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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昏的时候,落日渐渐往雁荡山另一侧隐下去,映得天际的几片云层如同破壳流出的蛋黄一般。远处的楠城,仿佛被切割成了两部分,一半的房屋已经陷入苍茫暮色之中,另一半却还斜照着最后的夕阳。这时候的雁荡山,已准备进入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分,唯有几群归鸟扑腾着翅膀往山林间钻去。
十余骑沿着山路奔出,蹄声急促整齐,在狭窄的路面依然保持着某种队形。他们顺山路而下,直直冲进一片茂密的竹林,惊得林中的鸟儿四散飞开。
一入竹林,这些人的队形迅速又发生了变化,如众星拱月般将一名华服男子围在中间。这男子面容白皙俊秀,却不显柔弱,纵马狂奔间眼神如电般从林间扫过,其余人都手按刀柄,警惕地望着黑暗处,显然是一队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
竹林小径的尽头,是间宽敞的竹舍,四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爬满了翠绿的枝叶和蓝色、紫色的小花,内有半亩良田,几种时蔬长势旺盛,一看就是被人悉心打理过。
竹门虚掩着。小院内,一个坐在椅上的男人正在喂食家禽,几只鸡鸭围在他身旁,争相啄食撒在地上的谷米,他就这么垂着头静静地看着。
这支马队的到来,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祥和。骑手们同时提缰,胯下健马扬蹄长嘶,刹停在门口,而后一齐翻身下马。檐下眯着眼睡觉的大黄狗,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从院内窜出去,挡在门口冲着这队人马吠叫起来。
队伍里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手扶刀柄,准备迈步上前,却瞟见华服男子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立刻低下头收回步子。
“回来,”院中的男人转过身,轻轻唤了一声。那黄狗便停止吠叫,低声呜咽着,看了他们几眼,摇着尾巴回到他的身旁。
华服男子踏前一步,朗声道:“楠城孟良寅来访,烦请小兄弟通告公孙先生。”
孟良寅,一个能让整个禹国为之颤抖的名字。据传,十年前,他还只不过是前朝李氏军中的一名低阶百夫长,现在禹国的主君陈赫起兵时,孟良寅带领属下百余人哗变,半个时辰内闪电般占领了楠城,俘虏近三千人,并将城池献给陈赫。大喜之下,陈赫将其连升三级,封为前锋营左统领。自此,孟良寅这个名字开始闻名于乱世,他所率领的虎翼营极为擅长千里奔袭,常常神出鬼没于敌军境内。这支军队无需后方补给和粮草,或攻破城池后迅速离去,或火烧敌军粮仓便销声匿迹……
有一次,李国的探子向主君禀报军情,称前夜峪北城粮仓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有人亲眼看见了虎翼营的虎旗,必定是孟良寅所为。到了后半夜,又有探子来报,说在夕水河畔看到虎翼营的踪迹,正往玄羊城而去,李国主君大怒,峪北与夕水河相隔一千多里,什么人能在不到一夜之间奔行千里?难不成孟良寅真长了双翅膀!当下命侍卫以谎报军情为由,处死了这两名探子。
第二日早上,李国主君醒来时太监已经侍立在床侧,递上一份玄羊城来的紧急传信,仅有七字:
敌虎翼营至,城破。
李国被灭后,孟良寅因其卓著无比的战功被封镇南大将军,领十万虎翼军,镇守南境于楠城。楠城,一座并不繁华和重要的城池,距禹国国都两千余里。主君陈赫的这一安排,难免不会引起天下人的遐想。只是孟将军已在楠城驻军五年,一直平静无事,不仅军纪严明,而且主动减免税负,深得南境百姓的爱戴。
“孟将军请进。”椅上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捂嘴咳嗽了几声,苍白到病态脸上并没有因来客的尊贵和威名而产生多少变化。说罢,他便推动椅侧的两个木质轮毂,转身往竹舍中去了,看来竟然是个双腿残废之人。
孟良寅对他的态度不甚在意,吩咐属下在外等候,双手负于身后,大步迈入了院内。
竹舍内布置简单,与五年前他来时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一进门便闻到淡淡的燃香味道,居中墙壁上挂了一副老者画像,长须白发,容貌清癯,眼含微微笑意,正是公孙先生。
孟良寅环顾一圈,心中猛然一惊,失声道:“公孙先生他......”
“家师半年前感染风寒,卧床数月一直未见好转,已于三月前离世了……”年轻男子望着墙壁上的画像看了许久,才将目光缓缓移到一脸惊愕的孟良寅身上,“孟将军是为皇灵剑而来?”
听到皇灵剑三个字,孟良寅双眸猛地一亮,有些急切地问道:“公孙先生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家师卧病时,自知时日无多,却时刻挂念五年前曾答应为将军铸剑之承诺,于是便将皇灵剑的锻造秘法传授与我,吩咐在下替为将军铸成此剑。”
“公孙先生当真一诺千金!”闻言,孟良寅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转过身,朝墙上的画像深深鞠了一躬,又将目光转过,“小先生如何称呼?若真能为本将军铸成皇灵剑,夺得天下,金银、美人、爵位任你挑选!”
“在下黎忘。”年轻男子微微拱手,“铸剑之事受家师所托,必当竭尽全力。只是打造这灵剑所需几种材料,世间极为稀有,不知将军准备的如何了?”
