,也没个人照应,喜妹忍不住落下泪来。

“咋还难受了呢?”春生慌忙的给喜妹抹眼泪儿,“等我攒够了彩礼钱,就来你家提亲,结了婚也带着你出去。”春生这样说喜妹越发难过了,村里娶媳妇儿是要给彩礼的,差不多的都得两万,喜妹人生的好看,家里地里的活儿又都能操持,爹放出话了要娶喜妹彩礼钱得三万。爹娘心里打着算盘了,一来村里一般儿的人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喜妹在家里多待两年再操持操持家务,二来这笔彩礼钱将来有大用途呢,来宝成绩不好,考大学是没希望的,只是在城里念了书好歹要谋个轻松的营生,况且娶媳妇儿也要花钱。

村里一般的人家拿不出这笔钱,春生更拿不出来了,爹娘死得早,只留下了三间快塌了的破瓦房,春生家的地大伯种着,春生跟着大伯大妈长大,大伯不主动提这地自然是不能再开口要回来了,没有地即使结了婚,连青菜都没得吃。为了彩礼钱,也为了以后的营生,春生才匆匆去了城里打工,年纪小,没啥文化,也没个手艺,给装修队做小工,当学徒,刚开始也就勉强糊口,要攒够彩礼钱还要谋以后的生计,显然是不容易的。

春生送的东西自然是不能给爹娘看到的,喜妹仔仔细细地藏好,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拿出来就着月色看一看摸一摸,听一听那风铃的声音,轻声地自言自语,念叨些给春生的话儿。喜一阵愁一阵。

春生两年一年多没回来了,走的时候春生说了,到第二年过年再回来,省着点路费,春节留着看设备和材料也多挣点钱。临走,一直保证着每一分钱都存起来,早点回来娶喜妹,也嘱咐喜妹莫要嫁给别人了,一定等他回来。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喜妹掰着指头算春生回来的日子时,家里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事情,先是来宝,在学校不学好,跟人打架,拿刀子把同学的肚子戳了个窟窿,要赔偿医药费,学校还要开除他。得到信儿,爹从井下上来抹了一把脸,就匆匆忙忙赶去了学校,赔了钱,给老师说了一车的好话儿,几乎都是要给老师跪下了,只求别开除来宝。城里人是看不起爹这样儿的煤黑子的,赔了钱,来宝也被开除了,爹还受了好大的侮辱。

回家关起门来,从来没有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的爹,结结实实地揍了来宝一顿,一边揍他一边流泪,扫帚都打断了。“你就知道打我,谁叫你是挖煤的,同学们都看不起我,你揍死我算了”揍急了,来宝干脆不多也不让,指着脖子叫他爹打。爹一怔,举起来的手再也下不去了,坐在屋外抽了一宿的旱烟。

“你在家待着,帮你娘干活,过一段我回来给你找个营生”一大早,爹红着眼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来宝长这么大连锄头把儿都没碰过,别说农活儿就连家务也是做不来的,丢了这么大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在村里逛,整日就在家里猫着。就在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更坏的消息传来,天撒黑的时候爹在矿上的徒弟柱子,疯跑着来了喜妹家里,爹为来宝的事儿心里着急,干活儿难免分神,放完炮护顶,手慢了,面盆大的石头落下来,没躲利索,砸断了左腿,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爹很快出院了,矿上赔了些钱就在家里养着,爹的腿伤得严重以后自然是不能在下矿井了,只怕走路都会有点瘸。一下子两个人卧床不能动弹,喜妹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了。家里的活儿来宝干不来,即使给爹吃喝拉撒洗澡这些事儿也做得不利索。柱子看不过去就请了长假住在喜妹家里帮着忙活起来。

原来给喜妹说媒的人踏断了门槛,现在却再没有人上门了,瘫痪的奶奶,瘸腿的老爹,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爹娘愁坏了,喜妹倒是不在意的,她有春生呢。柱子是个实诚孩子,地里家里的活儿都是一把好手,把爹照顾得也很好,偶尔还给老祖母讲个笑话儿,比来宝强多了。只是柱子在家里待得久了,喜妹就觉得有些别扭了,喜妹还没回过味儿来,一个下午爹娘就支开了柱子,单把喜妹叫到屋里。“柱子这孩子,这几年都跟我在井下干活,是个好孩子,心实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我已经问准了他是中意你的,我们的意思是你们就把婚结了吧。”爹以一个家长特有的严肃口吻跟喜妹宣布了他们商量好的决定。

