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一)
已是深秋,农村的天,总是如同化开的墨水。一滴墨,他便不再澄澈,两滴墨,便瞬间不在透着那蔚蓝的底色,村庄的树、溪、田地以及零星散落的屋子都温顺地向自然妥协,屋子不燃起刺眼的白炽灯去与即将来临的黑夜对抗,而是用温热的灶火传达着对夜晚的一种热爱与欢迎。
那时狭窄的厨房里没有灯,每当到了此刻的傍晚,它便是家里最昏暗的地方,同样也是点燃灶火后最明亮的地方。
幼时的我不贪嘴,因而厨房与我的动人之处不在于掀开锅盖腾出的香喷喷的热气和它怀揣的美味惊喜,而在于那黑漆漆的灶膛里翻涌的烈艳火簇处所带来的热度与激情,在墨色天幕下,在深秋的冷瑟中给我的温暖和力量。
灶台前堆放着摞得整整齐齐的干柴火棍子、稻草把子。灶台生了张黑黝黝的面和紫黑色的唇。它安静地伏在我跟前,像一头憨厚的大水牛。搁置在洁白灶沿上的,是一只小巧而庄严肃穆的有着青花斑纹的小瓷碟,它盛着浑浊的琥珀色菜油,菜油中半卧着一截未燃尽的褐色麻绳。记得大年三十的晚上,爷爷奶奶在灶台前朝着碟里跳动着的鲜红火苗磕过响头。奶奶像会念经的巫士,嘴巴里不停地冒出“神啊”,“菩萨啊”,“观音娘娘”啊一些千奇百怪的话,这使得他在我心中多了一层神秘而诡异的面纱。但直觉告诉我,它是善良的化身,因为奶奶说它是好神仙,可以保佑我平平安安健康成长,所以也不觉它可怕。
在这个时候,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此时,各个人家的灶火都陆续燃起来了。爷爷用桶从池子里来打来水填满铁锅的大肚腩,事毕后我总是争着抢着要来生火,直到把爷爷奶奶都“轰”出厨房后,我便心满意足地走向灶台跟前,拿起一个稻草把子,神圣地举起打火机——咔嚓
火舌倏的一下从打火机里钻出来,跳到草把子,紧接着又飞到灶膛里,像一只气球似的轰轰的鼓起来。这时,灶台的内部结构一下子变得明晰,它像一只庞大怪物的口腔,而火焰则像他疯狂舞动的舌头。我不住地往灶膛里塞柴火,生怕来一阵回堂风把我心爱的火苗给剿灭了。我托起沉甸甸的火钳,戳散束着柴火的稻叶。火焰热情地涌上来,裹挟着,他们亲吻着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迫不及待的相拥和未语先知的心心相印。我清楚地听到干柴火棍欢笑的噼啪声,火苗冲撞的隆隆声,蒸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的哧溜声,软卧在草垛上的花猫的呼噜声,瓦间鼠儿的吱吱声,檐上雀儿的叽喳声,池中青鱼惊跃的哗哗声,软泥中蠕动的蚯蚓的霍霍声。我可以听得很远,很远。空气是那样澄澈,毫无阻挡。天地是那样动人,我一览无余。
火焰在灶台中越蹿越高,冲破了屋瓦,冲向藏蓝色的天空,在我眼中化为繁星般的闪耀。我出神地凝望着,耳边静悄悄的,像是什么声儿都没有……
祖上的故事(二)
时隔近十年,当我突发奇想地再次向祖母讨要时,她先是略显疑惑,说:“这都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瞎话儿,你太太都不清楚啥时候有的它。”然后,祖母像是陷入沉思,或者是在酝酿。突然,祖母像是忆起的什么趣事儿,欣喜在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涂绘。恍然间,像是被拉开了记忆的闸门,我似乎一下子回到十年之前。
有两个去赶学的孩童,他们正要趟过一条宽宽的河。这时那个心眼很坏的孩子抢过木桶,剩给另一个孩子的只有一口大缸。坐在木桶里的孩儿对坐在缸里的孩儿:“说咱来找点趣儿,俺敲一下桶,你就敲一下缸。”
然后呢然后呢?我好奇极了
那个心眼坏的孩子说,俺使劲儿“咚”,你就使劲儿“当”。于是在一串咚咚当当后,那口褐色的大缸终于裂开了一条骇人的大口子。那个坐在缸里的孩子落河里淹死了。