“自五年前公孙先生告知后,我便已命人遍寻天下,”孟良寅脸上露出一丝傲然,“如今,百斤陨铁,千年火精,昆仑万年寒泉均已备齐。”
黎忘轻轻点头,“这其中任何一物,只怕都有数十年未曾现世,将军能于五年内寻齐当真不易,可见求剑之心诚。”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孟良寅,“但还有最为关键的一样材料,皇血......”
“先生放心,”孟良寅轻笑一声,俊美的脸上满是自信,“三年前,我已求陈王将前朝皇室幼女李秋然赏赐给我,现正在我府上为妾,随时可以祭剑。”
“如此,择一吉日,便可开炉炼剑。”黎忘微微一笑,随即又捂嘴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潮红。
见他这副重病缠身的模样,孟良寅心底不禁生起几分顾虑。若这人在皇灵剑铸成前倒下了,那世间就再无能锻造此剑之人,自己多年来苦心筹划的大计便要功亏一篑。更何况,陈王近几年对自己疑心渐重,多次借朝中老臣之口,提出要削减虎翼军兵力……铸剑之事绝不可再拖!
于是装作关心道:“不知先生身体所患何疾?我即刻安排车马,送先生去往楠城。将府中有多位名医,还收集了不少珍稀药材,定能治好先生。”
“这病无药可治,”他将头偏向门外,晚霞中,黄狗正在院中追着几只鸡鸭嬉闹,留下一地的羽毛。微微的晚风从林间吹过,竹舍檐下的两只风铃,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出神地望了许久,缓缓开口道,“将军请先行一步,待我安排好这小院,自会前往府上。”
“好!”
虽然心中不悦,孟良寅还是一脸诚恳,干脆地答应了。他知道,这些隐居的名士多少都有些古怪脾气,讲究的是一个随性,越是强求,反而越不得,为了皇灵剑,只能暂且先忍着他。
“那我便在府中恭候先生!”
他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往院外走去,经过屋内侧门时,脚步微微顿了顿,却没有多做停留。一队人翻身上马,风一般消失在竹林深处。
黎忘推动轮椅,在檐下望着这队人马逐渐远去,左手隔着衣服,轻轻摩挲起胸口处那道三寸长的疤痕,一直毫无波动的眼底,忽然露出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撕心裂肺般极度的痛苦,且带着噬人的愤恨,很难想象,它会出现在这样一张平静而虚弱的脸庞上。
八年前,这个男人手握长刀,领着虎翼军第一个冲入城门,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部斩碎!他......怎能不恨!
剧烈的情绪波动,再加上日落后渐渐浓重的寒气,引得他又捂嘴咳嗽起来,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背上,密布的青筋如同蛛网般骇人。
“殿下真的决定好了?”一道身影从竹舍侧门缓缓走出,长须白发,相貌与墙上的画像倒有八分相似,他将手里的厚毯盖到黎忘身上,“若是不去铸那把剑,老夫一身医术,还能保你十年寿数。”
“先生一直告诫我,要忘却仇恨,心如平湖,”他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在初夏时分,竟如同常人度过三九寒冬,苍白的嘴唇微微地发抖。
他顿了顿,面色痛苦地合上双目,“可这些年来,每晚我都会做同一个梦,父王的头颅被人高悬在城门下,母后衣衫不整,浑身血迹,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拼命嘶吼着:你是李家唯一的男儿,你要复国!”
“当年我从宫中救你出来,削骨易容,隐居雁荡山,取名黎忘,便是想让你忘却过往,可......”公孙先生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良久后又开口道,“皇灵剑是天地灵剑,铸成以后,能接引天下的皇运。孟良寅狼子野心,想凭之起兵登上皇位,你想利用他,铸成皇灵剑为自己所用,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黎忘缓缓握紧手掌,指甲因为太用力而深深刺入皮肉之中,眼中透出不惜一切的决绝,“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
“哪怕要牺牲秋然?”公孙先生问。
他沉默不语,抬头将目光投向远处,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慢慢被黑暗所包围吞噬,天地间彻底陷入黑暗。夜,正式降临。
2.
楠城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百花馆。城中最大的青楼里,老鸨“翠娘”正忙活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站在楼梯上安排小厮清扫地上客人泼洒的酒水,一会儿又小跑去伙房吩咐后厨抓紧上菜,还一样样仔细检查了菜品……原本这些不该由她来操心,可是今天来到的几位客人身份特别尊贵,她必须得确保不出任何差错。就连包间内的棉被、枕头和桌椅,都是由她提前精心挑选布置好的。
青荷儿也是翠娘为了今晚精心准备的。
半个多月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才被人卖到百花馆。领她来的是个乡下汉子,要价二十两,嘴里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两人的关系,翠娘一看这姑娘两眼噙着泪花,手臂上还带着青紫色的勒痕,心里便大概猜出,这汉子肯定是个人牙子。于是砍起价来就更加干脆,最后只花了十两,便将那汉子一脸郁闷地打发走了。
翠娘在这行呆了近二十年,眼光何等毒辣。这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看起来虽然瘦弱不起眼,可那双眉眼一看便是美人胚子。待她在这里住上四五天,受点油荤的滋润很快就能丰润起来。并且,翠娘检查过她的身子,她还没接过客,到时好好打扮一番,声称是个十三岁的雏儿,有的是客人愿意出高价来买她的初夜,至少能赚到一百两!