“爹,不,我不能嫁给柱子。”喜妹又惊又吓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否认。“要是从前,你嫁给柱子我们也是不同意的,你生得好,又是个能干孩子,可以嫁个更好的人家儿。可是今时不比往日,家里的光景已经不行了,我腿也废了,谁愿意娶你呀!”看着喜妹一脸的惊恐,爹继续说“当然啦,你也可以嫁个好人家儿,只是你嫁走了,家里怎么办?你弟弟还不顶事儿,我们也没打算让他跟我们一样去刨黄土。你跟柱子结婚了,在家里住几年,照看着一家人的生活,柱子说了,他找门路把你弟弟送到城里学开车,以后买个车跑运输。”

“不,爹,除了春生我谁都不嫁的,来宝还小,我出去打工,我挣钱供他学艺,春生也会和我一起养活你们的。”喜妹蹲下来拉着爹的手急切地说。“春生,那个小子除了三间快倒了土砖房啥都没有,你还要跟着他出去讨生活咧,我不同意,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一家子怎么办,真是白养活你了。”爹生气地推开喜妹。“不,爹,春生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和我一起照顾你们的,我们会挣钱供来宝的。”喜妹重又抓住爹的手。“爹的话也不听了么,一家子的死活不管了,自己的脸也不要了么?”脸上火辣辣的疼,爹重重地抽了喜妹一耳刮子,喜妹有些被打懵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爹。身材魁梧的爹,素来威严,虽然是农村人却自有一种气概,喜妹生的好看,来宝又是第一个送到城里念高中的,爹向来是颇有些成就感的,走路说话都透露着一股傲气。此刻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心里和身上都受着煎熬,面色青黑,又干又瘦,整个人小了一大圈。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我还是去死吧。”伴随着一阵浓烈粪便味道,传来奶奶呼天抢地地哭声。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心里却明白,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孙子不争气,儿子又断了腿,悲不能自已。喜妹和娘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去给奶奶收拾,一进门却看见柱子已经在忙活了。

喜妹知道这事儿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终于含泪点了头。结婚的前夜,奶奶把喜妹叫到床前,这个向来只心心念念记挂着来宝的老人家,破天荒地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喜妹的头,“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没办法,女人就是草籽命,风吹到哪儿就要在哪里落地生根,都是这样过来的。”喜妹点点头,哭了一夜,把春生送的所有东西缝在了一个布包里,这一辈子不打算再打开。

日子过得快,春生回来的时候,喜妹背着女儿在喂猪,来宝的驾照也快学下来了。春生看着喜妹,喜妹也看着春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春生当晚就走了。很快爹和柱子张罗着给来宝买了货车跟着别人跑运输,再过一年来宝也娶了媳妇儿,柱子就带着喜妹和女儿回了自己的村里跟着父母一起住。

柱子对喜妹是真好,舍不得让她做重活儿,因为爹的事情喜妹对煤矿里的工作担惊受怕,柱子就不再去了。走乡串户地做些小买卖,在家里开个小卖铺让喜妹照看着,日子也算过得去。

喜妹知道柱子待自己好,对娘家更是没的说,也就一心一意跟着柱子好好儿过日子,只是心里不喜欢,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抗拒,总是找理由躲着柱子,柱子倒也不会特别勉强。柱子对女儿和媳妇儿心疼得不了。柱子的爹娘是看不过去的,就这么一个儿子,给人家当了三年的上门女婿不说,还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香火都要断了。于是旁敲侧击地让喜妹赶紧再生一个儿子,喜妹不愿意,柱子心疼媳妇儿,嘴上答应着倒也不去勉强喜妹。爹娘看着催来催去每个音讯,就急了,老俩口一合计,大半夜地悄悄溜过过去听儿子和儿媳妇儿的房,刚好挺到了,柱子想而喜妹百般推脱的尴尬场景。第二天老俩口就甩着脸色给喜妹看。

