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
(笔记体·黎民外史)
我多年在外工作,但仍然怀念生我养我的那片贫瘠的土地,正所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虽然父母早已跟着我住进了大都市,但至今我们还保留着家乡的宅地和房屋,那是我们的根基,有了它们,我们心里才踏实。上个世纪末的那一年,堂弟打来电话,说我们家的围墙倒了一段,房屋地基有些下沉,房梁上的屋瓦脱落,好几处都开始漏雨。父母知道后,一个劲儿地絮叨我,“快点回去修修吧!”于是,我就请了假,开车回了一趟老家。
我的老家在那个有名的盆地的东南沿儿,一旦洪水泛滥溢出河道的时候,一切污秽的东西就会随着洗澡盆、麦秸垛、檩条、死猫、癞狗,一起泛着泡沫,从我老家那个盆沿儿倾泻而出,汇入淮水,流入东海……。遗憾的是,我的老家是既不通火车、也看不见山峦的一马平川的乡村,离县城有十多公里远,只有晴得耀眼的日子里,才能眯缝着眼儿看见南边五十公里外的山尖尖儿,像仙女在那里跳舞,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不过,那已经是另外一个省份了。
车近县城,我给儿时的伙伴常鸣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说,好好好,早就盼着大作家回来呢。他说:“常盛,你这次回来的是时候,咱这县城现在可热闹了!到处都是茶馆、KTV,就是吃饭,也有美女作陪,不瞅你喝不美气!”我心想,这有啥稀罕,KTV大城市早已热闹过了,美女服务员敬酒也是常有的事儿;至于茶馆,这是闲人成堆的乡镇里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所,到处是闹哄哄的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气味儿,有什么可显摆的。我笑笑说:“我不喜欢那种热闹劲儿,还是找个僻静地儿吧,或者到你那别墅里去看看嫂子,不然我吃不下饭!”
我这位儿时伙伴,一上课就打瞌睡,一说“坎子”(歇后语)就来劲儿,一口气能说一百多个不重样儿,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我出来上大学、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凭着一股子精明气儿,拉起了一支工程队,现在在县城住着一个三层小洋楼,院子里常常停着一台小车、一台越野车,人称常百万。不过,这次他没有带我到他家里去,而是把我带到城南边一个绿树掩映的会所里,陪我的还有他的两个手下,一个叫廖三儿、一个叫郎伍。还有一个叫逢月的年轻女子,个子高挑,长着一双丹凤眼;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她那长方脸上竟然有一对钩魂摄魄的小酒窝儿。我看她和常鸣眉来眼去的样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三杯酒下肚,廖三儿和郎伍就和我热乎成了不分彼此的亲兄弟,话匣子也打开了。那逢月挨常鸣坐着,他不时地给她加菜,她每呷一小口酒,就冲他莞尔一笑,像一对热恋的人儿。常鸣脸上冒着热气、泛着红光,对他的两个小兄弟说,你们给常盛讲讲咱家乡的趣事儿,让他见识见识。郎伍一连给我敬了三大杯后,开始讲述他听说的一件事儿。
他讲道,一个看见他爹去茶馆就恼火的小伙子,开着面包车进城去卖猪,回来后却让他爹在黑咕隆咚的半夜里,撵得像兔子一样满村子跑。他爹还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你鳖娃整的啥事儿,让你卖个猪,猪没了,钱也没了。要活活气死老子呀!”原来,这小伙卖完猪,天已经擦黑儿,霓虹灯已经一处处闪烁了起来。他带着三千块钱,开车从吻峰路上经过。——对了,忘了告诉你,吻峰路其实叫“文峰路”。因为县城要招商引资,在向北边扩建时,修了一个商店、饭馆和娱乐服务为一体的新街,取名叫文峰路。这里一到晚上灯红酒绿,到处游荡着穿着暴露的妖艳女子;饭店里吆五喝六声中,影影绰绰也晃动着陪酒的女郎;那些个洗浴中心通宵营业,按脚、按摩也好,招妓也罢,你可以尽情玩乐,醉生梦死,总归没人管你。就是警察来了,也早有人通风报信儿。——看到这条街上竟然有那么多茶馆,他心想,咋回城里人也这么闲,能开这么多茶馆。看着看着,他就有些心痒痒,想去探个究竟。于是,他找了个僻静街角的茶馆,把面包车停在门口,探头探脑朝门里走去。一进门,就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搀着他的胳膊,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把他拉上了二楼的一个包间。她们一边泡茶,一边上了四个小菜,拿来一捆啤酒。电视一开,上面就播放起了香港的三级片,赤裸的身子、寡淡的调情、迷乱的动作,让他神情恍惚,不能自持。两个没戴胸罩的女子依偎在他身边,透过薄料料的短袖上衣,他看到了呼之欲岀的乳峰,浓重的香水味儿让他血脉喷张,跃跃欲试。——你说,是你你能把持得住?