可五天以后,翠娘发现自己错了。
当她再一次在后院见到青荷儿的时候,惊得张大了嘴巴。几天内,少女的身体如同冬天干涸的小溪重新注入了融化的春水,很快充满生机。本来瘦削的脸蛋变得俏丽红润起来,枯草样的头发变得黑亮而柔顺,身上的肌肤变得白皙而有光泽,似是能掐出水来,尤其是那双眉眼,看起来满是无辜,却又在不经意间荡起波纹,撩人心弦……纵然翠娘对自己年轻时的容貌很有自信,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翠娘觉得,青荷儿这种姑娘用来接待普通客人实在是浪费。于是一直没安排她接客,只让人教她些伺候客人的法子,学些舞艺和小曲。
直到有一天,孟良寅将军手下的门人过来找到她,告诉她孟将军将于八月十五那天在百花馆接待新上任的丁城主,要最好的雅间,最好的姑娘。只要让能丁城主满意了,银子不是问题。翠娘听完顿时大喜,孟将军和丁城主可是楠城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平日里可是烧高香都请不来的。这次伺候好了他们不仅能大赚一笔,若是还能攀上两人的关系,百花馆在城里就能稳稳压上其他几家青楼一头。
于是提前十天,翠娘便派人将最好的雅间“潇湘居”清扫好,不再接客。并且,安排人每日用牛奶和蜂蜜为青荷儿擦洗身体,用新鲜的玫瑰花瓣泡澡,她的身体变得更加光滑细腻,散发着好闻的玫瑰花香。
今天晚上,便是翠娘最得意的作品出场的日子。
“青荷儿,都准备好了么?”
翠娘轻轻推开门,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坐在铜镜前,用柔嫩素白的手整理着盘起的发髻。铜镜里,映出一张绝美的脸庞,她的妆已经上好,白皙的肌肤在胭脂的作用下透出红润,眼角描上了丹红色的眼影,使得顾盼之间藏了几分妩媚。
翠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最懂男人的心,知道清纯与妩媚的结合,是任何男人也无法抗拒的。
“都好了。要我现在过去么?”青荷儿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玉石一般冷冰冰的。这是翠娘最不满意她的一点,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图个享受,迷醉于姑娘们绕着自己转的那种感觉,谁愿意掏钱来看你摆个冷脸呢?
“呵呵,不着急,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也无妨的,”翠娘娇笑着走到身后,眼带羡慕地看了眼青荷儿后颈露出的一抹雪白的肌肤,如同刚换上新绒的鹅毛,闪着唯有少女才有的健康的光泽,“姐姐告诉你呀,越是漂亮的女人,越要学会让男人等,男人等得越久,便会越爱她。不管他是城主还是种地的庄稼汉。”
青荷儿抬起头看她,睁大的秋水眸子里露出一丝疑惑。
翠娘掩嘴一笑,“别不信。姐姐和男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在房里过夜的既有过城主,也有过庄稼汉,关了灯之后啊,他们没什么区别,等以后你便懂了。”
她伸手帮青荷儿理顺耳边的几缕发丝,眼里忽然露出几分感伤来,“我在比你还小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客了……做我们这行,第一个恩客很重要,若是遇上心善的,说不准愿意给你赎了身娶回家做妾,那也算脱了苦海。听说,丁城主家中还只有一房妾室……”
潇湘居。
“丁大人初来楠城,一定要尝尝本地特产的青松酒。此酒以松子入酒,虽不如都城的佳酿口感醇厚,却也别有一番清香。”孟良寅笑着击掌,门外立刻有小厮端着酒壶进来。
门内侍立的黑甲守卫却横剑将他拦住,接过手中的酒壶,用一道凌厉的眼神示意他出去,而后走到桌旁小心地为两位大人把酒杯斟满。
坐在孟良寅对面的是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男人,皮肤白皙柔嫩,面相富贵,脸上总是带着笑呵呵的神情。他是丁贵妃的长兄,原在户部任职,此次被陈王特地安排来楠城主掌政事,看似是贬,实则是升了官。不过,楠城城主这个位子却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如今朝中上下,谁不知道王上对孟将军存有疑心,每任城主必会安排自己的亲信,主要职责便是监视虎翼军以及孟良寅的一举一动。可连着近三任城主上任不到半年都遇上了意外暴毙而亡,也就使得楠城城主成了朝中最危险的一个官职。
“丁大人,请。”孟良寅笑着举杯。
丁海瑞举杯悬在半空,迟迟不敢入嘴,只好装作一副品闻酒香的样子。他脸上陪着笑,背上却已冒起了滚滚冷汗。
上月,他酒后乱性,调戏了宫里一名新来的贵妃,被人告到了王上那里。王上大怒之下便要将其流放西北,好在丁贵妃苦苦求情,最终王上便罚他离开国都,来楠城接任城主。听到这个消息后,丁海瑞顿时面如死灰。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去恐怕是九死一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他狠下心变卖家产,花重金请了长风镖局的大镖头——"青蛇剑"薛痕来做自己的贴身护卫。
此刻,薛痕便扮作手下护卫守在房门口。他垂手而立,腰间悬着一口青蟒皮鞘细剑,左手拇指轻轻抵在剑柄上,一推一合,剑鞘里仿佛藏了一条青色小蛇,随时准备扑出来,择人而噬。
薛痕轻轻靠在门侧,看似垂眼看着地板,却时刻注意着房内的情况。桌上只有两人饮酒,孟良寅身后站着两名魁梧的甲士,同样手按刀柄,目光不时如刀般从他身上扫过。他听说虎翼军的甲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在战场上能以一敌十,而这两人显然都是沙场厮杀的好手。但在这狭小的房间内,军队里那种大开大合的招式必然受到限制,若是情况有变,他有把握两息之内解决掉这两人。