当天晚上柱子爹拉着柱子到屋外遛弯儿,柱子娘就在灶房里跟喜妹聊天儿。有些话不好直说,柱子娘先给喜妹讲了一通的守妇道守妇德的话,又说起就柱子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断了后,说到动情处不住地拿衣角抹眼泪儿。柱子爹把柱子拉倒柴垛后,扬手就是一耳光,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上赶着当了三年的上门女婿,给别人的爹端屎端尿,结婚几年了只生了一个丫头片子,香火都保不住了,连自己的媳妇儿就都降不住,实在是既不孝又丢人。柱子又羞又气不敢吭声,只是给爹保证一定尽快生个儿子。

当晚,柱子又来磨缠喜妹,喜妹自然是拒绝的。“给我生个儿子怎么了?什么重男轻女,你看我那点儿亏待咱们闺女了!我是你男人!”柱子火冒三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你别忘了,女儿都两岁多了,你们家一团糟的时候是谁在给你们救火,你那个脓包弟弟又是谁一手拉扯着的。这些年我也没亏待你吧,跟着我哪点儿委屈你了,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你也别太不知好歹了”。柱子说的都是实话,喜妹不再反抗,只是默默流泪。柱子脾气这样大,一来是受了父亲的呵斥,二来这些年,喜妹不说,他也知道喜妹心里想着别人,嫁给他只是无奈,他虽然一再地迁就忍让,心底到底是不服气的。一个男人隐忍多年的自尊和脾气一旦激发出来了,就灾难收回去了,柱子对喜妹还是一样的好,只是说话硬气起来了,夫妻间的事不仅不再迁就喜妹,甚至是带了报复的,分外粗鲁的。连着听了几天的房,柱子爹娘终于放了心,一个月后喜妹又怀了孩子老两口更是乐的合不拢嘴,待喜妹也温和体谅起来。面对柱子的变化,喜妹满心烦忧,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自己家欠了他的了,一日一日挨着过吧,或者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就像奶奶说的女人不过是草籽命。

喜妹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柱子爹娘乐开了花儿,却也时刻揪心着,按照农村的政策头胎是女儿,满五岁可以再生一个,现在间隔期没到顶多交点罚款,为了孙子交点罚款不算啥,可是要又是个女孩儿,就完了,罚款要交,以后还不能再生了。医院规定不能查胎儿的性别,老俩口急坏了,柱子倒是无所谓,生男生女都好,只要喜妹愿意给他生孩子,他就高兴。医院那头儿指望不上,眼瞅着七个月了,柱子爹娘开始打听各种判断性别的偏方,时不时还找个赤脚医生或者神汉神婆来家里瞧喜妹。第一个赤脚医生说是女孩儿的时候,老两口儿是不相信的,架不住后面的都这么说,自己鼓捣的那些土方法也表明确实是女孩儿。老两口坐不住了,开始张罗着让喜妹去引产,等养好了再生。

喜妹舍不得孩子,犟着不去,柱子也舍不得,表示是儿是女都认了。老俩口眼瞅着说不动喜妹和柱子,每天在家里又哭又闹,一会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把柱子养大多么不容易,一会儿大骂柱子和喜妹没良心,没出息,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让他们抬不起头做人,死了也没脸见祖宗,还不如现在就要了他们的老命算了。

架不住这一哭二闹的,喜妹终于是去做了引产,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个男婴。柱子爹妈看逼死了自己的大孙子,又急又愧又痛,双双病倒了,喜妹还在小月里就得搭把手帮着照顾两位老人。心中有愧,柱子爹娘、柱子对喜妹都客气、温和起来。只是老两口的要孙子的心始终蠢蠢欲动,每次看同村的男人吹嘘自己的儿子长儿子短的,柱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架不住爹娘的哀求胁迫,对儿子的向往一点点战胜了对喜妹的愧疚,柱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变着法儿地跟喜妹提生个儿子的事情。两个人终于爆发了一场争吵,情急之下柱子打了喜妹。

