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即使感到疼痛也决不放弃”是她的格言。为此她不断地努力,每天五点起来化妆,十二点做完晚间护肤,喝的黑咖啡可达五人份。终于,在一个期盼已久的、天边有粉色云霞的傍晚,她感受到了象征努力的心绞痛。她在椅子上弯下腰,然后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上。她把上身放平,试着把一条腿放到床上,然后是另一条——她失败了。她的一条胳膊还捂着胸口,另一条垂到了床下。粉橘红色的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上,几乎像古典油画般的场景。
喀拉。
破碎的声音——是镜子。什么地方的镜子破碎了。
镜头给到她半闭的无神的眼睛。半小时后它们就会开始浑浊,愈发浑浊,最后瞳孔融化,像阳光下的巧克力新地。
你凝视着这双残留着眼线和结块睫毛膏的眼睛。你盯着它们看着,于是你不知道,镜头之外的什么地方,有镜子破碎了。
【1.】
很多人说句春与我才像两姐妹,这个说法是建立在我有一个亲姐姐的基础上的。我的姐姐在我记事前就读着寄宿制的学校,又去了国外读大学,后来又去南方上班。我自幼成长在她的阴影下,父母总是用我和远方的她比较继而吹捧她,因此我们的关系十分疏离。
而句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样的学校,同样的补习班,考差不多的分数。梳差不多的头发,吃差不多的零食。我们的父母有时候互相惊叹,因为有时候,从远处看我们就像双胞胎一样。听说他们私下决定让我们当彼此的伴娘。但我和句春还远远没想过结婚的事。我们还是小孩子。结婚是很遥远的事。
我们互相抄作业,也一起嘲笑父母,他们对我们麻木漠然、又自以为是。会分不清我们,只能是因为他们对我们两个哪个人都缺乏了解。我们自己深深地知道彼此的不同。
小时候,我喜欢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肢解我能抓到手的任何动物——虫子,松鼠,受了伤的麻雀,还有小学时候我负责饲养的班级里的兔子;工具有雕刻刀、美工刀、圆规,当然主要是我的手。用太多工具的话,就像写作业一样,像做实验一样。就太浪费了。
兔子的眼睛是红的,三瓣嘴一直发抖一直在抖,很讨厌。我摸它的头它没有反应,我抓着它的背提它起来,而它开始剧烈地踢我——
那时候。
那时候句春喜欢吃纸。她和我说有各种各样的纸,那种写起字来洇墨、飞白的不好的纸口感美妙;盗版书上容易破碎、铅字模糊的纸页有浓郁的油墨香气。而那种适合写字,光滑结实的纸,吃起来像加了很多胶,不堪食用。我亲眼见着她拿着一本印刷粗劣的言情小说,看完一页,就撕下一页,撕成细条放进嘴里。她看得很快,吃得也很快,很多时候我害怕她噎住。我拿了一瓶水给她,她感激地朝我笑笑。她的腮被团成团的纸条塞得鼓鼓的,微笑露出了嘴里含着的纸团,那时候我不懂何为怪异。
那时候句春穿着粉色碎花连衣裙。背着手朝我跑过来,满脸笑,露出小小的虎牙。“今天妈妈给我零花钱了。”伸出的双手捧着一只小小的松鼠。双手窝成小小的碗形,可爱的紧握的牢笼,松鼠背上有灰黑色的条纹,在手心里可厌地颤抖着。“拿去玩。”
“等我以后有钱了,就可以送给你兔子。猫和狗也可以。”
为表我的感动,我每个星期都给她买一本台湾言情小说。那种小说书很薄,纸质比报纸强不了多少。后来我曾经见过她把那些俗丽的封面订在一起收藏。
我们互相都很喜欢对方。一直到现在一直到我们上着同一个高中。如今我们没有人虐杀小动物或者吃纸。我们知书达理、温柔娴静,老师和同学们喜欢我们。真的有同学以为我们是姐妹。很多时候我们窃喜而不愿解释清这个误会。
句春的父母很喜欢我。他们说现在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很孤独。他们想让我和句春像姐妹一样相处。我的父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也很喜欢句春——不,只是因为我真的有个姐姐。很优秀的姐姐。指望她而不是我给他们养老送终,我有个这样的姐姐。
也许他们现在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这也是我今天想要找句春出来的原因。虽然这不是急事,完全不用着急。但总要和句春谈一谈。句春是我唯一可以或者唯一想与之谈一谈的人。从几周前我就想和她谈一谈,我一拖再拖,一拖再拖。这一阵确实很忙,我也是,父母也是。
昨天晚上,父母告诉我姐姐的死讯。死因是猝死,就像最近新闻报道的那样,姐姐那样工作的人,确实很多人都是猝死死去。姐姐一个人独居,没有亲近的朋友,她的尸体最终被物业工作人员发现。她的公寓缺乏打理,只有她的书房兼卧室有人生活的迹象,卫生间的镜子也不知何时开裂了,场面煞是可怜。
警察说的这一切让父母悲伤得要昏倒。但我想找句春聊聊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是因为姐姐的死亡时间。那天是6月24日。
我想和她说,从那天晚上起,我每天都在家里的镜子中看见姐姐。那是一张浮肿而面无表情的脸,一开始它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以为那是又一张我自己的脸。
句春发短信说,她可能要写作业到八点。然后她可以下楼找我。我们住在同一栋楼。