祖母的讲述很流畅,仿佛是时光一直在为她照料这一段记忆。祖母的脸像一张被雨侵蚀被风揉皱的旧报纸,而这个故事却如同一涓生机的活水,从祖母黄齿稀疏的嘴里流出,在祖母鲜活的记忆里奔走。它柔软的贴着我的思绪流走,那一瞬间,我感受到岁月的友好,我深刻的感受到它的馈赠与安慰。那个故事于我、于祖母、于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是一个重要之物。它虽无形,却有强大的力量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它是一个无形的载体,传承着一则箴言,传承着对美丑善恶的分辨,传承着一份绵长的担当与责任。
虽然时光易逝,岁月无情,但当你回首往昔,你会发现有些记忆依然鲜活,那是岁月专门为你保留的,以便你不会迷失心智,忘记本根。这时你会发现,时光的柔情与馈赠都默默站在你身后,当你用心去回顾时,便会意外收获温暖。
青灰色头皮(三)
这是个充满稻香的早晨,黄狗兴奋地从一扇半掩的铁门里钻出来,摇首摆尾,蹦两步一回头。奶奶右手推开斑驳的铁皮门,左臂上挎着一只大竹筐,斜着偏着从窄窄的昏暗的厨房里走出来。灰白的月亮像一张薄薄的透明的剪纸,轻飘飘地贴在湖蓝色的天幕上。
一篮筐的灶灰,凸凸的,堆得像座小山丘。把手伸进去摸摸,虽然没有蚕绒般的丝滑,却又如柳絮一般的柔软。不同于香灰,它不太粘手。里头夹杂着各种稻草柴棍的碎骸,我猜想这也许是农人拿灶灰碾地的原因之一了吧。
小个子的奶奶手脚麻利地在谷场上闪转腾挪,将筐中沉寂的灶灰自由地甩向半空,烟雾般腾出一道弧形。年幼的我贴坐在阶沿的石墩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一点也不碍着路占着地儿。胳膊肘枕着尖削的膝盖,双手托着红扑扑的脸蛋,半仰着头,瞧那空坠落的赭石色的灰,像大寒天里纷飞的黑雪。想着想着,昨天夜里胸中的闷热竟一下子退去,只剩得舒爽。
爷爷牵着老黑牛,一声不吭地溜进我的视线。老牛模样很稳重,表情自然而享受。提溜着圆滚滚的大肚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湿润的土地上踏着。它拉着沉重的石磙,轻飘飘地碾上灶灰歇落的泥土上。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腾着紫红色迷蒙的雾气,月亮已经消退的没影了。
浓绿繁重的树林子里头忽的传出几声清脆的鸟啼,穿过云,掠过水,钻进牛耳朵里,钻进我的耳朵里,叫人听得一激灵。爷爷在对老牛絮叨着什么,像在伺候说教愚笨的小孩,又像是对老朋友的规劝和叮嘱。憨厚的老牛微低着头,侧着耳,耐心听着。
石磙不知转了多少圈,老牛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直到黑洞洞的牛鼻孔里喷出蓝色热气,但他的表情依旧享受,这种为人出力让它感到骄傲和舒畅。
灰屑像雕花一般嵌在泥土里。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着红,有着未出阁的闺女的娇羞。太阳就要出来了。
爷爷和奶奶默契配合着,爷爷和老牛默契配合着,老牛和石磙默契配合着。万事万物在此刻并作,和睦而协调。没有尖嘴猴腮的铁皮怪的叫嚣,只有对农耕劳作的敬重和缅怀,以及生灵与生灵间无隙的交流。
不一会儿,太阳已探出大半个脑袋。他惊喜的瞧见那光溜的青灰色土地,感觉像是自己的头皮。
后记
不知道你是如何对待儿时的记忆的?有人说:“年轻人回首往事是由于没有经历太多的人世沧桑,这种回首,带着某种浪漫的成分,真正尝遍人世间的酸辣疾苦后,大约是不屑回头遥望的”。我认为此话有一定道理,但我无法判定它是否正确,毕竟我都没有经历过,我也不知道我的舌头是否会被世间百味索麻痹。但我知道的是眼前的分秒是可贵的,未来的岁月也是可爱的,而抛弃以往的美好时光是可惜的。如果听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而不加珍惜,随着距离的不断增加,那段时光将从脑海中抹去,他们将不再属于你。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将一无所有。
我把我的故事写下,就等于将美好打包,它会被寄给未来某一时刻的自己,让那时的我体会到拥有的踏实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