他把目光微微侧过,落到正举杯饮酒的孟良寅身上,心中忽地升起一阵不安。这个闻名天下的男人,长相居然如此清秀白净,看起来年龄不超过三十岁,倒像个文雅的读书人。可从他身上,薛痕感受到了一股阴冷的寒意。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只在极少数人身上察觉到这种气息,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杀人无数、心机深沉之人。
丁海瑞微微抬眼,瞟见孟良寅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心中也打消了顾虑。这两杯酒是同一个酒壶倒出,又是由自己的人倒的,能有什么问题?于是也仰头一口饮尽,一股清冽的酒香伴着淡淡的松子香气瞬间充斥在鼻口之间,果然与自己在都城喝的那些酒不大一样。
“果然是好酒!”他大声赞道,挥手示意薛痕把酒添满。
两人又连着饮了几杯,丁海瑞渐渐觉得酒意开始上来,额前冒起了细汗,一股热流慢慢从胃里涌向全身。他在国都时就听说,南方的酒虽不如北方性烈醇厚,但是入口时往往觉得口感极佳,不知不觉间就能将人醉倒。他看了一脸对座始终露着温和笑意的孟良寅,吞了吞口水,不再让薛痕继续添酒。
“楠城地处西南,论繁华自是与国都不能相比,可有两样,我认为是不输国都的。”孟良寅用修长的手指转动着酒杯,抬起头问道,“丁大人可知是哪两样?”
丁海瑞沉吟片刻,说道:“一样想必是这青松酒,另一样嘛……我倒是猜不出,日后若是有幸,定要见识见识。”
“不必等到日后。”孟良寅嘴角勾起,笑容里带着些让人读不懂的意味,“今日我已为丁大人备好了。”
他轻轻击了两下掌。
门口的薛痕忽然抬眼,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猛地将剑柄推出一寸,以拇指抵住,脚步悄悄往门后挪了半步。门外有脚步在靠近!
房门被人慢慢地推开,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汇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首先传了进来,其中还夹杂着独特而好闻的脂粉味道。丁海瑞身子微微一震,感觉这香气直往自己的鼻子里钻去,闯入五脏六腑,腹中像是有一团烈火被瞬间点燃,变得灼热起来。
“啊哟,可是让各位大人们久等啦!”
一道尖细娇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翠娘略微发福的身形在门口站定,满是脂粉的脸上笑容都快要溢了出来,“这都怪咱们青荷儿,一听说丁大人今晚要来,从早上便开始梳妆准备,一直忙活到现在。这不?刚刚进门前还问我,丁大人会不会嫌弃她不够好看……”
“翠娘在这里先替她给两位大人赔罪了,”翠娘一抖手巾,笑盈盈地施了个万福,随后侧身让开一步,“青荷儿,快来见过各位大人。”
这时,在她身后的那个女孩才出现在了其他人眼前,在看清她脸庞的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一停,连门后的薛痕在片刻间都有些失神。这个叫青荷儿的少女穿着一件青碧色的薄纱长裙,纤细而完美的身躯在青纱的包裹下完全显露,透过薄薄的一层轻纱,隐约可见她纤瘦的肩膀和修长的小腿。而那张脸庞却是更加完美无暇,秀丽中带着一股贵气,明珠般的眸子像是藏了一汪清泉,不时泛起一阵水波。
丁海瑞的一双眼睛像是死死地钉在了这名少女的身上,他只觉得腹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了,不断跳跃着往上窜去。他深深吸气,控制着将它强压了下去。
“丁大人。孟将军。”青荷儿向着两位大人各施了个万福,脸上却不见青楼里其他女人那般讨好的媚笑,而是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了下来。
丁海瑞向孟良寅看去:“这是……”
孟良寅微微一笑,还未说话,翠娘便一把拉过少女走入房内,抢先说道:“丁大人,青荷儿可是咱们百花馆的宝贝呀,十三岁,还没接过客人,身子干净着呢!听说丁大人今晚要来,她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她把青荷儿拉到丁海瑞身前,仿佛炫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说真的,翠娘干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丁大人您抬眼瞧瞧,可还喜欢?”
丁海瑞闻言抬起眼,目光正好与青荷儿的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相触,浑身不由得一震,腹中强压住的那团火此刻猛然轰地腾起,直冲上天灵盖,引得他竟有些恍惚晕眩。
见丁大人没有回应,而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青荷儿,翠娘掩嘴一笑,伸手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少女轻叫了一声,重心不稳,向前扑倒而去。
丁海瑞还未缓过神来,只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怀中已是少女温香软玉般的躯体。控制不住地,他一把将其紧紧地抱住。
“哈哈,那我们就不打扰丁大人雅兴了!”孟良寅笑着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丁海瑞一眼,拱了拱手,便带着两名甲士出门而去。
翠娘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出了门,见孟大人如此高兴,心里暗喜,这回必定少不了赏钱!她在最后笑眯眯地关上门,还不忘冲门里喊道:“青荷儿,可要伺候好丁大人!”