我说好的我在家等你。到时候你发短信告诉我。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钟。夜风湿热浓稠得让人窒息。我想去洗把脸,凉快一下。
凉水激荡了一下我的头脑,让我的自我感觉清醒一些。我抬起头。
镜子中水淋淋的浮肿的眼睛半闭着。
“我已经习惯你了。”我摇了摇头,让我的影像和她的脸区分开来,“你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有些昏暗的厕所灯光下,镜子里现在只有我面无表情的脸。
【2.】
七点十五分我就收到句春的短信,说她很快地写完了作业来找我了。我忙忙地换上鞋子跑出门,下楼时匆匆瞥了一眼楼梯的空心扶手。上面映出的只是扭曲的我的身影。是我神经质了。
句春站在楼下门边上,她穿着短袖校服,而我穿的是白色睡裙,我们看起来有些不协调。句春拉住我的手,往楼外面的小广场走去,我就忘记了这件事。我和她讲我在镜子里看见姐姐的脸。她知道我有个厉害的姐姐,但从没见过她,也没怎么听我提起。我和她讲了镜子里姐姐的样子。
句春问我都什么时候看见镜子里有人。我告诉她一般是晚上,但白天也看见过。不经意的时候就能看见,余光一瞥到镜子发现里面有人,再抬头里面就可能有。但有时候故意用余光去看,就没有了。只有家里那面镜子里会看到。
句春说,你说得像是闹鬼了。
我说,我不信。肯定是我脑子坏掉了。
她拉着我的手给我分析,假如这是我脑子坏掉的结果,那么那张姐姐的脸肯定是我以前见过的。这样才能是坏掉的脑子把记忆中姐姐的脸放到了镜子里。如果那张脸我很陌生没见过,那就真的是闹鬼了。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我们坐在广场边的长凳上,头碰着头想是什么时候见到的那张脸。结果感觉虽然见到过姐姐的脸很多次,但镜子里那张脸和我见过的都不太一样。看起来胖一些,或者困倦一些。总之看着一脸死相,我对句春说。
也许你知道你姐姐死了,脑子就想象了她的死相嘛。
我昨天才知道她死了啊。
那……那你最开始在镜子里看见她的时候,你就没往她身上想?想她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句春挠了挠头,要是我看见我的什么亲人在镜子里看我,我肯定会想到,托梦,之类的事,至少会打电话问他好不好。
这个啊……
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和句春说。这一瞬间我心里已经涌出了许多借口,我几乎要用涌到嘴边的搪塞的话逃避真实的想法。但她是句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我考虑了一下怎么说。
“我怀疑……我之前怀疑我根本没有姐姐。”
句春惊讶地看着我。“什么?”
“就是,我怀疑姐姐是我幻想出来的。在她的死带来这么多事之前,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是我的幻觉……”
我和姐姐没什么感情,但她确实对于我很重要。至少父母口中是这样。至少她一直符号化地存在在那里,像遥不可及的地平线,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个理论。
和姐姐相处的最长一段时间是我十三岁那年。她放假时回国,但父母对她十分冷淡。她进门时,母亲还说了一句“回来啦?”,此后就逐渐地再也没和她说过话,连吃饭也不叫她一声了。姐姐也不再出房间的门,有时摆弄手机,大部分时候在书桌前呆呆地坐着。由于从小对她怀着敬畏,我不敢进去打扰她,只是在外面望望。窗外的光线勾勒着她,她看起来像一把枯柴,只有眼睛还像是燃烧的光点。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心里以为优秀的人都是有怪癖的。
后来她假期再也没有回来。之后又去上班,就不再回到她的房间了。父母没有动过她房间里的东西,平常也不让我随便进去。但有一天我还是推开她的屋门——那一瞬间我想象她还坐在那里像雕像一样——走进落了灰尘的房间,拉开她书桌前的椅子,想,她坐在这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坐在姐姐的书桌前,学着她的姿势,尽量放松地微微侧头看过去。
我看见了我自己,脸上带点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是我的照片。而是一面镜子。
白色塑料镜框、积累了一层灰尘,斜靠在墙上的方形镜子。
句春觉得我是胡思乱想。加上时间有些晚了,她建议我该回家了。她说如果有必要我应该看看医生,但这是一句客套话,因为我们都知道父母不可能允许我们看这样的医生,这种能让我们说出真正难以接受、难以置信事情的医生。我们只能自己想明白或者忘记,我们互相也不能完全明白。然而句春说她会和我一起想这件事,这使我宽慰得多。同时句春依然建议我去庙观里拜拜,她依然在想闹鬼的可能。至少去庙里拜拜比看医生容易得多。我们抱了抱,回到各自的家中。
直至睡觉前,没有在镜子中看见人影出现。我开始觉得是我太焦虑产生的幻觉。一定是姐姐去世了,我感到很悲伤。和朋友聊聊,压力减轻,幻觉自然地消失了。一定是这样的。
【3.】
我走在飞满杨絮的小街上。风有点大,即使是温暖的午后,衬衣还是显得单薄。天空是明亮的灰白色,所有楼房都像是剪影。姐姐在我的身旁走着,亚麻长裙子被风吹着碰着我的小腿,很舒服。街上再没有一个人。远处有鸟雀的啁啾。我知道这一定是梦。
姐姐一言不发。我问她,我们去喝杯咖啡?
