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童希“啪”地合上以前的日记本，望向窗外三三两两飘落的花瓣:“落花啊……”

奶奶家的果树今年有没有开花呢？

一、

童希一出生就被抱到乡下奶奶家。古老的青色石板路，锈迹斑斑的红色大铁门，整整一座山的果树。放眼望去一片葱绿之中唯一的一点朱砂就是奶奶家层层红瓦堆叠成的宽大屋顶。童希就在这片土地上一点一点地长大。

童希对父母没什么感情，确切地说，是没有什么印象。在童希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时候，把各种颜色的花瓣收集起来的时候，或者学着奶奶拿着小刀切菜喂鸡的时候，清瘦的男人和长着娃娃脸的女人会突然出现，高兴地说:“爸爸妈妈回来了。”童希一直对这句话抱有疑问，总觉得应该改成:“爸爸妈妈来了。”或者“爸爸妈妈来做客了。”但这并不是小孩子应该计较的事情。

父母会带着童希到山上走她早已走过无数次的路，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一会回家的时候把这些水果啊蔬菜啊每样带回家里一点些，这样就又可以省下一大笔花销”之类的话题。

偶尔也会问:“童希，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开不开心？”

“唔。”

“这孩子，在乡下都待的不爱说话了，童希应该和爸爸妈妈最亲近才对啊。”

怎么亲近得起来呢。为什么你们每次说带我玩时只是盘算着从这里拿走什么呢？为什么这样一个让我觉得温暖的地方你们却觉得哪里都脏的难以下脚呢？为什么你们总会骗我说睡一觉醒来会有好玩的东西，等醒来后却都不见你们的踪影呢？童希觉得心里很空很空，像有一个美丽的天使对你说:“闭上眼睛，我带你飞哦。”等听到耳边簌簌流动的风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在坠落万丈深渊。

童希从小就知道什么是虚伪和欺骗，她无法相信许多人。

二、

18岁的童希在升学宴上手忙脚乱。

一向不善于表达的童希被亲戚们要求讲话敬酒。尽管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项，就准备了一段全面得体的话，却被妈妈搅得乱七八糟。“童希啊，别只感谢爷爷啊…你应该感谢姑姑嘛…还有小姨…大家见谅啊，我家童希不太会讲话……”突然被打断，童希只能草草收场。

更出乎意料的是，爷爷居然在宴席上哭了。

“童童啊，这回走远了…自己小心点…奶奶没看见你上大学，爷爷再见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爷爷的话断断续续却让童希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

这事童希第二次看见爷爷哭，第一次，是在奶奶的葬礼上。

在童希模拟考的前一周，奶奶突然住了院。

童希走进病房的时候，奶奶已经不认识人，说不出话，也不会喝水了。爷爷用医用纱布沾满水，放在奶奶的嘴里，让奶奶一点一点地吮吸。“童童来看你啦。”爷爷朝童希招了招手。“奶奶。”童希站在床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握住奶奶的手——曾经粗糙却温暖的手，如今却那样冰冷。奶奶竟微微握紧了一下手，口中发出几声声响。童希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奶奶，你认出我来了是吗？你在责怪我为什么不早点来看你吗？我知道前几天你突然精神了许多，要下地走走，而你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要见见孙女。谁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是了，回光返照。

“童希，你奶奶，没了。”妈妈在电话里这样告诉童希。

“哦。”童希很平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平静地回到乡下，平静地朝奶奶的木棺鞠躬，平静地转身离开。

“童童，你不再看奶奶一眼吗？”爷爷的声音带着哭腔。

童希下意识向前迈出半只脚的距离，但终究默不作声。

“算了，别让她看了，小孩子别吓坏了。”妈妈硬是把童希推出了门。

“奶奶多想再看你一眼啊，童童——”背后是爷爷的哭声。

晚上，童希飞快地在桌边算着习题，妈妈坐在床边看着她。

“唉，你奶奶苦了一辈子，我对她还不怎么好，想想也可怜。”妈妈突然感叹。

童希依然算着。

“一天从早忙到晚地干活，伺侯你爷爷——你爷爷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哭那么大声？也真够丢人的。我都替他……”

“够了！”童希“腾”地起身，冲出了门外。

“明天还要考试呢，你去哪？哎，童希……”妈妈的喊声渐渐模糊。

童希不停地跑着。

晚风微凉，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五色流转，让童希一阵眩晕。

为什么奶奶生前你不对她好一点呢？

为什么你不懂得孝顺还在世的爷爷呢？

为什么你要等到失去了才学会珍惜呢？

最后，童希停在了学校楼后的桃树。树下是一地零落的花瓣，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动。童希蹲下来，像小时候一样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一片片花瓣，放在用裙子前摆围成的“袋子”里。

“怎么忍心落下来呢……”童希喃喃道。

三、

其实童年的童希是很淘气的。但是，也很爱哭。

比如拿木棍去戳公鸡的鸡冠，却被公鸡追的满院子跑的时候；

比如想把玻璃摔成漂亮的碎片，却割破手指的时候；

比如白天缠着爷爷讲鬼故事，晚上却被噩梦惊醒的时候；童希都会用哭泣来终结。

如果是白天，奶奶不论在做什么，都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跑过来摸摸童希的小脸，查看她身上的每一处，不停念叨着：“伤到没有啊童童，伤拿哪了？……不哭不哭啊……”如果是晚上，就把童希搂进自己的被窝，小声说：“呶，奶奶给你讲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你爸爸他啊，小时候可老实了……”那双手确实很粗糙，摸在脸上有点疼，但却很有效，童希总会破涕为笑或者酣然入睡。

但是有一次，这些都不管用。

奶奶家附近住着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人。三十多岁的男子，不是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就是到处游逛，倚在谁家门口讲着一些童希听不懂的段子，和大家一起笑得没有形象。人们总是愿意与他说笑两句，却又防着别让他顺手拿走了什么东西。