房里安静下来。丁海瑞只觉得浑身燥热滚烫,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他隐隐有些奇怪,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在国都的青楼里,他也遇见过更加妖媚迷人的女子,可从未有像今天这般状态……怀里传来的幽幽香气使他无法再思考下去,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撕开青荷儿薄纱的裙摆,大手粗暴地在少女细嫩的大腿上揉捏起来。
怀里的女孩忽然轻轻挣脱开,小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丁海瑞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看向青荷儿,少女的脸色此刻已是嫣红如血,一双美目如含春水,更显得娇艳无比,她含羞地垂着头,眼神微微向门口侧着。丁海瑞顺着看去,护卫薛痕立在门后的阴影里,正低头把玩着腰间的一枚玉佩。
“薛护卫,你去房外候着吧。”他轻轻咳嗽一声,吩咐道。
薛痕抬眼,如毒蛇般锐利的眼睛射向青荷儿,在她脸庞上停顿了片刻,吓得青荷儿立刻缩进丁大人的怀里。而后,他才躬身应了一声,慢悠悠走出门去。
“不过是个练武的莽夫,无需怕他。”丁海瑞笑了笑,轻抚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一双手却向女孩胸口滑去,却又被青荷儿的小手阻住。
“大人莫急,先待我解开发髻。”
青荷儿坐在丁海瑞的腿上,缓缓挺直了细腰,白皙的双手伸到脑后,轻轻扯开青色的发绳,一头黑瀑般柔顺的长发便垂了下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照了进来,女孩扬起的脖颈光洁如玉,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而起伏着,丁海瑞看得有些呆了。
忽然,他对上了青荷儿的双眼。
孤冷,肃杀,冰凉彻骨。
他心里一寒,立刻便想要呼喊,可是青荷儿的右手已经从他脖子前划过,瞬间切断了颈部的动脉和喉管,鲜血一股股地喷溅出来,染红了她青色的纱裙。
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只手徒劳地紧紧抓着青荷儿的手腕,她慢慢摊开手掌,露出一支三寸长的碧绿色玉簪,簪尖处,凝结着一点殷红的血滴。
这支玉簪尾端雕琢成凤凰模样,精美绝伦,且只有三寸,任谁也不会把它与杀人的凶器联想到一起,可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刺客却知道,成年男子的心脏和颈部动脉,离皮肤也不过三寸。
堂堂的楠城城主,最终居然死在了这样一件女人的玩意儿上。丁海瑞满眼不甘地望向青荷儿,而她的目光依旧冰冷,看不出任何表情。忽然,他猛地抽动了一下身子,脚尖踢在了面前的桌腿上,桌面随之摇晃倾斜,那只白瓷酒壶跌落在了地上,嘭地一声摔成粉碎。
“大人?”薛痕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青蛇剑薛痕的名号在江湖上极为响亮,在国都都是排得上名的剑客,青荷儿知道,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她脸色微微有些慌乱,便想要挣脱丁海瑞,按原定计划从二楼跳窗离开,可他的一双大手却好似铁箍一般牢牢掐住了她的左手手腕。濒死之际,丁海瑞双目赤红,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想要留住这个伪装成雏妓的刺客。
这时,房门被人猛地一脚破开。木屑飞舞间,一道冷青色的寒光闪动,那是青蛇剑已然出鞘。这青芒好似一条碧绿的毒蛇直直朝她扑去。青荷儿银牙一咬,将手里那枚玉簪直直刺向丁海瑞的心口,深深插入到尾端,他紧握的手随即软了下来,青荷儿用力摆脱开,身形迅速朝窗口奔去,毫不犹豫地跳下。
在跃出木窗那一刻,后背突然传来剧痛,那条毒蛇最后还是咬中了她。
薛痕把目光从已经死透了的丁海瑞身上移开,在二楼窗边往下看去。那名女刺客正从地上爬起,后背上鲜血染红了大片,周围赏花灯的路人纷纷停下看起了热闹,将她围在了中间。她从人缝里挤出,踉踉跄跄地朝长街另一头奔去。
这一剑还是偏了几分, 没刺中要害,不过,她应该跑不了多远。薛痕摇了摇头,向守在百花管门口的几名护卫喝道:“丁大人遇刺身亡!抓住那名刺客!”
他们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几队护卫迅速从附近几条暗处的巷道中涌了出来,朝着那名女刺客追去。
长街尽头靠墙的阴影里,停着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孟良寅挑开车帘,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向着这边跑来,她捂着左胸,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滴落在脚下的青石地板上,身后那群护卫正循着血迹穷追不舍。
“看样子中途出了点问题。”马夫说道。
孟良寅没有说话,那道身影很快从他们身边跑过,目光交错的一瞬,他合上了车帘,“这是她最后一次任务。”
马夫右手一扬,“啪”的一声挥响了鞭子 ,马车从黑暗里缓缓向前驶去。
身后的拐角处,几队虎翼军甲士喊叫着“抓刺客!”冲了出来,正好与追来的护卫们撞在一起,两队人马立刻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3.