姐姐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哪里有咖啡店。我们往前走着,就像我们知道前面哪里有咖啡店一样。天光很清澈,像巨大的水晶簇,透露着彩色辉光,又好像无数镜面的碎片。我看看身边的姐姐,她的面目模糊,长发飘动。
我问姐姐:你为什么回来?爸妈都以为你肯定会留在国外。
她说,没办法。又说,回来看看你。
我又问,镜子里有什么?我只看见我自己。
她说,能看见自己,就是好事。万一你看见的不是自己了呢?万一你看不见了呢?
我感到有些发冷。我站住了脚,她也停下来。我问,你看见的不是你自己吗?
姐姐停顿了一下。她向我转过脸来,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她拨开挡脸的乱发,这风可真大啊。她对我说。她说。“我看见的是——”
那是句春的脸。那张面目模糊的脸是句春的脸。她睁大的眼睛显得惊恐而无神,她裂开嘴角,发出呆傻的吃吃的笑。我惊叫着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摔倒了,又好像没发出任何声音。街道和天空开裂,飞旋,扭转,变淡。那不知是姐姐还是句春的人伸出手要拉住我,但溃灭的梦境将我们已经推至无法触及之遥。慌乱中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没有声音,只有顿悟的念头在我的脑海深处升空。不是姐姐不是句春不是其他人也不是我那不是人类的面目,扭曲的光线中我看到血红的眼睛流出红的血,也许那不是眼睛,那让我想起养过的兔子。但那不是兔子,只是因为那只兔子,我才想起了它……镜子里……
我看见的是——。
今天是周末。爸去上班,妈出去玩牌。本来我应该上补习班,但今天老师病了。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不困又不想起床。我听见敲门声,咚咚咚。我起来去开门。我问,谁呀?
是句春。今天没有穿校服,换上了白t恤和牛仔裤,还背着书包。我仍穿着昨晚的睡裙。句春脸上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我来找你玩。”她今天也不必上补习班了。
“我们出去玩吗?家里也没什么意思。”我问。
“可以啊。不过我们一起调查一下好不好?你家的镜子,”她努努嘴,“你不是说看见你姐姐吗?我想,会不会是镜子被动了手脚?小说里都这么写嘛。没准你家的镜子被改装成了显示屏呢!”
我觉得句春的说法很荒唐。没人有这么干的理由,而且除了父母、来玩的句春或者我自己,也没人有机会接触我家厕所里的镜子。但句春坚持要排除每一种可能性,而我也闲着无聊。于是我问她要怎么调查。
“要是能把镜子拆下来是最好的啦!”句春一边走进我家的厕所,一边笑嘻嘻地说,“可惜,好像是钉在墙上的——显示屏能钉在墙上吧?”
“不会钉坏了吗?”
“也许是有隐形的边框呢!”句春说着敲打着我家的镜子。那是一面没有边框、四角有钉的方形半身镜,年头已久地悬在洗手池的上方。由于其年深日久,四角的钉子也有些松动。随着句春的敲打,镜子有些震动,我真担心它会掉下来。但句春停下了敲打;我看见镜子的下方露出一小截折叠起来的纸。“这是谁塞的?”
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谁会做这样的事情。“没准是……谁的恶作剧。”
句春伸手想把那张纸扯出来。她拽了两下,由于露出的部分很少,拽出来有一些困难。我有些迷茫地看着。那不是我放的啊。
对了。是姐姐。是姐姐放的?
句春“嘿——咻”地把那张纸揪了出来。那张纸折叠了很多层,看起来旧得泛黄发脆。句春把它展开,我也凑过去看,纸上显然不是我的笔迹。
“是你姐姐的字吧?”
“我不确定,我不熟悉她的字什么样……不过应该是她吧。”
句春歪过头看了我一眼。“你们这么不熟哦?亲姐妹诶?”
“我不是说了嘛,她一直不住家的啊。”我无奈地辩解。
我们这才低下头去看纸上的字。厕所里有点暗,句春拿着它走到窗边,但看了一眼表情就绷紧起来。我连忙小跑几步,过去看她手里的纸。句春一个字一个字念出上面的第一句话。
“此时想必我成功了。有劳你在我死后挂念了,妹妹。”
句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后退了两步,没有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下。
【4.】
句春坐到沙发前,把那张纸上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抄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此时想必我成功了。有劳你在我死后挂念了,妹妹。
你与我那样肖似,所幸不用承受残酷的命运。我生已如朽木,因此爱你愈笃。我身后的寥寥财物想必你总会继承。但我知道你并非贪图那些:你急着弄清楚别的事情,才会从这里找到我的信,对吧?