经过引产事件,喜妹对这家人彻底死了心,也下定了决心,再不给柱子生孩子了,把女儿好好养大,不让她步自己的后尘。第二天一早,喜妹干脆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跟着妇女主任去放了节育环。从医院回来,刚进家门,喜妹就觉得气氛不对,柱子娘坐在椅子上抹泪,柱子爹蹲在门槛上抽闷烟,柱子低着头一声不吭,自己的爹铁青着脸坐着。“爹你怎么来了?”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跟当年一样。“混账东西你还反天了!去去去,把那玩意儿取了,作为女人生儿子延续香火是本分你不懂么!”还没回过神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斥,另一边脸又挨了一下子,而柱子依然一声不吭。“你们混蛋!这日子不过了……”喜妹哭着冲进房里,自己拿了几件衣服和那个缝好的小布包就冲出了门,没有人留她,只剩爹在背后粗着嗓子骂她。

走出去好远,喜妹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地方可去,娘家自然是不能回的,他们是算准了自己没有地方可去才不不拦也不找的吧,喜妹边哭边想。天已经全黑了,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娘家村口的柳树下,喜妹走累了也哭累了,腰部还有些隐隐作痛,靠着老柳树歇会儿,天上一弯新月正好,月色柔和,还是从前一样。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有人拍喜妹的肩膀,喜妹抬起头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是春生!两个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怔了好一会儿由不约而同的问“你怎么在这儿?”原来春生奶奶去世了,他回家奔丧,才到村口。不想竟然遇到了喜妹。讲起各自的遭遇都不胜唏嘘。春生这几年依然在城里打工,慢慢地技术学得差不多,成了大工,手下还带着几个小工,只是很辛苦,一次干活太累了,不小心切掉了一节手指。

“走,现在就走,我带你走。”春生看着喜妹说。“走?就这样走?”虽然不止一次地想过逃走,真到了这一刻喜妹心里却是惶恐的。“走吧,趁没有人发现,不然就走不了。”春生急切地说“我现在可以养活你照顾你,你不要再去受那份罪了,至于你的女儿,不要担心,日后我们再想办法把她接出来。”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喜妹还是跟着柱子走了。半道儿上喜妹往家里挂了个电话,说自己出去打工再不回来了,跟柱子离婚。

那几年房地产发展的快,高楼大厦蹭蹭地往上蹿,春生技术好干活儿也上心,包工头给的工资也就格外高一些。春生是不打算让喜妹做事的,喜妹闲不住,春生给包工头打声招呼喜妹就给安排去厨房做饭了,喜妹生的好看,人也干净利索,不像厨房里其他的女人,一个个膀粗腰圆,满身油污,包工头就安排,喜妹去照管小食堂的生活,偶尔甲方的人来了或者包工头的朋友来了就在小食堂吃饭。

喜妹是个聪明的姑娘,每次在旁边上菜端茶倒水,听他们在饭桌上闲扯,就大致知道了包工程有多赚钱,春生现在挣得不少,但到底挣得是辛苦钱,跟自己带队伍分包完全是天壤之别。存了这个小心思,喜妹就更加细心地打探起包工程的门道来,了解得差不多了,就跟春生提了这个想法。以前春生没想过自己干,听喜妹说得多了,也细细地盘算起来,一直干苦力实在难有出头之日,以前自己一个人无所谓,现在喜妹来了,得多赚钱给她一个家。春生在城里干了这么些年,手里也有些资源,找了两个哥们儿一合计,就把队伍拉了起来。

春生和喜妹都是聪明又能吃苦的人,很快就干得有模有样了,春生每天乐的合不拢嘴,直夸喜妹是他的财神奶奶。又一边后悔不迭,当年没有没本事,没钱,白让喜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春生意气风发,跟喜妹保证不出三年一定在这个城市里买个房子,再风风光光地把喜妹娶进门。

