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这些年,和爸妈待在一起的时间,两只手能数过来。
在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记住的是妈妈离去的背影,然后是爸爸煮的难吃的稀饭。是真的很难吃,苕叶尖和着大米,每每都是一大瓷碗,我和姐姐常常趁爸爸不在的时候把饭倒进家门口的草丛里。偶尔是面条,也是满满的一大碗,端到手里的时候已经粘了,我记得我吃得很痛苦,最后搬开柜子,把面条倒进了柜子缝里。
这样的记忆很少很少,到我读小学的时候,就没有了。那时爸爸去广州找妈妈,我和姐姐留在家乡由爷爷奶奶照顾。等再有爸爸妈妈的记忆时,已经是小学三年级了。
那一年,我十岁,和姐姐一块到广州念书。记得刚去,不知为了什么和姐姐发生争执,骂了脏话,然后被妈妈打了一巴掌,她对我说:“女孩子不能说脏话。”虽然很委屈地哭了,但我觉得,妈妈说的都是对的。好在后来,学校里没有人用脏话骂我,不然我真的会后悔当初刻意学的脏话就这么浪费了。
小时候在外婆家,总有个小男孩骂我,脏话连篇,让我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更让我痛苦的是,他常常说我没爹没妈,以至于我真的怀疑自己没有爸爸妈妈。于是,我跑去问外婆,外婆笑着说我是在山上的石头底下捡的。
这下我更伤心了,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抛弃了我,可眼前的外婆不是亲外婆,我要怎么跟她说有人骂我没爹没妈呢?算了吧,只能在下次面对那个男孩的骂声时,和他对骂或者朝他吐口水了。
在广州呆了一年半,我和姐姐又回到家乡的县城求学。那一年半里,关于爸妈的记忆也是极少的。
他们总是很忙,我的记忆里只有姐姐。
我们会一块儿去菜市场,一块儿去公园抓蝌蚪、小鱼,姐姐生病的时候我会盯着她喝中药,然后在她偷偷倒掉之后向爸妈告状。每一个上学的早晨,我们一块儿从抽屉里拿两块钱,在上学的途中解决掉早餐,然后到了学校,她去她的教学楼,我回我的教室。
记得有一次,一只麻雀飞到家里来,我和姐姐都决定要好好养它,可没几天它就死了。想想我们养过的蝌蚪和小鱼最后都死了,大概我们天生不适合养宠物。
回到家乡,我们寄宿在姑姑那里。姑姑生了表弟,奶奶在给她带孩子。我们一起在姑姑家呆了一年多,直到小学六年级家里买了自己的房子。
但没有人带我们,爸爸装修好房子又回了广州,奶奶从姑姑家搬到了我们家,随之搬来的还有表弟和二叔家的堂弟。后来,小叔的孩子出生了,也一块儿交由奶奶照看。
家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注定要分走大人的注意力。我大概是从那时候讨厌起小孩的。
我讨厌他们的哭声,讨厌他们的尿液,讨厌他们在客厅拉了屎我得用纸抓着丢进厕所,也讨厌给他们喂饭和哄他们睡觉。每逢他们哭闹不止,我就恨不得两巴掌把他们扇晕过去。
幸好,这样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小叔生了二胎,在另一座城市,需要人前去照看。恰好那时妈妈和奶奶因为生活费产生了矛盾,所以小叔一发出请求,奶奶就答应了。于是,我们家清静了。
妈妈为了照顾我和姐姐,特意从广州回来了。但她回来之后就忙着找店铺做生意,一年后生意失败,妈妈拜托外婆来县城照顾我和姐姐,从此,我正儿八经厌恶起家。
和外公外婆一起来的,还有舅舅的儿子。没多久,二姨家的表弟也来了,很快,我们家又变成了托儿所。到我初中毕业,家里已经有了八个孩子。其中,有舅舅的两个儿子,二姨的一儿一女,小姨的两个儿子,以及我和姐姐。再加上外公外婆,一百三十多平的房子变得拥挤不堪。
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我不愿意回家,每每在家都是紧闭房门,可这依旧阻挡不了孩子的争吵与打闹。我想逃,逃的越远越好,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生之年都不要回家。
终于,在中考失利后,我去了一所镇中学,距离家半个小时的车程,住校让我暂时远离了嘈杂无比的家,还有外婆终日不断的唠叨和埋怨。
可很快,欢乐的日子到了头。半个学期之后,我转校回县城,从此又过上了令我痛苦的生活。明明衣食无忧,却无时无刻想着逃离。但真正的逃离还是在高中毕业以后,我去成都上大学。
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几乎每年的暑假我和姐姐都会去趟广州。无论站票还是坐票,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们毫无怨言。因为,长时间的分离导致想念,即使在一块儿没一个星期就会开始互相怨怼,我和姐姐还是希望尽可能和父母培养感情。但事实上,没什么可培养的,血浓于水无法改变,生活习惯与观念的不同早已注定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就对吼。
犹记得姐姐高考后在店铺里和爸爸因为高考成绩发生争吵,爸爸气不过说都是她谈恋爱的过错。姐姐回嘴,我帮腔,最后成功地当着客人的面被衣架打了一顿。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妈妈在一边,边皱着眉边恨铁不成钢地喊“打得好”!