那末我也不打算再隐瞒。可一来一言难尽,二来出于私心,无法在此一一述尽。下是一电话号码,是我唯一朋友的。大部分事情都可以告诉你。
你从小聪明,不难懂得我的意思。
祝平安康健,勿蹈我覆辙。
(一行字迹工整的阿拉伯数字,想必是电话号码)
元沧爱(号码的主人?像个女人的名字)
到这里信就结束了。
句春把笔记本推到我面前,问我,你要不要给这个人打电话?
我不想打这个电话。
句春拿过我的手机,说,那我替你拨号好了——现在正是上班族的午休时间。估计是你姐姐的同事吧?等再晚了,打电话就不方便了。
出乎我们意料地,元沧爱既不是姐姐的同事,也不是上班族,更不是女的。他说他平时在便利店理货或者收银,赚点够生活的小钱。我们问他有没有空出来聊聊,他吞吞吐吐又说能又说不能,最后含糊地好像同意了,我们都担心他到底会不会真的来。然后句春说我们请他喝咖啡,毕竟是我们麻烦他——而我则在心里想,他恐怕不乐意掏钱请客吧,哪怕对方是两个高中生。听了我们请客的话,他的态度竟然又干脆了,说好的吃完午饭就来。于是我和句春就吃了点家里的剩饭,先去附近的咖啡店坐下了。
等了两个多小时,句春又买了第二杯咖啡,终于门口一个缩头缩脑的小个子男人推开了门。我们赶快站起来迎接他。他像是吓了一跳似地,匆匆地点了点头,东张西望着快步来到我们对面坐下。我小心地问他想喝什么?他先是说不要,又立刻改口说都行,我们赶快客气地让他随意点。于是他最后指了指菜单上的一个名字花里胡哨的花式特调咖啡说,就这个吧。
那看不出是什么的咖啡要六十块钱一杯。我们喝的拿铁和美式咖啡只要二十块。句春肉痛地要付钱给店员,我苦笑着替她付了。
我问他,你就是元沧爱?他点头说我就是,就是我。说完还神经质地笑了笑。不知道句春是什么感觉,我看见她把自己的咖啡杯往自己面前靠了靠。总之我感觉这个人让我不舒服。
句春问他,你认识她姐姐不?我赶快接上说,就是XXX(姐姐的名字)。我看见元沧爱的表情明显地皱成了一团,张嘴就说,不认识。想了一下又说,不是,认识,只是不熟。他看出我们两人都是一脸的不信神情。他说,哦,大概是她让你们找我的。找我干什么?她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和她没有关系,我们好几年没联系了。她是精英,厉害得很,看不上我。他的眼睛警觉地在我们脸上一轮。他说:难不成,她……
我打断了他的废话。我冷冰冰地说,我姐姐死了。她留下遗书让我找你,说她的事情你都能告诉我。你们关系很好吗?
他像是被堵塞的废话噎住了,一时间张口结舌地瞪着我。
好在这时,店员端着他的特调咖啡送来了。那杯咖啡装在一个石膏头形状的玻璃杯里,中空的握把里插着玫瑰和薰衣草,拉花上面还有一层彩糖,比起喝更适合拍照。句春为了缓和气氛,赶快和他说,这咖啡弄得真好看,真有品位。元沧爱像是掩饰尴尬似地,立刻拿起来喝了一口,浑身抽紧,显然是被烫着了。又硬是紧闭着嘴咽了下去,脸涨得通红。
句春把脸扭开,看墙上的抽象挂画去了。
他半天才放松一些,我看见他的上嘴唇还沾上了彩色糖豆。我简直要同情他了。他张了张嘴,先“啊——”了一声。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6月24日。
“那天,那天我可没见到她!我在超市收银,好多人看着我……”
没人怀疑你。
“她和我根本没有关系!”
我压不住火,一下子站了起来,怒视着他。“我不是说过找你不是说这些的吗?你听不懂我说话?我是问你你和我姐姐是什么关系!就算现在不熟吧,以前呢?你们早就认识了,你们是什么关系!”
元沧爱和句春全都被我惊到,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心想糟了,明明是我们有事拜托这个人,怎么都该好言安抚,这下子他不可能说出什么了。万一他动起手来……
然而,这个男人却忽然委顿了下来,看起来像是要缩进他那件旧T恤里面去了。他嗫嚅着说:恋爱关系。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于是他又小声地说:高中时候,我和你姐姐,是恋爱关系。后来,她把我甩了。他问,我能走了不?晚上还有晚班呢。
句春点点头,说慢走。他随即就像来时似地匆匆离开了,这次倒没东张西望,低着头走了。句春的咖啡没喝完,而我气得尿急,也起身去上厕所。方便完出来洗手时,我心中忽然一动,抬起头,镜子里——
那张脸——姐姐半闭着眼睛,双手交握在身前。她缓缓举起双手,两根食指交叉,比了一个X形。
那男人说的是假话?