正当喜妹和春生,沉浸在新生活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向往中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埋管线时春生队伍里的一个工人违规操作,导致另一个人触电当场死亡。不禁赔偿几乎耗尽了前期挣的所有钱,春生还要吃官司。正当春生和喜妹焦头烂额时,一个人找上了门,春生以前打工那个队伍的黄老板。黄老板问了问春生的情况,拍拍胸脯说,小事情,他可以很容易地解决。不仅这样还可以把春生的队伍,纳入他的劳务公司,以后春生可以用他们公司的资质接工程,给他交管理费就行了。春生和喜妹将信将疑,天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黄老板单独叫了春生出去。

“当然我是有条件的,生意人亏本的买卖不做的。”黄老板倒也爽快“你媳妇儿不错,人漂亮唱歌也好听,更难得的是有股其他女人没有的味道,所以……”“混蛋,你滚出去,我不可能让喜妹那样做的,我宁愿去坐牢。”春生满脸通红、青筋暴露挥舞着拳头把黄老板往外赶。“年轻人别冲动,这地方,你坐牢了,她一样在这儿活不下去,到最后还不定怎么样了……”黄老板也不生气说话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架势。“滚滚滚……”春生把黄老板推了出去。在另一间房里的喜妹听得一清二楚。

“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春生每天都这样安慰喜妹,只是他脸色愈来愈黑,彻夜地睡不着,死的那个人是当地人,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春生拼命。看着春生的眉头越拧越紧,喜妹心里有了打算。

“今天怎么没人来闹?”安生了一天春生有些惊讶,一扭头看见喜妹眼底闪过的慌乱,春生什么都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能看着你被抓走,在这里我不能没有你。你会不会嫌弃我?”喜妹手里的碗落在地上摔成了渣,眼泪哗哗往下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没本事也不至于让你受这样儿的委屈。我发誓这一辈都要对你好。”春生和喜妹抱头痛哭。

黄老板倒也说话算数,不仅麻烦解决了,而且有了新的工程做,做下来还小小赚了一笔。春生队伍做得越来越顺,不愉快的事情也渐渐被春生和喜妹忘记。只是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春生的队伍总是会突然陷入一些危机,黄老板又总是会适时出现,解决的方式都一样,只是有时候是黄老板,有时候是黄老板的朋友或者黄老板要巴结的人。几次三番下来喜妹精疲力竭,春生却越来越淡定。

“春生,咱们也赚了一些钱了,咱们离开这里吧,去别的地方吧。”从黄老板那边回来喜妹足足洗了一个小时的澡,挽着湿漉漉的发髻对春生说。“我知道你委屈了。”春生拉她坐下,给她吹头发“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姓黄的那个王八蛋他不是人,可是喜妹你看看最近几个月咱们挣的钱比过去二十几年都多啊。在坚持坚持好不好?等我们再挣多一点,我们就却别的地方好不好?”“不,春生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咱们去哪儿都行,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再说挣钱哪儿有个尽头,够吃够穿就行了”喜妹被春生的话吓了一跳,站起来盯着春生。“没用的,没用的”春生狠狠地把手里的吹风机砸在地上,激动地上蹿下跳“去哪儿,都一样,没了黄老板还有李老板,张老板,只有咱们自己有钱了,比他们更有钱了才行。你再忍忍我正在想办法搞垮黄老板,到时候不仅不用受他摆布还能挣更多的钱。他不是要利用咱们吗?咱们也利用他,多挣点钱,你看看你陪陪他们咱们也没什么损失,放心吧我不会嫌弃你的。”“春生,说什么呢,你疯了”喜妹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喜妹,再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忍一忍,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咱们都穷苦了二十多年了,被人欺凌瞧不起。从小没了爹妈跟着大伯过活儿,受尽了白眼。只有你对我好,我要娶你,在这里拼命赚钱,你爹却把你嫁给别人。喜妹,咱们现在好不容易可以赚钱了,再忍一忍好不好?”春生紧紧地抱着喜妹,声泪俱下,喜妹扬着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女人或许抵抗得住男人的拳头,却经不起拥抱和哀求,尤其是自己深爱着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黄老板竟不怎么再找春生的麻烦了,也许黄老板终于对喜妹厌倦了,终于解脱了,喜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在阳台上养了些花花草草,等春生回家的晚上,坐在阳台上吹吹风,或者织围巾,城市夜晚也是灯火通明,只是看不见月光,喜妹想念女儿,也怀念故乡那一抹清亮的月色。只是一切顺利,春生却越来越沉默,似乎有无限的心事。想不出来缘由,喜妹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只是更加体贴,把春生照顾得更加细致入微。