事后很久才知道,那时姐姐买了礼物给那个男生,寄到广州让爸爸转交,爸爸被对方父亲羞辱一顿。于是,将这气撒在了姐姐和我身上。他觉得,是姐姐不要脸,让自己丢了面子。
也记得大二寒假去菜市场买菜被偷了手机,惊慌失措地报了警,又去警察局录了口供,回到家不敢告诉爸妈。但爸妈还是从姐姐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
没有安慰,只一个劲儿地嘲笑我笨,全然不顾我是否难过。等我难过地哭起来,却只得到了“还有脸哭”的回应。从此,我再也不愿去广州了。也真的,再也没去过广州。
和父母同住的痛苦,别人是不能体会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姐姐高考前夕回来照顾她的妈妈和爸爸呆在一起之后就变得面目可憎,没有在家时的半点温柔。这点发现到现在还是极为适用。
大学毕业以后,爸妈希望我去广州工作,甚至还替我找了个相亲对象,但我拒绝了。我太明白和他们呆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了,意味着我从此将失去自由和欢乐。而他们替我找的那个相亲对象呢,家里是有房有钱,但又矮又胖,一直和父母、妹妹居住在一起,似乎婚后也会一直和家人同住。得知我拒绝了那个男生,爸爸还挺生气的,说我太幼稚。我也知道爸妈是为我好,但这种为我好,常常令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追求不同,更无需妥协,否则痛苦的只能是自己。
直到今年三月,爸妈才放弃广州的生意回到成都,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
八月以前,爸爸都在替姐姐姐夫装修房子,八月以后,没事干了,也就每天做做饭。妈妈呢,六月份去了某保险公司,每天积极的上班,几个月之后工资也不过几百块,还天天六点多就起床。房子装修好后,屋里的味儿散了,他们就一起搬去了新房。
搬去新房后,妈妈除了去保险公司上班,还在那片小区谋了份超市营业员的工作。没多久,爸爸回到老家,想和老家的亲戚一起做些事情,但妈妈想念他,又软硬兼施地把他叫到了成都。然后,又过了一个月,姐夫打算把远在咸阳的母亲接到成都过年,为了避嫌,和姐姐商议替爸妈在外租房。
爸妈婉拒,然后问铅笔先生能否搬来与我们同住。
消息是发到铅笔先生的微信上,当时我们坐在床上追某部电视剧。我看到这条消息有些愣神,说:“他们怎么不问我,而是先问你呢?”随后和铅笔先生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办。
他说年后我也需要有人照顾,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于是,我给爸爸回电敲定了这件事。但爸爸的意愿还是回老家,并且打算年后我生小孩坐月子也不让妈妈来照顾我了。
我当然不同意,不能因为姐姐姐夫的缘故,就连我月子也不管了吧。况且,如今不管我,将来也不能管姐姐。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会管姐姐的,因此没有办法在我面前肯定地答复我“你们俩我们都不管”。
所以,十二月,爸妈搬到了我和铅笔先生的住处。
在他们来之前,我一直忧心忡忡,不止一次对铅笔先生述说我的焦虑,但他觉得是我多想了。还说,别太杞人忧天。事实证明,我的担忧都在慢慢变成现实。
搬过来之前,妈妈就在这边的某超市找到了工作,爸爸无业。搬过来的三天后,爸爸也找到了工作。而我,因为怀孕辞退了之前需要付出大量劳力的工作,已经赋闲在家三月,如果没有意外,还将赋闲到明年孩子出生。
在最初的两三天里,爸爸一边找工作一边在家做饭,每逢饭点就给妈妈送去,找到工作以后,就不得空了,于是我提议在没人送饭的时段妈妈喊外卖。但妈妈不乐意,说前两年胃病才刚好。然后我就说“要不带饭去吧,这样又卫生又不耽误正常吃饭”,可妈妈还是不乐意,希望我每天在家按时做饭,然后叫爸爸回家吃了饭,再给她送去。但这个要求,我无法满足。
怀孕四个月以后,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
睡前需要喝水,口腔干燥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是喝水之后睡觉又常常在半夜被尿憋醒。如此反复,每个夜晚都需要醒来两三次。有时是半夜三点,有时是凌晨五点。有时醒来很快就能入睡,有时却要熬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再次睡着。
若是碰到胎儿快速生长的一周,又会每每腹痛到半夜一两点才能睡着。而睡着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梦。一旦做梦,没有人叫我,我就无法醒来。等自己慢悠悠醒来,几乎都快十一点了。
那个时段,吃完早饭再洗漱出门买菜,回到家怎么样也超过十二点了。但妈妈不会体恤我,总说我是闲人一个,在家做做饭洗洗碗本就是轻巧的事。
一次,我终于对此生了气,问:“这家里也就这点轻巧的事可做。你抱怨我没做,你又做了几样?”实际上除了午饭,晚饭基本上都是给她送去的。