——这个没有和女人亲密接触过的小伙,已经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两个女子不停地向他敬酒,他每喝一大杯啤酒,就有一个女子凑上去亲他一口,让他浑身痉挛。一捆啤酒喝完,又拿来一捆时,他已经喝得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了,手也开始变得不主贵(不安分)起来,在两个女子身上游走,头在她们胸前拱来拱去,像一头饿极了抢在槽边吃食的小猪。眼看他已经陷入迷狂状态,一个女子借故走了出去。留下的那个女子一下子把衣服脱得精光,赤裸着扑向他的怀抱。他疯狂地把她压在沙发上,像一头发情的驴子。完事之后,他昏沉沉地睡去,至到服务员来叫醒他。下楼结账时,他吓了一大跳,光是酒水费就接近一千块,两个女子的服务费一千五。有了那事儿,他也不敢分辩,只好乖乖地交了钱,灰溜溜地离开了茶馆。等回到家里,向他爹交钱时,他支支吾吾,谎称遇到了截路的,只剩下藏在车里的几百块钱。看着他满身酒气,苦丧着脸,他爹冷笑一声说,你小子肯定没干好事儿。于是,就出现了前面说到的那一幕。从这以后,他就得了癔症,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日益消瘦起来,看见年轻女人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总是躲着走。
郎伍说完,又加了一句:“日他妈,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笨蛋,玩次女人竟花那么多钱,还把自己弄成了病秧子。”说着,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他玩女人如鱼得水似的。常鸣说,你知道吗,现在咱们这儿的强奸犯为什么近乎绝迹了?就是因为风气变了,只要你想玩女人,不用发愁,很轻易就找到了。不就是几个钱的事儿,谁还去冒那种风险!现在一些女人的裤腰带也是松得很,只要给钱,你想咋玩就咋玩,乖得很。社会上有个顺口溜,叫什么“松松裤腰带,钱财如水来”。对了,我听说有些老板甚至是领导还包养了大学生呢,那档次高了去了。想想也是,只要两情两愿,那些女子又不损失什么,还能赚到钱,吃香的喝辣的,在大街上还能花枝招展,人五人六的,何乐而不为呢。我看了一眼逢月,只见她脸上泛起潮红,在桌子底下踢了常鸣一脚。常鸣知道失口,略带歉意地朝她笑了一下,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这个内地本不富裕的县城,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个状况,不由得摇头叹息起来。廖三儿接过话茬儿,说这算啥事儿,现在这事儿太普遍了,更让你吃惊的是喝花酒!我说怎么叫喝花酒?他诡秘地笑了一下,“让常鸣老板告诉你吧。”常鸣白了他一眼,“我又没去过,说什么说,想说你说去!”
廖三儿端起一大杯酒,一仰脖梗灌了下去,顺势鼓了鼓勇气,感慨中略微带着些醉意。他说,我开始只是听说城里有喝花酒的,还不大相信,谁知我也遭遇了一次。一次,仅仅一次,就让我终生难忘。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裸露身体的女人陪着喝酒,让人觉得怪怪的,有一种乌烟瘴气的感觉。那不是刺激,是颓废。想不通人们咋会那么下作,活得那么贱。啥劝酒法不行,非要弄这事儿,唉——!
他沉思了一下,接着说:你也知道,咱们这儿,酒风历来都盛。外地人说,到你们这儿来都是胆战心惊的,生怕喝出事儿来,弄不好把命送了就赔大了。现在人们注重健康,都知道酒喝多了不好,到酒场上总是推推拖拖,让来让去,不劝不进,甚至劝也不进。在性解放的形势下,人们越来越开放,有的甚至连羞耻也没有了。不知道从哪时候开始,一些外地女子来到咱们城里,有洗脚的、洗头的、按摩的、卖身的,再有就是饭前饭后陪客人跳舞的。逐渐演变成陪客人吃饭喝酒,不久就出现了喝花酒的现象,曾经风行一时。虽然最近政府不断打击,还是有敢冒天下大不韪的酒家,继续偷偷摸摸让人喝花酒!凡是往那地儿去的人,都像做贼一样。他看了常鸣一眼,又继续说下去。
那天,常老板不在家,他让我请一个业主单位的头儿喝酒,人家指定了一家饭店——我不能告诉你那饭店的名字,我和一个项目经理、一个现场技术员就去了。对方统共四个人,我们一共七个人吃饭。酒菜上来,我刚说要敬酒,那位头儿摆摆手说,都老熟人了,这样敬酒没意思,还是让老板叫个美女来吧!我心领神会,就让老板去打电话叫人。在等人的过程中,那位头儿向我们讲了喝花酒的程序,叫做“先看后摸再上口”。就是让女人脱光上衣,挨个给客人敬酒;谁要是不喝,就在大家的怂恿下让他上手去摸那跳动的“兔子”,再一轮不喝的,就让他去吃那奶子。或者是直接让客人上手上口,摸了吃了可以不用喝酒。不管采取啥方式,无非就是逼着你把酒喝下去,直到烂醉如泥才罢休。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子就走了进来。她一面叫着哥哥们好,一面笑着向我们施礼,一面脱下衬衫和胸罩,一个光溜溜、凸凹有致的半裸的身子就呈现在我们面前。第一轮算是预热,比较温和,让大家都适应一下,好消除那残存的羞耻感。