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走进来的时候,天色已昏,事务所外连成一线的红色刹车灯把周围两里内的空气也染上了色,衬得天更深了。
半小时前接到阿朵打来的电话,唠唠叨叨地细数着孩子让她受委屈,我一边“嗯嗯”地附和着,一边不作任何停顿地继续忙着手边的事,一刻钟后,阿朵清空了满腹牢骚,嘱咐我早点回家就挂了电话。我寻思眼前工作完成的差不多,收拾着准备下班。
女人踩着有些凌乱的脚步走进,在办公桌前重重坐下,身体蜷缩进皮椅的椅背里。
我转身倒水给她,她眼神空洞呆坐着,我只得讪讪地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谢谢。”
她仍不看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说着。
对面她坐下后,我开口。
“你好女士,我叫XXX,是这家事务所的名嘴,我最擅长处理经济纠纷和协调家庭矛盾的案子。这是我的名片,我会为你争取最大利益的。”
她穿着不怎么得体的套装,细密地发丝略显随意地束在脑后。脸色苍白得有些无力。该是一个发现丈夫在外有了新欢的可怜女人吧!
“我,我想,跟妈妈脱离关系。”
我一愣,有些哑然。我注意到她的眉,似乎描的很慌张,有些不太对称。
“您该知道,女士,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连。”
“连女士,您该知道这在法律上并不成立。”像是一个恶意玩笑,当我知道我无法获得离婚官司中高额的律师费后,我有些急切地想尽快把她打发走。
“我会定期找人把赡养费转交给她,我会请人代为照顾她,所有义务我都会履行的。”她有些焦急地争辩到。
“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吗?”我问。
“嗯。”她有些痛苦地低下了头。
我想了想,说:“继承你是可以主动放弃的。”
她突然抬起头盯着我。
“赡养是法定的义务,必须履行。”我继续说:“而且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我只是不想再见她了,我……”她焦急的声音越来越小,淹没在发抖的气息里。
我有些厌烦。从进事务所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案子。面对眼前这个三十来岁女人如小孩般无理取闹,我很想破口大骂,但我强忍住压低了声音,说。
“法律上并没有这样的条文。”
“我……我知道,是没有的。”她神色落寞,恳切的看我:“请你帮我。”
我长吁一口气,抑住心中不快。
“你能说说原因吗?为什么想跟你的亲生母亲脱离关系?”我故意强调了“亲生”两字。
她沉默良久,不语。
门外马路上的车流依旧排着长龙,车主们不耐地按着喇叭,好似按下那声响就能解气一般。女人的每一秒沉默都是对我耐心的极大考验,此起彼伏的“嘀嘀”“哗哗”声让我更加不悦。我拿起桌上的水杯,啜了一口,重重放下。
“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如果你想说的时候可以打给我。天色不早了,事务所该下班了。”我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她一听有些慌了,急忙道:“请等一等。”
我努力保持住礼貌地耐心,点烟说:“请说。”
“因为,因为我不喜欢男人,可是母亲一直不能接受,甚至拿命要挟让我结婚,我不想,可我也不想她自己受伤。”
“你可以跟她好好谈谈,说清楚你的诉求。”
“我们谈过的,聊过好多次了,最后都是吵架告终的。”
“不管怎样,人与人都得在沟通中解决问题,哪怕像你说的要脱离关系,你也得出面和母亲协商解决。你找到我也是想要沟通协调的不是吗?”
她神色为难,充满希冀地望向我:“你可以帮我的对吗?”
“如果只是放弃继承权,我可以帮你起草一份书面协议。”我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想再见她。”她很痛苦。无助地耷拉在椅子里,消瘦的身体看得我有些不忍。
“在履行基本的赡养义务的前提下,你可以避免主动与她相见。”
“那她来找我呢?可不可以让她不能来?”我内心想笑,我又怎么可以让她母亲不能来找她呢?总不能那刀去威胁她吧。,
“实在抱歉,这个我无能为力。”
她仍不死心:“您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请您一定要帮我。”
已近九点,拥挤的车流还没散去,我的心里也堵着一团郁闷。
再次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和气,我说道:“对不起,我左右不了你的母亲,但如果你执意,我会尽力去劝说她尽量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的。毕竟你的母亲想要你结婚的出发点是好的,也没有伤害他人的举动,构不成法律上的威胁。连女士,你需要我帮你起草放弃继承权的协议吗?”
“可……她伤害我了。”她挣扎地吐出这几个字,身体在椅背里陷得更深了。
“如果只是她以自己性命相要挟,对你并无人身攻击与伤害,这申请不了法律保护。”我又不耐地燃起一支烟。
“她给我吃药呢?”
“什么药?”
“可能是安眠药吧。”
“连女士,问个私人问题,你是否接受过精神或者心理方面的治疗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我是不喜欢男人可我不觉得是心理问题。”她的无助中有了些许不悦。
我急忙解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你母亲是否真的给你服用了安眠药,这样,我换个问题,你平时睡眠好吗?有长期服用安眠药帮助睡眠的习惯吗?”
“没有,所以,我才觉得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因为,全都忘了发生了什么,从那天下班回家以后,我全忘了。”她着急地把双手搭在桌上,老旧的皮椅在她身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你昏睡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你猜想你母亲给你服用安眠药的动机是什么呢?”
“她,她想侮辱我,她给我吃药,等我睡过去以后,志海就来了,他们,他们就……”她躲闪着,复杂的神情里有恐惧、有惊愕、有痛苦。
我仿佛一瞬间揭开了她不可告人的伤疤,从她的欲言又止中读出什么,有一瞬间我怔住了。
“这杯水凉了,我给你换杯温的吧。”掸了掸烟头,极力掩饰着我的愕然,心里暗骂自己的表现竟然会那么不专业。以前离奇古怪蹊跷的案子也是见过听过不少的。
我恢复了镇定:“那个志海是?”
“是,是邻居家的儿子。”
“所以,你是说你的母亲与邻居家的儿子合力迷奸你对吗?”我平静地吐出这个被她含糊其辞吞掉的词。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半晌轻点了头,仿佛赤身裸体曝光在我面前,被目光灼烧一般,羞愧地将头埋的更低了。
“连女士,你如何确定在你昏睡那段时间一定发生了迷奸这件事呢?”
“因为,因为我怀孕了。除了那次,我真的没有过。那天之后我也一直没再回去。”她挣扎着说完。
望着眼前这具略显羸弱的躯体,不知它曾被怎样残忍地对待。
“可以起诉你的母亲和邻居儿子,”我摁灭了烟,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她的小腹,说:“如果强奸罪名成立,你的母亲牵连其中也会被判入狱。”
“我只有她别来找我就行,不要她这样。”她十分忐忑。
“那这样,今天不早了,明天我带你去派出所备案吧,这样如果她再出现,你可以报警的。”我猜想她一定会不忍跟母亲对簿公堂,她锒铛入狱,我只得用这个折中的办法,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这个案子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疑迟着,说:“好。”
良久起身。“麻烦了。明天见。”
我望着她步履不安地走出门,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街灯里。心想,再抽一根烟,抽完,我就回去。
阿朵和孩子在家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