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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色再次站在画作前面,然后上前几步盯着画面。就像读取详细地图上的信息的人一般,他细致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之后他向后退了约三米,眯着眼睛纵观整幅画作。他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恍惚迷离的表情。这让我联想到准备将猎物捕捉到利爪中的能力超凡的肉食鸟类。然而,那个猎物究竟是什么呢?是我画的绘画呢,是我自身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呢,我毫无头绪。但是那近似恍惚迷离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却如同黎明时分江面上漂浮的晨霭一般,瞬间稀薄消散。并且在那个表情后面隐秘着一种和蔼可亲、深思熟虑般的神情。
他说:“我平日里就注意尽可能不要自我表扬。不过我知道我的眼力是不会犯错的,说实话,我对自己的眼力还颇感自豪。我自己虽然没有艺术才华,也是个无缘投身于创作的人,但我还是具有辨别优秀作品的鉴赏力的。至少我自己对此有些信心。”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满心欢喜地将免色说的话完全接受下来。恐怕是因为他在凝视绘画的时候,眼睛所投射出的那如同肉食性鸟类的锐利的目光让我耿耿于怀吧。
“也就是说,免色先生您对这幅画非常满意?”为了确认事实我又问了一遍。
“那当然。这是一幅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以我为模特为主题能画出一幅这么技艺精湛的作品,太让人喜出望外了。不用多说,作为委托人我希望能带走这幅画。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嗯,不过我——”
免色迅速抬起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那么,如果方便的话,为了对这么完美的画作的完成表示庆贺,我希望能邀请您去我家一聚。您觉得怎么样?用老话说就是,想敬君一杯酒。如果没给您添麻烦的话。”
“当然没添什么麻烦,不过您没必要特意这么做——”
“不,我就想这么做。我希望我们两个人能为画作的完成庆祝一下。您能来我家吃顿晚餐吗?也没什么丰盛佳肴,只是想稍微张罗一桌祝宴而已。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人。当然,厨师和调酒师除外。”
“厨师和调酒师?”
“在早川渔港附近有一家法式餐厅,之前我经常去。在他们休假的时候,我准备把那里的厨师和调酒师叫过来。他们都是些手艺高超的厨师,能够用鲜鱼做出非常美味的料理。说实话,之前本来我就想请您吃顿饭,还做了些准备,不过这与绘画的事无关。这一次时机正好合适。”
我稍稍努力不露出惊诧的表情。这顿祝宴又要花费多少钱呢,我无从得知,不过应该还是处于免色通常消费的范围内吧。至少不是什么逾越常规的奢侈行为吧。
免色继续说:“四天之后怎么样?也就是下周二的晚上。如果方便的话,就定这一天了。”
“下周二晚上暂时没什么安排。”我说。
“那就定下周二了。”他说,“那么,我现在把这幅画拿回去您不介意吧。在您来我家之前,我想给它装上画框挂在墙上。”
“免色先生,您真的可以在这幅画中看到您的脸庞吗?”我再次问道。
“当然可以。”免色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我当然可以从画中看到我的脸庞。如此清晰明了。您的意思是除此之外您还在这幅画中画了其他的东西?”
“我了解了。”我说。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原本我是受了您的委托画了这幅作品。如果您喜欢的话,那么这幅作品就是您的东西。请您自由处置吧。不过颜料还没有完全干透,所以在您搬运的时候请务必小心。另外,装画框的事,我觉得再稍微等等为好。两周之后等它完全干透之后再装更合适。”
“知道了。我会小心处理的。装画框的事之后再说吧。”
免色回去的时候,在玄关他伸出手,于是我们久违地又握了手。他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那么我们就下周二再见了。那天傍晚六点我会开车过来接您。”
“另外,晚宴您不招待那个干尸吗?”我试着问免色。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干尸的事蓦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能不将其说出口。
免色像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望着我的脸,“干尸?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就是那个应该存在于石室中的干尸。明明是它每夜摇响了铜铃,但是最后它却留下了铜铃,自己不知道消失到何处。或许应该称呼它为即身佛。可能它也希望被邀请到您家做客吧,就像《唐•乔凡尼》中的骑士团长的雕像一般。”
思忖片刻后,免色最终露出了心领神会般的明朗笑容,“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就像唐•乔凡尼招待骑士团长的雕像一样,我要不要邀请干尸参加晚宴?您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感觉两者隐隐之中有些机缘。”
“好啊,我是一点都不介意。因为是庆祝晚宴,如果干尸想要参加,我是很愿意招待它的。感觉这场晚宴愈发变得有趣了。不过点心应该准备些什么呢?”他这样说着高兴地笑了笑,“问题是我们看不到它的真容,如果它本人不在的话,我也是没办法招待它的。”
“那当然。”我说,“不过眼睛能够看到的并非都是现实中存在的。不是这样吗?”
