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湿漉漉的下雨天。清新的空气里,夹杂些泥土的腥味。潮乎乎的水泥地板上,凌乱的脚印毫无章法地重叠。唯有校园角落的花坛里,摇曳着几支深红的月季。醒目而怡人。
学校烧热水的锅炉旁,排队打水的同学一直延伸到外边的小卖部。一长溜的各色塑料桶,晃得人眼花缭乱。他前后看了看,轻轻叹息了一声。左手抓紧装了替换衣服的塑料袋,右手默默地打一桶凉水,钻进了男生浴室。
五分钟冲完冷水澡,五分钟洗完衣服,再八分钟吃完那六两白米饭的晚餐,一切刚刚好。
阅览室深绿色的大门,应锁而开。一股憋闷,又混着纸墨香的气味,迎面扑来。管理这一室书纸的女老师,低跟皮鞋,配素色衣裤,长发自然垂落。声音舒缓,笑容恬淡。娴静而优雅。
从没有过交谈。那一点点少年的自卑,敏感又羞怯。成绩不算太好,容貌不及出众,性格里又全是温顺、绵和……站哪就淹没在哪的人群里。
阅览室深色的书架子上,从上而下一溜儿地排着书。薄的,厚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能得已置身其中,已是莫大幸福。
周四晚自习前的这一个半小时,宛若他的个人欢乐日。纸张哗啦哗啦往前翻,眼睛一目十行地扫视,那种着迷又满足、又害怕时间眨眼即逝的神情,羡煞每一个内心荒芜的成年人。
十三岁半的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莫过于二十多公里之外的小镇。在那一条沥青街道的两旁 ,除了腥味浓郁的菜市场,色彩斑斓的蛋糕房,款式多样的服装店,在街道尽头的拐角,还有一家书店。
这间书店极小,不足20个平方。售价分一块,三块,五块,十块,十五块,以学习类的辅导书为主,其中夹杂一部分袖珍版的言情小说,少数武侠,文学最少。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开始看武侠。五六百页一本的盗版,纸张超薄,字眼极小。村里赶集时地摊上的书籍总体只有这么寥寥几本:《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英雄传》《红楼梦》,再有就是小本的故事会。
以往的每个暑假,都是抱着这些大本的盗版书,一个人简单安静地度过。细细慢慢的,呆在后院的阴凉里,一个字一个字地享受着。部分精彩的章节甚至可以连续看十数遍。
睡觉的公用房间里,有一张书桌独属于他。他的所有心爱之物,皆整整齐齐地竖立码放在,铺了报纸的桌面与墙壁间。写作业的间歇,抬头看看,或随手抽一本翻弄几页,一股小小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升初中之后,他开始了一周五天的寄宿生活。每顿饭的米和菜,都在周日的下午,从家中背来。天气太热的夏天,装塑料瓶里的咸菜总熬不过两三天,就会发霉或馊掉。为了保证孩子们的基本饮食,经济好的家庭,能给到七八元补贴,困难点的,只能三元四元,而他,妈妈每次都慷慨地给到六元。
这样的一周,他轻轻松松就能余下一半的菜钱。偶尔再省一省,三分之二也是有过惯例。往往一个月时间不到,兜里的私房钱就够他跑一趟小镇,除吃一块烤辣豆腐之外,还能再带回一两本钟意的书。
去镇上的山路,狭窄,崎岖,荆棘遍布。凌晨四五点爬起来,紧跟着贩卖山货的大人们,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这个村落,再到那个村落,兜兜转转,得赶三四个小时。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武侠已是意兴阑珊。卿卿我我的言情,更只是小姑娘们的热爱,于他毫无关系。朦朦胧胧里,想要寻求些精神上的东西,或是有关生命本原,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明,也道不清。
小镇来回几趟后,小书店屈指可数的那十几本文学书,已远远不能满足,小小的他的求知需求。
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渴望,如被粗绳抽打的陀螺,愈转愈烈,不能自已。
幻想有朝一日,坐上那飞速行驶的汽车,去到百里之遥的大城市,寻更大的书店,买更多想要而不得的书。然,只能想想。大山之外,他未曾去窥探过,而最实际的困难却是,他兜里的所有积蓄,都够不上那两张往返的车票。
在金银花怒放的盛夏时节,他头戴斗笠,身背大罐茶水,开始往返穿搜于各个山头之间。高山上的地表温度,总是徘徊在30-37摄氏度之间。往下淌的大把汗水,微咸且粘。幸而脚步轻盈,身手灵敏,一拉,一扯,一扔,新鲜的金银花很快装满整个竹编篮。
一斤干透的金银花,送到收购站,能换五元八角。行情最好的时候,高达七八元。要知道,一根冰棍才2毛钱,一块雪糕也就五毛钱。只是,要四五斤新鲜的才能得来一斤的干花。而满满一篮的金银花放称上称还够不上一斤!其中的艰辛难处,真非常人所能忍受。
一个念高中的同村哥哥,允许他随行跟着去市里。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快一个半月。除了省下的14元3角的菜钱,摘金银花换来的汗水费也有20多。他们五更天开始出发,先抄近路赶到一个有摩托车出租的小村里,然后男士摩托送到小镇,再坐长途汽车……
敏感的少年,紧紧跟着同村哥哥。街上的人头攒动,带来兴奋之后的不知所措。每过一个红绿灯,手掌心就冒出一层冷汗。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完全脱离了他所熟悉的日常。戴着面具,闪着亮光。神秘而又美好。
那间传说中的书屋,坐落在最繁华的西边街道的中部。烫金大字的招牌,威武神气。堆成墙的书,有条不紊地分类别码放着。而光可鉴人的玻璃墙上,大大小小的身影在来来去去。
心底的欣喜,像原子弹一样炸裂开来。喷涌的笑意,无论如何藏不住。翻一本,留一本。再拿一本,再捧一本……钱在那里,书在那里,挑谁弃谁,由不得他半点任性。
所谓选择困难症,无外乎一个“穷”字!
一套《福尔摩斯上中下》,一本《鲁宾逊漂流记》,为这四本,回家的车票全都贡献了出来。幸而同村哥哥不是“见死不救”之人,通融几句,便悉数借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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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个爱看书的少年,为了念自己心仪的大学,在高中的每一年的寒暑假,都跟着同村的叔叔伯伯们,上山砍树,下窑挖煤........
再后来,你们知道的呀,他成了我们那个小村里,唯一的一名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