她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那玻璃杯能盛一两白酒,按着宾主的座位,笑盈盈地挨个敬酒。一圈下来,二两酒就灌进了肚子。这时,那位陪头儿来的同事着急地叫道,廖副总,我们都不要再绅士了,来点刺激的好不好,同时示意我给那女子掏小费。这是要进入第二轮的前奏。我给了那女子一百元小费后,她说我现在开始敬酒,谁要是不喝或少喝,就得在我这儿亲上一口。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脯。当她敬到一半时,跟我来的那位技术员说,我实在喝不了两杯,你饶了我吧!这时,大家叫道,不行不行,你必须得喝,要不然你就上去摸一把、揉两揉,哈哈哈哈……说着,就有一位客人站起来,用力拉他起来,让他把手伸向那女子胸前。众目睽睽之下,技术员羞红了脸,挣脱拉他的人,回到座位上,强咽下了那杯酒。这一轮下来,每个人四两酒就进了肚,一个个都涨红了脸,酒量小的开始语无伦次,说起了浑话。那位头儿小声告诉我,这不行,一会儿就没人愿意喝酒了,需要加码,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
加了二百元小费,就进入了第三轮。她挪动着剥皮萝卜样儿的身子,耸动着乳房,挨个来到客人的面前,谁要是不喝,就一屁股坐进人家的怀里,把凸起的胸部挺起在他眼前。酒酣耳热之中,有两个客人因为少喝了一杯,都半醉半醒地摸了一把,还把手往别人的脸上摸去,似是炫耀似是分享,但就是没有人敢去亲上一下。这时候,七个人中有四个都已经晕了,乱话脏话不经意间就脱口而出。我是久经酒场的老手,能喝一斤出去,根本不在乎这点酒,还保持着几分清醒。那位头儿也是老手,虽有点醉意,还能把持得住。他大声地说,再加加码,换一种玩法,来点更有意思的!到了这步田地,我也只得强装大方,伸手就给了那女孩五百元。
那女孩经历的多了,知道高潮已经到来,先把一瓶酒打开,放在我的面前。接着,她双手插腰,挺起前胸,示威一般站在我的眼前。我头皮一紧,浑身燥热,同时看到那几个人瞪直了眼睛,喉结一动,咽下了口水。那位头儿沙哑着嗓音说,从廖副总开始,逆时针转,摸了亲了的不喝,不亲不摸的就喝两杯。——妈的,谁也不兴例外!我又瞄了一眼赤裸的女孩,心里七上八下,稍微犹豫了一下,就主动斟满两杯酒,一手端起一杯,扬脖喝了下去。该那位头儿了,他说我只喝一杯,另一杯用拥抱代替啊。说着,他喝完一杯,就把那女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用满脸的胡茬在她的脸上蹭了蹭。那四位喝醉的人中,有两位勉强喝了酒,歪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另外两位被人推搡着,抱了一下那女子,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把嘴巴凑上去,闹得人们满屋大笑,前仰后合,充满了邪里邪气的热闹。
那头儿也有些醉意,但余兴未尽,刚说出“把裙子也脱了吧”,只见店老板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不好了,我刚接到内线消息,查酒店的公安一会儿要来了,姑娘赶快走!那女子立马三刻穿上衣服,箭一样地跳了出去。我们几个人,醉倒的依然趴在桌子上,半醉不醉的迅速正襟危坐,装着正常吃喝的样子。不一会儿,两个警察进来了,看了一眼喝醉的人,笑着说,“时间不早了,赶快送他们回去吧。”转身就走了。当时我虽然故作镇定,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我后来听说,那天晚上有三个地方因为喝花酒,带走了二十多个人,酒店也被强制停业整顿。
听了廖三儿的叙述,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听他们说,这些陪酒或卖身的女孩子大都来自于家境困难的山区或农村,而且本地人不在本地干这行当,往往是到百十里往外的城市,最近的地方也是到邻县去。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说法,叫做笑贫不笑娼。新中国成立后迅速刹住的黄赌毒,近些年又开始死灰复燃。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我们这个偏远的地区,我的民风纯朴的家乡怎么也沾染了这种风气。一时间,我有万千种感慨涌上心头,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他们让我去那条街感受一下的邀请,我没有答应。留下一笔钱,把老房子修缮的事情托付给堂弟之后,我就回到我工作的城市。没过多久,常鸣打来电话说,有一次,一个女孩不从,被逼无奈之下,从酒店的三楼上头朝下摔下去死了。这事儿惊动了省里,派来了工作组,抓捕了一批人,下达了禁绝的死命令。从此以后,城市变得安静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看到了家乡海清河宴的景象,忐忑不安的心也恢复了平静。当然,我也希望人们把那当作一场恶梦忘掉!
2018.11.2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