我眨了眨眼睛。幻觉消失了。
【5.】
第二天是周日,白天我去上补习班了。傍晚下课后我让句春给我打掩护,让她和我爸妈说我在补习班自习。句春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打算骗她,说我想去姐姐的高中,周日晚上那里会有晚自习,班主任也会去,方便找到姐姐当时的老师。句春担心学校不会放我进门,我打算穿上姐姐的旧校服,也许能编个理由蒙混过关。句春也想和我一起,被我劝阻了:一来只有一套旧校服,二来两个人全都消失想必会被家长发现。于是句春答应了我,也嘱咐我务必小心。我们一起下楼,然后分道扬镳。
我坐公交去了姐姐的学校。天色随着日落阴沉起来,但回家拿伞毕竟会露馅,我只好祈祷不要下雨。要不是手机导航,真记不得在哪里下车了。走到那所学校,校门不出意料地开着。那门卫年老昏聩,看我穿着校服又确是中学生,连过问都没有。
虽然进了学校,我却对学校里面的结构一概不知。看见一个楼房像教学楼,便直接进去了。里面确有各班教室与零星早到的学生。我赔着笑从几个学生那里打探那位老师如今在哪个班;终于知道了,便直奔他们班教室,站在门边等她来。
站了大约半小时,腿脚有些酸痛,与进教室的学生不时四目相对,也使人尴尬。正在懊恼之际,一个看起来像班主任的套裙女人往教室门走来;我忙也迎向她,满面赔笑、点头哈腰地问好:“是X老师吗?”
我对自己的唐突也感到抱歉,可这位老师的反应让我难免觉得过度:她先是“哎”地应了一声,随即面色煞白、瞪着我像是见了鬼,话也说不出地倒退了一步;随即缓过神来,立刻便怒不可遏,不顾失态地指着我喝问:“谁放你进来的?”
其音量之高,不光走廊里,连班里的学生都从门口探头出来看(又被她瞪了回去)。
我不像是这里的学生吗?怎么上来就这么问我?
我压下不舒服,小心翼翼地问:“抱歉老师,我本来不想打扰,只是我姐姐,名字叫XXX的,曾经……”
“滚出去!”那老师后退两步后已叉开腿拿出了架势,此刻似乎壮了胆,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滚!再让我见到你,我让保卫处处理你!”
已经有别的班学生围过来看热闹。我眼见打听的计划泡了汤,只得不甘不愿、心怀委屈地往楼外走。走了未及一半,已经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烦乱不堪。本来在楼门前停住脚想等一会雨停,却听见身后尖利的女声:“我说没说过滚出去?你听不懂话吗?”
为免惹出事端,我只好咬咬牙走进了雨里;楼门前倒是围了几个打着伞看热闹的学生,此情此景我很难不对他们生出反感。
穿过操场走到校门前,我已经全身湿透了,包里补习班的教材恐怕也状况堪忧。此时的我狼狈至极,虽然心中对那个神经质的女老师疑窦丛生,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气愤或思考了。这时候我想起那个门卫老头,担心他觉得我形迹可疑,要盘问我;抬头果然见到他撑着把大黑伞从门卫室里出来,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无奈地走过去,心想,最多不过叫家长吧?爸妈可能也没时间管这号事。
出乎意料地,他只是让我进屋坐下,然后从一张破皮的小沙发上给我拿了一块小毛巾,又从暖壶往纸杯里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我满怀感激地用毛巾擦了头发,坐下喝着热水,向他连连道谢。
老头只是慢慢地摆了摆手。他问:“你不是这个学校的?”
我讶异他怎么看出来的,迟疑地嗯了一声。
他又说:“我记得你姐姐。”
这就使我惊讶了。我问:“您确认是我姐姐XXX吗?”
他点了点头,坐到那小沙发上,褶皱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半闭着像是进入回忆似的。
“我记得你姐姐。就算她班主任都忘了,我也记着。”老头说的话音调平板,连我也听得困了,“就在学校外面,都没有一百米……我一过去就看见,那边……”
他一下子停住了。那双老眼警觉如电盯着窗外:校门口有个穿着雨衣、鬼鬼祟祟的男人好像想溜进来。老头伸手拽开了窗户。问:“什么人?找谁?”