那次，童希蹲在大门旁的田地里帮奶奶把土豆装筐，就听见那人戏谑的笑声：“呦，小姑娘，帮奶奶干活呢。”

童希警惕地看向他。奶奶起身招呼了一声：“是你啊。”

“大娘，你看看我手里这把木头剑，给你孙女玩怎么样？”他向奶奶挥了挥手中的剑。奶奶拍拍手，走了过去。

谁料那人却突然把剑架在奶奶脖子上，得意地向童希笑着：“小姑娘，你怕不怕？”

童希愣了一瞬，许多电视里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转身跑向瓦房，眼泪止不住地流下面颊。

“哎，你这人，吓坏了孩子。”奶奶一把推开那剑，追着童希跑了过去。

“我就逗逗她……”那人愣了一下，悻悻地转身离开。

“童童不哭啊，他和你闹着玩呢……都是假的……”奶奶用手擦着童希脸上的泪水。童希的眼泪却来了闸，她一下扑进奶奶的怀里，那样真实而温暖。“奶……奶……我……我不要和你分开……”童希不停地抽噎，话也不成句子。“好了好了，奶奶在这呢……不会分开的……啊……”奶奶拍着童希的后背，叹了口气。

那时候的童希，第一次意识到“分别”这个词，觉得它是那样的可怕，让人不敢面对，她用哭泣来释放自己的不安。那时候的奶奶也许想到了许多，而那时候的童希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可以给予百分之百信任的怀抱。

可是如今，世上再没有这样的怀抱来抚平泪水，所以一定要坚强。

四、

强烈的阳光把窗框的影子印在课桌上，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呛人的干燥，语文老师在讲台上不停踱着步。

“哎，童希童希，下节体育课去打羽毛球啊，今天天气很好呢。”同桌小艾用胳膊肘碰了碰童希，悄悄地说。

“不了，我去自习室上自习。别和我说话，听课。”童希头也不抬。

“诶——不是最喜欢羽毛球么……”小艾第一次碰了钉子，窝回座位，觉得不解气，又小声嘀咕一句：“怎么最近都冷冰冰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红的生命虽然终止了，但是后代却替它延续了生命……也表明了作者积极的人生态度……”老师正声情并茂地品析着古诗，童希却久久不能回神。

落花啊……

奶奶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童希总会梦见奶奶家满山的果树开着花。清风吹过，粉红色、白色、淡黄色的花瓣携光飞舞，恍若仙境。奶奶就站在最大的那棵桃树下，安心地笑着，粉色的花把奶奶的面庞映得健康红润。

眨眼之间，天色灰暗，所有的花都开始凋谢，零落的花瓣变成灰白色，盖住一整片山。奶奶就带着笑容一点一点地隐去了，不让童希抓不住一丝美好。

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童希终于打车回到了乡下。

就在奶奶去世后不久，爷爷坚持让邻村老伴去世了的于婆婆搬来一起住，说是互相有个照应。这惹来了许多流言蜚语，直指爷爷的冷漠、不念旧情。童希没什么感觉，对于婆婆很客气，但她只愿意叫她于婆婆，绝不叫“奶奶”。

“为什么呢？”童希曾并膝坐在爷爷身边，这么问道。爷爷只是叹一口气：“因为……很像啊……”之后就是望着橘红的太阳没入山后，久久不说话。

是啊，很像呢。于婆婆有着和奶奶一样的口音和语气；于婆婆和奶奶一样勤劳地侍弄花草，把家里打扫得井井有条；于婆婆和奶奶一样做出香喷喷的饭菜，从不多言。原来，爷爷一样无法接受没有奶奶的日子。

尽管于婆婆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果园，整座山的果树却再没有开过花，好似枯木。人们都说花被奶奶带走了，童希却觉得那是因为它们都在自己的梦里开过了。

童希站在那棵最大的桃树下，伸手抚过它粗糙的树干，好像奶奶的手掌，让人安心。

奶奶，我有努力学习呦，这次模拟考试我得了第一名呢。

奶奶，我有试着去相信身边的人了呢，同学们都很好呢。

奶奶，你在梦中让我来看你，我就来了啊。

奶奶，我……有点想你了呢。

五、

童希看着手中的日记本，它承载着自己整个学生时代啊。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贴了一张相片：奶奶抱着年幼的童希站在桃树下，童希梳着两只羊角小辫，笑得特别灿烂。一束阳光打在奶奶的鬓角，追溯着许多年前那个温暖的午后。

奶奶说：“童童高兴，奶奶就高兴嘛。”

照片的正下方，正是一笔一画认真写下的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奶奶，我曾经觉得，落花真的很残忍，明明和树那样亲密，却忍心离开它的身边；

奶奶，我曾经觉得，分别是那样恐怖，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并没有离开，那都不是真的，我不敢回去那间没有你的瓦房里；

奶奶，我曾经觉得，只要我不流泪，我就是坚强的；可是其实，我一直在逃避。

花要落，是因为要呵护她一直深爱的树，而树在替她活下去，并开出更美丽的花朵。

不哭，并不是坚强，而是不敢面对。当我能为你流出眼泪时，那漂浮已久的痛才和我的心恰好重合，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在我肯承认对你的想念时，我才敢面对你的远去。

逝去的人只能住在在世的人的记忆里，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忘记。

奶奶你说过，我开心你就会开心。那么，我要一直一直开心下去，哪怕时光轮转，哪怕荆棘遍地，哪怕这世上有那么多不美好的事情，你永远都看得见我最灿烂的笑容。

奶奶，就让我替你再笑一辈子吧。

“啪”，一颗泪珠滴在相片上，恰好覆上一片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