免色细心谨慎地用双手将那幅画作搬了出去,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旧毛毯并将它铺在副驾驶席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画作放在旧毛毯上面,同时注意着不要把颜料沾在毛毯上。他再使用细绳和两个纸箱将画作牢牢地固定起来。整个过程要领得当。他的跑车后备箱里似乎常备着各种各样的工具。
“确实,正如您所说的。”即将辞别之际,免色忽然小声说道。他的双手放置在皮制方向盘上,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的脸庞。
“正如我所说的?”
“也就是说在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往往难以清晰地辨别出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限。这个界限似乎经常发生着改变,如同根据当天的心情随意修改的国境线一般。这样的改变一定要多加留意。如果不这样,那么就无法判断出自己此时到底处于哪一边。我之前说,如果继续待在洞穴里会非常危险,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对此我难以妄加评论。除此之外免色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打开车窗向我挥挥手,V8引擎发出惬意的响声。跑车连同尚未干透的肖像画渐渐在我的视界里消失。
第十九章 在我的背后可以看到什么呢
周六午后一点,女友开着红色的迷你酷派车来到我家。我出门迎接了她。她戴着绿色的太阳镜,米黄色的简约连衣裙上套着一件浅灰色夹克。
“在车里做呢?还是在床上做呢?”我问。
“尽说蠢话。”她笑着说道。
“在车里做似乎也不错。不过在狭小的空间里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我们还是进屋里去吧。”
我和她坐在客厅里喝着红茶。我对她说自己已经顺利完成之前着手画的免色的肖像画(之类的东西),而且,与之前作为工作完成的那些肖像画相比,这幅画具有着迥然不同的特质。听了我的话后,她似乎对这幅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可以看看那幅画吗?”
我摇摇头,“晚了一天。本想听一下你的意见,不过那幅画已经被免色带回家了。虽然颜料还没有完全干透,但是他想尽快拿走,好像在担心那幅画会被别人拿走似的。”
“看来他很喜欢那幅画嘛。”
“他本人倒是说很喜欢,我也找不到什么怀疑的理由。”
“绘画顺顺当当地完成了,还得到了委托人的称赞。所以可以说一切顺利?”
“或许吧。”我说,“我自己对那幅画也有些特殊的感觉。与我之前所画的画不同,那幅画里蕴含着某种崭新的可能性。”
“是全新类型的肖像画?”
“呃,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通过这次以免色为模特画肖像画,我摸索到了这种方法。总之以肖像画这种形式为入口,我碰巧发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下一次同样的方法是否还能奏效,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一次很特别吧。又或许作为模特的免色这一次恰好施展了特殊的力量吧。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的心中依然存在着认真作画的渴望。”
“总之祝贺你完成了这幅画作。”
“谢谢。”我说,“这样也就稍稍得到了一些可观的收入。”
“这个免色先生可真是大方啊。”她说。
“另外,为了对绘画的完成表示庆贺,免色先生邀请我去他家。下周二晚上一起吃顿饭。”
我跟她讲了晚宴的事。当然并没有谈及邀请干尸的事。一个由专业厨师和调酒师筹备的、只有我和免色两个人的晚宴。
“你终于有机会踏进那座白色墙壁的豪宅了。”她似乎颇为佩服地说道。“神秘人物居住的神秘宅邸。真是让人兴趣盎然。请一定要好好看看里面的情况。”
“能看到的范围内我会好好看看的。”
“不要忘了端出来的菜品的名字啊。”
“我会尽可能全部记住。”我说,“之前你似乎说过你掌握了关于免色先生的新信息。”
“嗯,也就是‘森林通信’。”
“什么样的信息呢?”