那男人抬起头看过来,于是我也一眼看清了他的脸。是元沧爱!他也看到了我,于是原本想说些什么似的表情一变而为惊慌,转身匆匆忙忙地要离开。门卫莫名其妙,骂了他两句。我想追上去,门卫叫住了我,要把黑伞给我。我解释说来还不方便,老头说,那就送给你了。把伞塞到我的手里。
我撑着伞走出校门;元沧爱早已影子都没了。
我茫然怅惘地沿着学校的围墙绕行着。学校只有靠正门的半边,周围被彻底清理了,铺好了人行道;侧边尤其后面长满了荒草,夏天长到半人多高。我渐渐走到草丛中,拨开草棵徐行,雨水擦蹭到身上的校服上。
前面有一片倒伏的荒草……上面似乎摆放着什么东西。
我走近前去。
草棵交错倒伏。上面摆着的——是一面白色边框的小镜子。
镜子前面,是一堆灰——已经被雨水冲刷,但还未融成泥浆……我捻了捻,指尖染成了灰黑色。让人心神不宁的香味……
【6.】
或许是因为淋了雨,我在睡梦中发起了高烧。早上蒙眬间似乎听到父母的说话声,妈打电话给我请了假。似乎她走进屋来,给我灌了一杯退烧药。我混沌地喝完,头一沾枕头,又浑身滚烫地做起梦来。
四处恼人地黑暗和湿热……我沿着红色的小路前行着。虽然热得令人不快,但习惯后又觉得舒服,令人昏然欲睡……茫然地前行,到处湿热腾腾。我推开路的尽头红色的门,走进一间红色的房间。小小的房间,我的头几乎挨擦着房顶,我不禁想,男人大概很难走进这里。这里那么小,又那么挤。连我都难以进入……
房间的对面有一张红色皮椅。椅子上面坐着姐姐。
姐姐穿着白色的睡裙,抱着一只白兔,双膝并拢着坐在椅子上。她把白兔抱在腿上,靠在小腹前的位置。她大腿之间的裙子被血染红,那血迹还在越洇越大;我定睛看看,是那只白兔红色的双眼中流下的鲜血,那血流流过白色光滑的皮毛,流淌在棉布的裙子上,将它染红、浸透,在双腿之间积成血泊。白兔安静地伏着,头靠着姐姐,姐姐抚摸着它的头顶。兔子的三瓣嘴微微颤动。
姐姐抬起头来看着我。
想起上次梦境的惊吓,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姐姐的脸,想找出丝毫句春的痕迹……姐姐见我盯着她半天,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上次梦见你时,你变成句春的样子,吓了我一跳。
姐姐看着我,很安静地笑了。姐姐说:那很好,是你长大了。
我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我又说:元沧爱不是你的朋友。
姐姐嗤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我答不上来。
姐姐说:朋友是什么?句春是你的朋友,元沧爱是我的朋友。伤口贴着伤口长在一起的就是朋友。
我呆呆地望着姐姐。姐姐的脸上带着微笑。一片安静中,我听到愈来愈清晰的咔擦咔擦的声响,清脆的啮咬声,威胁的脚步,回响左右,我低下头——
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的头靠在姐姐的小腹上,张开嘴露出白的牙齿啃咬着。撕开了白的衣服白的皮肉。咔擦咔擦。
空气中弥漫窒息的血腥气。
它啃咬得很快。它将头伸进咬出来的洞里,白兔的小脑袋染上血的红色。咔擦咔擦。
我一步步后退,靠在门上。姐姐抬起头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只兔子把头伸出来。它咬着什么,那是——内脏。那是,姐姐的——
我用全身力气想把门向后顶开,可竟然扑了个空;门和小路似乎都消失了,我纵身一跃,坠入深渊之中……急速向下坠去……
满身冷汗地醒来。窗外的天光显见已经是傍晚,雨水依然淅沥不绝。床边坐着句春,低着头剪指甲。咔擦咔擦。
我慢慢爬起来,床头放着热水和退烧药,不过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不少。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句春转过头看着我。句春说,姐姐的遗物送到了。
小小的包裹,杂乱无章地丢着一些生活用品。
没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打开笔记本电脑,里面是一些工作文件,也许不应该乱动。化妆包里都是些美宝莲。里面夹着一面白色的小镜子。
我拿起小镜子,叩了叩:闷闷的声音。里面夹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开。镜面本来似乎是可以活动的,但现在已经推不动,似乎是生锈了。
镜子掷到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句春走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夹层里有一张小小的对折的照片。我捡起来打开。
照片上是元沧爱和姐姐。两个人都赤身裸体、戴着项圈。
他们在那片倒伏的荒草地上爬行着接吻。
【7.】
这次拨通元沧爱的电话,他听起来就有准备得多了。我在电话里问他要不要出来找我,他顺从地同意了。于是又去了之前那家咖啡店。这次我去了见到他已经在等。他的头像是等待收割似地深深地埋下去,在交错的消瘦双臂之间。我对他的轻蔑已经减去了大半,真诚地觉得他可怜。我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一阵响动,他也就抬起头看见我了。
我坐到他对面,从桌面上把照片递给他。他抬了抬眼,也就看清楚了。他的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看了看我,然后说:我不要这个。
我说行。我把桌上的烟灰缸拉过来,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照片。照片上赤裸的人形在火光中扭曲、抽动,最终化为灰烬。
看着这抹灰,我想起来前天的事情。我说,去那地方给她上香,不知道怎么说好,也算是你有心了吧。
他干笑了两声,说,没有别的地方啊。
我不置可否。又问他:镜子是什么?这次你总该告诉我了。
我们第一次……的时候就让她看着镜子。他说话前三个字像是鼓足了勇气,后面的声音像是被按了静音,近乎于无了。
你们是谁?不会是你们两个吧?