“你找谁呀!”喜妹疑惑地问,打开门,一个并不认识的女人站在门口。“喜妹哈,果然长得不错,怪不得都舍不得呢。”女人推门进来,并不回答喜妹的问题,反而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喜妹顺手关上门,满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妆画得精致,脸上粉不薄,只是到底年岁大了,再怎么遮挡还是露出了苍老的痕迹。“春生,你出来,这话你不好说,今天我来说。”女人冲着屋内叫唤。春生蔫搭搭地从卧室走了出来。

喜妹听明白了,这个女人是来要春生的,黄老板的消停,最近的风平浪静还有春生的满腹心事都是拜她所赐。她帮春生和喜妹彻底解决了黄老板的问题,但是条件时春生得离开喜妹,到她身边,她自称喜欢春生,但结婚是不可能的,只是要他陪着,对于她而言一个年轻身体的取悦和陪伴,比一段婚姻有趣得多。春生开不了口,一拖再拖,今天她终于自己登门了。“来,这个拿着,里面是30万,密码是春生的生日,你离开这里,并且不再回来。”女人随手扔了一张卡在桌上。“喜妹,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梅大姐我们跟不可能摆脱黄老板的控制。这是我们这两年挣的所有钱,密码是你生日,你拿着,以后好好过日子。”春生走过来,也拿出一张卡。“我不要!”喜妹大吼一声“春生,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是真的喜妹是真的,我对不起你,带你出来时我说过要给你幸福的,我没做到,这些钱你拿着”春生泪流满面。“够了,没工夫看你们拉拉扯扯”女人一把拉过喜妹,将两张卡拍在她手里“小妹妹,别说不要,你还年轻,你的事儿春生跟我说过,也是够命苦的。听我一句话,钱收着,好好活着,别寻死觅活的,为了男人犯不着,也别在想着依靠男人。女人得靠自己,比起男人钱要靠谱的多。姐是过来人。”“春生,我们走!”女人也不多耽搁就往门外走,春生看一眼喜妹也跟着走了。“春生这名字多土啊,以后给你改个洋气点儿的,哈哈……”女人说话声和笑声从一楼传上来依然清晰……

喜妹,回村里了,离开三年了,她想女儿了。

“你个丢人败兴的玩意儿,还知道回来,春生那个畜生呢,被甩了吧?活该!”不出所料踏进家门迎接喜妹的就是父亲的怒骂,父亲手里的拐杖砸在喜妹身上,喜妹不躲也不让只说“我回来看看你们。”。“行了,娃儿活着回来了就好。”娘抹着泪把喜妹拉到身后护着。“爹算了,姐回来是高兴的事儿,你别这样。”弟妹把拉过一张椅子扶父亲坐下。一个已婚的女人抛夫弃女,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在村里实在是天理不容的事儿,怪不得父亲生气,喜妹一声不吭,也不哭,只是拉着娘的手坐着。

“姐,爹说话火气儿大你别介意。”晚上弟妹溜到喜妹房里坐在床边跟喜妹闲聊。“没事儿”喜妹不明白一向跟自己不亲近的弟妹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体贴了,对父母也是如此孝顺,跟三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姐,你这耳环真好看。”弟妹随手拿其喜妹刚刚摘下的首饰“姐,你别听别人说,这几年在外面你好歹是见了市面了,就这样儿的首饰村里的人见都没见过。对了姐你在外面没少挣钱吧。一定是,看你这衣服和首饰就是。”弟妹对耳环爱不释手,顺手就在自己耳朵边比划。喜妹懒得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顺手把耳环给弟妹戴上了,顺便把戒指和项链也给她戴上。然后说累了要睡觉,就打发弟妹走了。喜妹并不爱戴首饰,这一套首饰,是工程队挣了第一笔钱,春生买给她的,蓝宝石的,好看极了,喜妹很喜欢,但是觉得太贵了心疼了好久。本来是打算明天带上的,不过算了吧,都不重要了。喜妹叹一口气躺下。