青荷儿拐进一条小巷,强忍着疼痛往前迈着步子,敷着脂粉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要沿着这条偏僻的巷子去到将军府的一处后门,会有人在那接应她。可是她觉得自己撑不到了,薛痕那一剑贯穿了左胸,血液正不断流失,她的身子在逐渐失去力气,手脚变得冰凉起来。
她扶着墙慢慢地走着,中秋时节的夜里已经有了几分寒意,冷风透过她的纱裙,嘴唇也开始发起抖来。
她仰起头,天边的圆月皎洁如银盘,今晚本是个团圆的日子。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她是孤单的一个人,即便死在这个小巷子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为她伤心,明天一早,或许打更的人会发现她的尸体,然后报给官府。
视线开始模糊了起来,她靠住墙,再也走不动了,全身慢慢地瘫软下去。这时,她听见身后有马车的声音传来。过路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应该会吓到吧?她心里想到,把身子努力往墙角里缩了缩。
马车在她身旁停住。她微微侧过头,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掀开车帘,停在了她的面前。
“死在中秋的夜里是会变成孤魂野鬼的。”马车里的人说。
……
明亮的烛光下,黎忘轻轻解开女孩身上沾满血迹的青纱,眉头不由得皱紧,深深吸了口气。
让他吃惊的不是这个女孩正在流血的伤口,而是她后背和胸腹上的多处伤痕,其中大多是由利器造成的,剑伤,刀伤,枪伤......很难想象,它们会如此密集地出现在一个瘦弱女孩的身体上。即便是常年在战场拼杀的军士,也难有这么多处的伤口吧。
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黎忘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为她擦净伤口的血迹后,敷上了金疮药,又喂了几颗补气血的丹药。这些药物都是他在雁荡山的时候自己配制的,除了锻造之术,公孙先生的一身医术他也学了大半。
他合上女孩的衣服,借着烛光端详起了她的脸庞,确实一个是少有的美人,只是眉心始终微微地蹙着,让人觉得她的心里深处一定藏了极大的痛苦。黎忘心想,这必定也是个固执的人吧,不然怎么在昏迷中都忘不掉那些执念呢?
过了许久,女孩浓密的睫毛忽地微微颤动起来,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连身子也跟着开始颤抖,双手慢慢地环抱住了自己单薄的肩膀,像只小刺猬那样蜷缩了起来。
“父亲……母亲……哥哥……”她嘴唇微微地动着。
黎忘愣了愣,伸手轻轻将被子盖在她身上,便要转身离开。
青荷儿慢慢睁开眼来,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
刚才,她梦见自己身处在无尽的黑暗里,身后还有好多好多浑身是血的人在追赶着她,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些都是他替孟将军刺杀掉的人。追在最前面的是丁海瑞,他肥胖的身躯扭动着,用双手捂着喷溅鲜血的脖子,双目赤红……她害怕极了,于是拼命地向前跑去,可是无论朝哪个方向奔跑都看不到尽头,最后,终于在疼痛中惊醒了过来。
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床前坐着一道白衣身影,他为自己盖好了被子,就要转身离去。
“不要走!”青荷儿一把抓住他的手,抱在怀里,“哥哥……不要走!”
那道身影怔了怔,回过身,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起她的脑袋来。她心里忽然间觉得温暖了起来,小的时候,哥哥也喜欢这样摸她的脑袋,那时哥哥整天都在骑马练剑,手掌上脏兮兮的,还带着铁器的味道,自己总是嫌弃地偏过头去,引得他哈哈大笑。
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他的手掌,怎么会这么冰凉?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坐在床前的,是个脸色苍白的陌生男人。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脸庞,深邃漆黑的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猥亵。而自己居然紧紧搂着他的胳膊。
青荷儿瞬间清醒过来,飞快地松开他的手,拉着被子往后靠了靠。
“是你救了我?”她盯着那双苍白瘦削的手问。
“对不起,无意冒犯……”黎忘有些局促地缩回手,递过一个小瓷瓶,“每日服用一粒,注意调养的话,一个月便能痊愈。”
“多谢。”青荷儿伸手接过,偷偷瞄了他一眼,“是我冒犯了,我把你认成了哥哥。你长得有些像他……可你太瘦弱,他十二岁的时候便能降烈马挽大弓,徒手和一丈多高的大黑熊搏斗,”她有些兴奋地继续说着,忽然顿住,眼底有迸发的光芒一闪而熄,“可他已经死了。”
黎忘没有说话,推着轮椅到了窗边,仰头看起了天边的圆月。
“我该走了,”青荷儿看着月亮估摸了一下时辰,慢慢忍着疼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谢谢你,大哥哥。”她在门口顿了顿,回过身说。
......
“给我找!就是翻遍整个楠城,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她!”
孟良寅怒喝一声,把仆人递上的茶杯摔得粉碎,接着狠狠一掌拍在身侧的楠木方桌上,四根桌腿应声而断。
门前单膝跪地的两名副将,心头猛然吓得一跳。他们已经跟随了孟将军十多年,南征北战,多少次身陷险境将军都是谈笑自若,哪里像今天这般发过脾气?何况,那名女子只是将军手下数十位刺客之一,不知将军为何会这么在乎她的生死?
“是!”
即便心里有疑虑,两人还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他们十分清楚,质疑孟将军命令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孟良寅深深吸了口气,挥了挥手,“去吧。”
副将和几名仆人立刻低着头离开了房间。
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垂着头,脸色阴晴不定。刺杀任务完成后,虎翼军数百名亲兵在城里每条大街小巷都搜寻了个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她的下落,难道还是被丁海瑞的人抓住了?可安插在城主府的亲兵一个时辰前传来密信说,他们那边也还没有找到刺客。
“可恶!早知不该让她去执行这次刺杀的!”