他含糊其辞。有……有五六个人。
假如这就是他决心豁出去坦白的成绩,那我也要无言以对了。
我一点一点引导着问:他们,和你们两个,不一样吧?
他紧紧抿着嘴,点了点头。
元沧爱说,那些学生开始欺负他,是初中时候的事。可能是因为他个子矮,或者身体弱,总之一直被人欺负,以至于热衷欺负他的几个人结成了小团体。那时候他面对一群比他强壮的同龄人,吓得两腿打颤,几乎尿在裤裆里,而他们以他屈辱的姿态取乐,让他学狗叫、磕头,把他吊起来阿鲁巴,诸如此类。虽然痛苦,但他还没有觉得无法忍受。直到他发现那几个人和他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开学第一天放学后,他就被拖到男厕所里,几个人按着他跪下,要他给他们口交。
元沧爱说,从那一天起,他就觉得自己已经不配作为“人”活下去了。
我说,你还真惨啊,不过这和之前那些事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他想要避而不答,好像又觉得这个坎必须跨越过去似地,停顿了一下,说:因为我勃起了。和之前不同,是因为那是第一次,我自己……
行了,不用再说了。我模糊掉了他试图裱糊的废话。你还没说到我姐姐。
他似乎挖苦地瞥了我一眼。你姐姐啊?你姐姐和我一样的。
我的表情没什么异样,让他好像有点失望。他喝了口水接着讲。
姐姐和他一个班级。当时姐姐在班级里很孤僻,独来独往,又内向不爱说话。那些人总来元沧爱的班级,不久就注意到了更好的猎物。他们总是找机会接近姐姐,一开始还打着交朋友的幌子,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摸她一把,或者把她推倒;好几次姐姐还从书包里翻出他们塞的辱骂的信,上面都是些生殖器相关的字眼,令人不忍卒睹。一天晚上姐姐放学独自出门,被他们拽住拉扯,抢过书包乱翻一气。他们从作业本里拿出了一沓打印的色情小说,不是那种擦边球的软色情,而是真枪实弹的那种——元沧爱怀疑这根本是他们自己放进去的。从那一天起,事情进入了高潮。
他们当时当即就想要强奸姐姐,但姐姐性格强硬,竭力反抗,他们觉得即使把姐姐按住或者打晕,也让人扫兴。于是他们就让元沧爱去强奸姐姐。元沧爱是被胁迫的,这个姐姐也看得出来——他就长着那么一张被胁迫的脸。姐姐不愿意伤害元沧爱,而他们威胁说,如果元沧爱不照做,他们就要了他的命。元沧爱抖如筛糠,尖叫抽泣着求他们饶命。姐姐看到他虽然恐惧,却也不敢对姐姐做什么,叹了口气,握住了他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是同谋。
他点了点头。
元沧爱说,姐姐是他见过最美最好的女孩。即使在这样的境地下,她仍然像是丑恶之中的一捧白雪。她没有流过眼泪,没有向那些人求过饶、哪怕他们再怎么毒打和侮辱她……她没有讨好过她们……她抱着他,轻轻地给他擦洗伤口。还有她的吻……
我憋不住笑了出来,他当作没有发现;也许他真的沉浸在回忆里了也说不定。
总之,元沧爱说,最后我们想办法把那几个人告到退学了。他们不敢找麻烦,因为我们手上有录音证据。而他和姐姐成了情侣关系。
我说:总之你们早就分手了。你还没说我姐姐什么和你一样?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冷笑了。他说:她和我一样恶心。
高中毕业后,我们去过几次快捷酒店。那时候我满心想着一切都结束了,我抱着她,柔情似水,可总感觉没什么激情。直到有一回,她把我从她身上推开,问我,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我看着她觉得简直是天使的化身,我说愿意,为了你我死了都愿意。她一下子脸通红,小声说,那你快弄我……。我没听明白,问她,怎么弄?她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就是那时候那些人给我们拍的裸照,拿来威胁我们两个的。元沧爱指了指烟灰缸。就是那个。
他说,我当时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转身就离开了酒店。没过几天我就和她分手了。是,我提的分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填了美国大学。反正我配不上她是真的。
元沧爱抬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的眼睛。我问他:你觉得我姐姐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说:她肯定恨我,但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她和我说过,她觉得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说,伤口贴着伤口长在一起的就是朋友。
说完我起身,离开了咖啡店。
【9.】
句春问,你为什么一直和姐姐关系不好?
我问,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是吃纸。那你为什么总是吃纸?
句春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看见纸就像是吃的,现在想想听说是缺微量元素?那你为什么杀小动物,看到它们就像害虫?
我不置可否。问,也可能是缺乏微量元素吗?
句春问:你姐姐也是兔子吗?