她摆出一副稍显困惑的表情。然后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红茶。
“这些事之后再说吧。”她说,“因为在这之前还有其他想干的事。”
“其他想干的事?”
“那些难以启齿、羞羞的事。”
于是我们从客厅转移到寝室的床上。一如往日,缠绵缱绻。
我和阿柚共同度过了六年的婚姻生活(或者称之为“前期婚姻生活”更合适吧),这期间我从未和其他女性发生过性关系。虽说并非完全缺少这样的机会,但是在那个时候相比去其他地方追求别的可能性,我更加感兴趣的是与妻子一起过着安稳平凡的生活。即便从做爱的角度来看,日常与阿柚间的性爱已经完全满足我的性欲了。
但是在某一天妻子毫无征兆地(我是这么认为的)对我坦白道:“非常抱歉,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这是无法颠覆的结论,没有任何可以交涉和妥协的余地。我混乱迷惑,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答复。我缄默不语。只是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所以我将身边的行李简单地收拾后全部塞进标致205汽车里,然后开始流浪之旅。初春的一个半月里,在依然寒意凌冽的东北和北海道我来回穿梭着,一直到汽车损坏不能再驾驭。在旅行的过程中,每到夜晚我就会回想起阿柚的身体,并仔细回忆着她的肉体的每一细节。比如,当我的手爱抚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会发出怎样的声音。我并不想回忆这些,但我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并且偶尔,当我追寻这些记忆碎片的时候,我会不禁射精。我本不想这样的。
在这个漫长的旅途中,只有一次我和一个女人发生了肌肤之亲。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后,我和这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年轻女性共度了一夜春宵,虽然并不是我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这件事发生在宫城县海岸边的一个小镇上。虽然我记得这个小镇的位置接近岩手县的县境,但是那个时候我每天都驾车移动着,经过了许多与之相似的小镇,所以我没有精力记住每个小镇的名字。我还记得那个小镇上有一个大渔港。不过周围的小镇上似乎都有大渔港。另外,那里到处都飘着柴油和鲜鱼的味道。
小镇外的国道旁有一座家庭餐馆,我一个人在那里吃了晚餐。那个时候大约晚上八点,我吃了海虾咖喱饭和蔬菜沙拉。店内的客人屈指可数。我坐在窗边的桌子旁,一个人一边看着文库本小书一边吃着饭,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年轻女性出其不意地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她毫不犹豫,在未向我做出任何说明的情况下,一言不发地迅速坐在那个塑料制的椅子上,还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惊愕地抬起头。很显然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彻彻底底是初次见面。由于事出突然,我还弄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其他一些桌子空着。她并没有理由非要特意和我坐在一起。或者在这个小镇上,这种事是非常司空见惯的?我将叉子放在一边,拿起纸巾擦擦嘴角,然后无精打采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就当我们是熟人。”她简短地说道,“就假装我们在这里约会。”可以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可能因为精神紧张而让她的声音一时变得嘶哑。她的声音里淡淡地夹杂着东北方言。
我把书签夹在书里然后合上书。这位年轻女性大概二十四、五岁。白色圆领的衬衫上套了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开衫,很难说是上等品,也并不让人觉得时尚漂亮。感觉她的装束就像是一个人去附近的超市购物时所穿的极其普通的衣着一般。她有一头乌黑的短发,刘海将前额遮住。省去妆容。另外,在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布制挎包。
她的容貌毫无特色。虽然她的容貌还算清秀,但是给予人的印象却极其稀薄。这是一张在路上擦肩而过后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面容,之后对方就那么扬长而去最终将她的容貌完全忘却。她那长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此时她正通过鼻子呼吸。她的呼吸颇有些急促。鼻孔微微地扩展收缩着。她的鼻子小巧,但是嘴巴却很大,这不免让人觉得欠缺平衡感。感觉如同正在塑像的人中途突然缺少粘土,于是稍稍雕刻出鼻子的形状一般。
“知道吗?就当我们是熟人。”她重复说了一遍,“所以请你不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好吧。”我不明就里地回复到。
“你继续吃你的饭,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说,“另外,能不能装成跟我热情聊天的样子呢?”
“聊什么呢?”
“你是东京人?”