孟良寅握紧了拳头,眼里露出少有的不安神色。若是失去了她,多年筹备的计划便要付诸流水啊!想到这里,他眼神忽地一寒,果断地站起身,朝门外命令道,“传令全军百夫长以上武官,今夜召回所有军士,整备军械粮草!若是丑时前寻不到她,即刻出征,夜袭都城!”
“是!”门外的人沉声回道,脚步飞快地出了院子。
孟良寅闭目静坐下来,修长的手指轻扣在檀木扶手上,心里默默估算着时辰。忽地,他心里一沉,感受到一团燥热正从小腹中慢慢腾起,是缠丝绕的药效发作了!
他听说丁海瑞素来胆小谨慎,但非常好女色,便挑选了手下刺客中最美丽的女子去执行刺杀,并事先安派人在酒中放入了缠丝绕。这种药是他从南疆得来,无色无味,遇水即化,没有任何毒性,只不过会催发人的情欲,让人无法自持。在百花馆的酒桌上,为打消丁海瑞的顾虑,他便率先饮了一杯,本以为已经凭借深厚的内力压制住了药性,没想到现在还是发作了,
正要运功压下,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
“将军,我回来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
孟良寅霍地站起,两步上前打开了门。浑身血迹的少女立在门口,手臂因为寒冷而环抱在胸前,仰起头看着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秋然!”孟良寅大喜过望,眼里放出光芒来,一把攥住的她的手腕拉进屋里,仿佛看到失而复得的珍贵宝物。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丁海瑞死了,”李秋然摇了摇头,“我被那薛痕追上刺了一剑,本以为回不来了,所幸在路上被人救下,那人……”
“那人怎么?”见她停下,孟良寅追问道。
“那人竟就住在府后的竹林里,是个双腿残疾之人,难道是将军的客人?”
孟良寅一愣,随即大笑,“原来是黎先生救了你!秋然,你可记得我说过要铸一把宝剑,这剑对我们起兵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记得,”李秋然点点头,“将军曾说它叫……皇灵剑。”
“救你的黎先生,便是我请来的铸剑师。”孟良寅看着她,舔了舔嘴唇,“一个月后,此剑一旦铸成,我便立即起兵!”
"这些年藏在黑暗之中,做我手下的刺客,辛苦你了,"孟良寅盯着她,伸手轻轻滑过她白嫩的脸庞,“以后,你便不用再做这些血腥的事了。”
李秋然猛地把目光转向他,眸子里带着焦急,“将军是嫌我没用,不需要我了么?”
“不不不,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孟良寅笑着摇头,手指顺着少女柔和的下颚线继续往下,从她修长光洁的脖颈滑过,然后顺着滑腻的肩膀轻轻褪下了她的青色纱裙,年轻曼妙的躯体在他眼前暴露无遗,“那将会是你最后一个任务!”
李秋然身躯微微颤抖着,双臂抱在胸前,“秋然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帮助将军起兵复国。将军答应过我的,要光复李国,要亲手杀掉陈王,为我父王、母后还有王兄报仇……”
“当然,我会……”孟良寅从背后抱住她,嘴唇贴近她的耳侧,“亲手杀掉他!”
4.
深坑中,巨炉里的紫红色火焰炽热冲天,一大块煤球一般的乌黑色陨铁正在高温下迅速融化,顺着模器流下的,居然是一滴滴金黄的泛着金属光芒的液体。这些液体在剑模中不断汇聚,隐隐已经形成了一柄长剑的样子。
炉旁,十几个赤膊的精壮汉子正手持铁锹,连续不断地往炉底送着木炭,个个都已是汗流浃背。而另一边,七八名壮汉正卖力摇着巨大的风箱,嘴里还一齐高声呼喝着同时发力。
黎忘在坑边默默望着,只披了件单衣,巨炉传来温度让他全身都感到暖和,苍白的脸上也因此多了几分红润。他喜欢铸剑,或许也是因为呆在炉边的时候,炙烈的火焰能短暂地驱散身上的阴寒,让他感觉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从地狱爬出的阴鬼。
再有十天,皇灵剑的剑胚便能铸成,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有些犹豫。
昨日,孟良寅邀他参加晚宴,他在席上见到了自己多日前救下的那个女孩,一旁的下人悄悄告诉他,这便是孟将军的第五房小妾,据传还是前朝的公主,名叫李秋然。
他瞬间愣住,脑中闪过的都是那晚所看到的满背伤痕,一股甘甜忽地从吼间涌了上来,他强行压了下去,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她......居然就是秋然!
她满背的伤痕从何而来?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黎忘记得,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小时候最是爱哭,受不得一点委屈,即便是不小心擦破点皮,也要委屈巴巴地指给自己看,让自己哄上好半天。那这些伤痛,她独自一人又是怎样忍受过来的?
心里仿佛有一把尖刀在一下下地割着,痛不欲生,加之情绪骤然激动,让他当时便晕了过去,吓得孟良寅连夜请了全城的名医来为他医治。
“可为了复国大业,哥哥只能舍弃你了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缓缓握紧的手掌,喃喃地说。
孟良寅从前朝铸剑宗师公孙先生口中得知,以皇血为引,铸成的皇灵剑有接引天下皇运之能,以及种种神通,持此剑之人必能一统天下。但公孙先生没有告诉他,只有拥有同样皇血血缘的人,才能彻底掌握这把剑,这就是黎忘的目的所在——借孟良寅之手铸成皇灵剑!