第二天一大早,喜妹就出门了,塞了一张卡和一个字条在枕套里,喜妹就出门了,她要去看看女儿。柱子又结婚了,前两年刚生了个儿子,听村里人说,柱子娶得这个姑娘心眼儿好,对柱子的女儿不错。喜妹走到柱子家里时,已经是中午了,柱子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吃饭。喜妹远远地站了好久。“妈,你看,门口儿有个漂亮的阿姨。”柱子的女儿眼尖第一个发现了喜妹。“哼……”柱子爹娘撂下饭碗就进了屋。“喜妹吧,进来坐,吃饭吧”柱子媳妇儿招呼她。“不了,我吃过了。”喜妹笑着说,眼睛却钉在了女儿身上。“阿姨,你好漂亮啊!”女儿高高兴兴地往喜妹身边蹭。喜妹心里一酸说不出话来。“你带着弟弟去旁边玩儿,阿姨有事儿跟你爸妈说。”喜妹拍拍女儿的头,把买好的零食塞给她,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带着弟弟去了,走到门口还扭过头对喜妹调皮地一笑。

“这个是我这两年挣的钱,不多,算是我这个当妈的一点心意。”喜妹把准备好的银行卡掏了出来,放到桌上。“你别这样,一个女人在外面怪不容易的。”柱子媳妇推一把一声不吭的柱子。“我没尽到当妈的义务,这是我应尽的责任,我又要去远方了,你们不必告诉她。谢谢你!”喜妹给柱子媳妇儿鞠了一躬,站起来就走了。“咦,阿姨走了啊,阿姨买的东西真好吃,妈,你也尝尝,我还没谢谢她呢。”当喜妹走到屋后的时候,隐约传来女儿稚嫩的声音。

“你们家闺女没了,在老柳树边上的崖下面。”一大早上山割羊草的人发现了跌在乱石堆里的喜妹,匆忙跑到喜妹家里报信。一群人匆匆忙忙赶到了喜妹跌落的山崖边上,崖不是很高但是很陡,村里的男人们在腰上寄了绳子,小心翼翼地坠到崖下。山崖太陡,要把喜妹弄上来不容易,帮忙的人犯难了。“求你们了把她弄上来,一辈子吃苦,也没个好结果,到底是给她换身洁净衣裳,走的时候好歹体面点。”喜妹的娘苦苦哀求。“费那个事儿做什么,就在崖下找个地方埋了,伤风败俗的东西,还要风光大葬么?就当没养过她。”喜妹的爹满眼悲伤,语气里却是不容抗拒的冷漠。“到底是我生的呀,呜呜……我苦命的儿呀”喜妹的娘哭得坐倒在地。“妈,我扶你回去吧,姐姐也不想你这么伤心啊!你还有我们了。”弟妹慢慢扶起喜妹的娘,两个漂亮的耳坠来回晃动,映着日光格外好看,更何况娘在喜妹的枕套里发现银行卡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一阵忙碌后,喜妹最终长眠在了山崖下的一处平地上,简易的管材,简易的坟墓,也算是入土为安了。过了好几天人们才注意到,大柳树崖外的树杈上挂着一串风铃,人们挺好奇的不知道那么远喜妹是怎么挂上去。每次经过铃声分外惊心,到底也没谁专门花心思去把它摘下来——摘下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就这么挂着吧,风吹日晒雨淋的,要不了多久绳子断了自然也就散到山崖下了。

每天,月亮依然缓缓从山凹里爬上来,村里的人们依然在日光和月光交替的时刻,经过大柳树收工回家,月上柳梢的光景还是那样温馨动人。只是再没有人在那样的时刻细细歌唱,也再没有人提起那个柳树下美丽的女子。

不知道,最后那个把风铃柳树枝的夜晚,那个柳眉弯弯的女子心里想着是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大概不是吧,毕竟只是断断续续念了个小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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