我点点头。然后拿起叉子吃了一颗小番茄。还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水。
“我从你说的话听出来你是东京人。”她说,“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碰巧从这里经过而已。”我说。
穿着生姜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拿来一本厚厚的菜单。这位女服务员胸部丰满,简直叹为观止,感觉制服上的纽扣都快崩裂开了。我对面的那个女孩没有接过菜单,甚至没有抬起头看服务员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说了一句“我要咖啡和奶酪蛋糕”。好像是我在点餐似的。女服务员默默地点点头,拿着菜单走开了。
“你是卷入什么麻烦事了吗?”我问。
她没有给予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我仿佛在评估我的容貌似的。
“我的后面你能看到什么?有谁在?”她问。
我瞟了一眼她的身后。只有普通的人们正常地吃着饭。并没有新顾客走进来。
“什么都没有。没什么不寻常的人。”我说。
“那请你再这样看一会儿,”她说,“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请告诉我。现在我们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吧。”
从我们坐的桌子旁可以看到餐厅停车场上的情况。我那布满灰尘的破旧小标致车正停在那里。另外还有其他两辆车,一台是银色的轻便轿车,一台是高大的客货两用车。这台客货两用车看上去像是一辆新车。这两辆车之前就已经停在那里了。没有看到其他汽车开进来。这个女孩大概是走路过来的吧。也有可能是谁开车送她来的。
“碰巧从这里经过?”那个女孩说。
“是的。”
“是在旅行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说。
“你在读什么书啊?”
我将自己读的书拿给她看。这本书是森鸥外【1】的《阿部一族》【2】。
“《阿部一族》。”她说,“为什么要读这样的旧书呢?”
“之前住在青森县的一家青年旅馆里,休息室里放着这本书,随手翻了翻觉得还挺有趣的。于是就把它带在身边。作为补偿我把自己读完的几本书放了回去。”
“我之前没有读过《阿部一族》。这本书有意思吗?”
我读完了这本书还返回去重读了一边。故事还算有趣,不过森鸥外是为了什么目的,又是从什么观点来写这本小说的呢,他为什么非要写这本小说呢,我还是难以理解。不过要给她做解释那话就冗长了,这里并不是读书俱乐部。为了能够和这个女孩在这里自然地交谈(至少在周围人的眼中我们是在自然地交谈),我只能将与目前氛围相适宜的话题拿出来交流。
【1】森鸥外(1862年2月17日-1922年7月19日 ) 日本医生、药剂师、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曾赴德国留学,深受叔本华、哈特曼的唯心主义影响,哈特曼的美学思想成为他后来从事文学创作的理论依据,著有《舞女》、《阿部一家》等。森鸥外是日本19世纪初明治维新之后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他与同时期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齐名被称为日本近代文学三大文豪。
【2】《阿部一族》梗概:故事开始于1641(宽永18年)年肥后藩主细川忠利弥留之际,主人公阿部弥一右卫门自幼跟随忠利左右,是忠利手下功勋最为卓著的家臣之一,还是享受千百石余俸禄的重臣。按照当时的习惯,殉死必须得到已故君主的允许,没有得到允许的自发殉死,只有得到新君主的认可,才会得到承认,遗族也会得到优厚的待遇。如果没有得到新君主的认可便殉死,就不会受到任何的礼遇。忠利死前被允许殉死的家臣有18人之多,这18人几乎都是经过了在忠利病榻前的苦苦哀求才得到殉死许可。然而无论弥一右卫门如何恳求,忠利却始终说:“本想如你所愿,然而与此相比,你侍奉新主光尚更好。”由于弥一右卫门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主人的托孤之事,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众人的议论,无法忍受非议的情况下,他最终选择了殉死。光尚继位以后对殉死的家臣遗族都给予了优厚的待遇,却唯独对阿部一族进行了特殊处置,将弥一右卫门本来的一千五百石俸禄分别封给了他的几个儿子,这样阿部一族就由一个千石俸禄的大家变成了几个百石俸禄的小家。弥一右卫门的儿子权兵卫感到耻辱难当,便在忠利一周年忌日将武士发鬃切下放到主人的祭坛上,表示放弃武士称号。主人视他为大逆不道,将他绞死。阿部一族也被全部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