爸妈和我一起住不自在,我是知道的。我也不自在。
我受不了吃饭一直发生声响,明明饭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就好,他们偏偏要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来。不止爸爸这样,妈妈也如此。我不得不一遍遍纠正“吃饭不要砸吧嘴,特别是女孩子”。
我也受不了直接用手指掏鼻屎,而不是用纸巾代替,更无法容忍他们无时无刻爆出来的脏话。比如“妈卖批”“狗日的”“搞他妈”“莫球的”“日玛”……大概只有四川人才知道这些脱口就出的,几近成为日常用语的脏话,到底有多令人讨厌吧。
况且,他们还喜欢争吵。一言不合就怼上,不是互相抱怨,就是唉声叹气。
每当他们吵架,我就觉得我身处高原,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更可气的是,吵完之后面对我的斥责,他们还一脸无辜“我们没有吵架呀”。
我所租住的这间套二,十分紧凑,客厅连着饭厅还不到十米。房子的隔音不好,即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嗑瓜子,我在卧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希望爸妈晚上十一点以后就不要再弄出什么大的声响了。但,我的抗议无效。临近十二点,妈妈也会去客厅吹头发,爸爸也会打开洗衣机开始洗衣服。我不明白,这些事晚饭后就能做,为什么要拖到半夜?而面对我的愤怒,爸妈很受伤,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要看女儿的脸色。
他们很喜欢拿那些湖南婆娘说事。妈妈总是提到在广州的时候,那个谁谁谁,每天打麻将,也不上班,丈夫就一直养着,女儿工作以后还每个月拿钱给她。说着说着,就说“养两个女儿没意思”,爸爸也同声共气“就是两个白眼狼”。
我既感心酸,又觉无奈。心想,如果我每个月吃住在家里,不需要负担水电气,我也愿意月月拿钱给你们。
可是,你们一个四十六,一个四十八,就在埋怨女儿没有供养你们,又想没想过女儿的心里也不好受呢?再者,我今年二十四,姐姐二十六,都结婚不久,都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维持,自己还手忙脚乱的时候,你们却已经开始指责我们不孝顺……到底什么才是孝顺?是事事都依着你们吗?
我知道养大两个女儿不容易,别人家的女儿早就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外出打工了,你们还竭尽全力支持着我们的学业。这些事情,我很感激。但每每有了分歧,就拿出来抱怨说什么“当初就不该让你们读那么多书”“让你们读那些书都白读了”只会让我觉得,一切都不是你们心甘情愿。那份感激,也渐渐变了质,成为一种负担。
如今,当我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既不感到愤怒,又不觉得心酸,只是很无奈,努力多年,即便和解,也依旧和爸妈做不到和睦相处。总是有那么些琐碎小事让我们发生争吵,而妈妈总是用她的眼泪使我屈服。
我的原生家庭,我有原生家庭吗?自小就是留守儿童,不是跟着爷爷奶奶,就是跟着外公外婆和叔叔阿姨家的弟弟妹妹一起居住,感受不到家庭的关爱,我到底拥有什么?我在婚前那么恐惧家庭生活,无非就是害怕自己重蹈覆辙,那样的痛苦,不想再承受了。
我十五岁时立下誓言不婚不育,并不是对未来没有期待,而是因为恐惧。我怕我的婚姻也是满地狼藉,我害怕成为我妈妈那样的母亲,我更茫然家庭责任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孤独惯了,会有另一个人懂得我的孤独吗?我倔强惯了,脆弱隐藏着,会有那么一个人洞察我的内心,在我伤心的时候抱抱我,安慰我吗?
好在多年以后,我真的遇见了一个人。让我感到安全,使我不再孤独,能容忍我的脆弱,也能接纳我的倔强。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属感,感到温暖,感到平和,能够卸下满身的刺,用温柔的姿态去自如应对,去爱,去生活。
而我对爸妈的控诉与埋怨,在此刻又显得多么可笑。他们也不曾受到温柔对待,又如何学会温柔待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早就习惯用敌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我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们呢?
我们自有自己的一身臭毛病,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化解,或者伴随到老,或者最终挣脱。
于我而言,崭新的生活早就开始,是我一直回望着过去,不肯释怀。该放下了,该大步往前走了。我得去创造属于我孩子的原生家庭,希望那时,我是个温和慈爱的母亲,而家,是她永远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