我喜欢姐姐,从小就喜欢姐姐。姐姐对我而言是权力还有安全的象征。父母生气了要打我时,只要姐姐愿意,她说一句“吵到我学习了”,我就不会挨打。我小时候的零食和玩具也大多是姐姐给我买的。和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不一样,姐姐很喜欢陪当时还小的我玩儿,几乎不会嫌我烦,当时我没有想过是因为孤独。姐姐是我最信赖的人。
姐姐让我把头埋在她两腿之间时,我并没有感到奇怪。
台灯昏晦的黄光斜投射在单人床上,黯淡中姐姐的眼睛含着泪看着我。我用左手笨拙地抹了把脸,爬着往姐姐的上半身靠拢。我看到她在发抖,我说,姐姐别怕。
姐姐颤抖着伸出一只胳膊,揽住我棉质睡衣下的肩膀。她轻轻声地问,小妹,你爱不爱姐姐?
爱的。
你爱姐姐,就要听姐姐的话,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那年我八岁。八岁的我在独自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昏黄的路灯下感到小腹的阵痛,就此迎来了过早的初潮。父母当天并不知道这件事,姐姐接我回家,给我换洗内裤,又贴上她的卫生巾。她抱着我,在一把椅子上一遍遍地吻我,吻我的嘴,吻我平坦的胸脯,要我张开腿,仔细地看我的阴部。她手指沾上我流出的血,我问她,姐姐,这就是月经吗?
姐姐点点头。她眼中充盈着泪水,似哭似笑。
她的手还在那里,我没有感觉特别的疼痛,也没有其他感觉。闻到血的腥臭,有些害怕,小声喊,姐姐,好难闻。
姐姐没有抬起头,忙着她自己的事。姐姐说,妹妹,这是血,血是干净的。
那,那是什么?
那也是干净的。小妹,你还这么小,却能做个大人了。姐姐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按住我的腰,在我的两腿间哭泣着。姐姐爱你。小妹,姐姐爱你……
八岁那年,我认识了句春。她从外地转来我的小学,和我一起念三年级。
句春说,她的父母知道我们玩的好,很高兴,想要我们当两姐妹。
我说,可是我有姐姐了,我从小就最喜欢姐姐了。姐姐对我很好,总和我一起玩。
句春说,我以前也有一个姐姐。你姐姐那样做是不对的。
她们喜欢小孩子,喜欢和自己相像的安静的小巧的女孩子。停留在过去的心智,与陌生的未知的情欲,让她们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只有在那未成型的自己的身上,未成熟的身体,未开放的蓓蕾,只有在后退变形的倒影面前,才能倾注同样未完成的自己。
我讨厌姐姐。我不想成为姐姐,连同她始终挺直的背,连同她想去远方出人头地的愿望一并讨厌。我宁愿她永远不要回来,哪怕即使她不回来,父母也不会注意到我。姐姐似乎明白我的想法,从我从放学回来的她身边跑开那天起,她就越来越少回家,好像都想忘却以前的事情。
我不能忘却她。我对姐姐的憎恨与日俱增。在我想象我不曾有一个姐姐的时候,我越发地憎恨她。在我看着每月流出的血的时候,在学校里的小女孩秘密地交头接耳的时候,在我看到胸脯一点点微弱地隆起的时候,我越发地憎恨她。姐姐身量高挑,脖颈白皙,胸脯到腰间有柔软的弧线。我越发地憎恨她。
在我打印下那沓不堪入目的色情小说,看着那些字喘息着达到高潮后,我越发地憎恨她。
而每周,每周末她放在客厅角落的书包里。我将我的憎恨,部分地归还给了她。
上高中的姐姐回家越来越晚。后来她没有再每周回家,后来一个月她都住在宿舍。
我渐渐没有再和她说话了。
那只白兔温热地窝在我的手心,我的手掌透过柔顺的皮毛感受到它的血与骨,它红色的眼睛向下注视着,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它的脖颈,三瓣嘴轻轻向两边颤抖着,我是那么地、那么想要看见它流血。
姐姐。
我的指节因为用力泛出白色,白色的是脚爪用力蹬在我校服的胸口上,我的指甲嵌入了那白色的柔软的颈子,红色的眼睛啊,温热的,温热的液体滴在帆布鞋和地上。白色的柔顺的毛被打湿了。
姐姐啊。
小小的剪刀,不太好用地,笨拙地剪开那一块皮毛。失去了生气的、失去了光泽的,皮肉向我打开,流出来的红色的红色的——
句春从树后面走出来,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胸前,怯生生地看着我。湿濡的柔嫩的嘴唇,大眼睛,碎花裙覆盖在薄薄的胸脯。
句春啊。
痛苦如影随形时,那一天,我在镜中看见了姐姐的脸,带着安静的笑容。
她说:你也是兔子哦。
【x.】
我用力打了镜子一拳,镜子轻飘飘地碎了。
那后面是一片由三面无限大的镜子组成的空间。像姐姐又像句春的少女,赤裸着比世上的一切更曼妙的身体,斜躺在那里。地上到处是雪白的兔子。红的眼睛,挤挤挨挨,蹦跳着,叠压在一起。
她问:你在怕什么?
一瞬间,所有镜子中,都倒映我染血的冷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