传说这把剑铸成之后,剑主心之所向,即为剑之所指,所以即便他双腿残废,也能借助皇灵剑的力量来杀敌。
而李秋然的灵魂则会被永远封印在剑中,作为剑灵,支撑皇灵剑的灵性。
“出来吧,每天偷偷摸摸地藏在那里,不累么?”黎忘目光一转,瞟了一眼竹林外的石墙,淡淡地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一道纤细的身影才从石墙外走了出来,居然是李秋然。她今日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的长裙,脸上不施粉黛,长发高束于脑后,看起来十分清丽脱俗,一直微蹙着的眉头也不知为何稍稍松开了些。
“黎先生早就发现我了么?”她走到近前,看向坑中忙碌的众人。
黎忘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夫人每日来这里,却只是远远地站着,是在关心将军这把剑何时能铸成吧。”他把目光转向李秋然,“我听闻,夫人是前朝皇室李氏幼女……”
“是。我是李家唯一活着的人。”剑炉里翻滚窜动的火焰映在李秋然的眸子里,像是要跳出眼眶,“先生早一日铸成此剑,将军便能早一日起兵复国,手刃陈贼!我父王、母后和王兄的大仇便能早一日得报!”
“复国……”黎忘轻轻点头,拢了拢胸口的衣襟,“不知夫人所说的国,是姓李,还是姓孟?”
李秋然身子忽地一颤,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嘴唇呆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轻声自语般说道,“将军他答应过我的……”
两人同时沉默了起来,一齐静静地看着坑中的汉子们添煤、鼓风、呼喝……
“敢问先生是哪里人氏?”她忽然偏过头,直直地看向黎忘,目光似是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探寻着什么,仿佛还带有一丝隐隐的期望,“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楠城的。”
“没错,我不是楠城人。”黎忘脸上露出笑容,回道,“我生下来便双腿残废,七岁之前在玄羊城长大。七岁那年,父母把我背到了一处破庙放下便走了,后来被师父路过救下,就随他一直隐居在雁荡山中。”
“你绝不是玄羊城人!”李秋然向他靠近一步,目光中透着逼视,“府中的曹管事和杨护卫都是玄羊城来的,你和他们的口音半分都不像!”
“师父游历四海,口音杂得很,我与他呆得久了,自然也受了影响,变成了这般四不像。”黎忘笑笑,学着玄羊口音说道,倒与曹管事他们有八九分相似。
李秋然急道,“可是……”
“有刺客!”石墙外突然传来惊呼。
只听茂密的竹林里跟着响起一阵铁器相交之声,数群鸟雀拍打着翅膀从林中慌乱飞起,随着几片竹子倒下,十几名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从竹林里冲了出来,直直地朝黎忘奔去!
这时,孟良寅布置的负责护卫的近五十名虎翼军甲士立刻围了上去。可这些黑衣人身手都十分了得,一个照面间就有近十名甲士倒下,都是一剑封喉。
“结阵!”一名百夫长大吼。
几十名甲士迅速变化队形,手持盾牌,呈圆形将这群黑衣人围在了中间,并一步步往内逼近。这是虎翼军对付江湖高手常用的军阵,只要缩小活动范围,再精妙的身法也难以施展。在狭小的空间里,即使剑法超群,能一剑杀数人,却不会再有第二次出剑的机会。
就在这军阵即将合拢之时,蓦地一声清啸,一名黑衣剑客从缺口突围而出!他手里的长剑轻飘飘划过,便有两名甲士随之倒下,接着,他提剑笔直朝黎忘而去。
李秋然迈步挡在黎忘身前,手里已经紧紧握着一柄银色匕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因为她看清了这名蒙面剑客的佩剑,青蟒皮鞘,细长锋锐,似是一条亮出獠牙的毒蛇。
青蛇剑,薛痕!
“你居然没死?”
薛痕在她面前停住,又饶有兴趣地看向大坑中的剑炉,一柄熔金色的长剑已经快要成型,他的眼里露出一丝难以掩藏的垂涎,“这便是那柄让陈王夜夜惊醒,持之就能一统江山的灵剑吧!”
李秋然拔出匕首,冷冷道,“背后偷袭一个小姑娘竟都没能成功,青蛇剑不过如此么?”
薛痕眼底闪过一抹阴鸷,不怒反笑,“陈王要你身后这个人死。上回,你在我眼皮底下杀了丁海瑞,不错......那这回,我便在你面前杀了他!”
话音刚落,手中长剑化作一团青影,似条毒蛇般迅疾无比地朝她扑去。
李秋然以匕首和刀鞘交叉迎上,却只阻挡了片刻,便被一股巨力将匕首震得脱手,远远地飞开。
当初,孟良寅看中了李秋然天生丽质的容貌,才训练她成为手底下的刺客,这些年死在她手下的高官已不下双手之数。可她所学的刺杀之技,是利用自己的年龄和美貌为迷惑,在对方最毫无防备的时机寻求一击必杀,若是正面遇到江湖高手,必定不是敌手。这一交手间,便被对手看出了底细。
见她武器轻易脱手,薛痕当即一腿扫出,结结实实地踢在李秋然胸口,她有如断线风筝般飞出一丈远,重重跌落在了地上。
他看了一眼这个还在硬撑着爬起的女孩,冷笑一声,把泛着森然寒芒的剑尖指向黎忘,一步步朝他走去。
黎忘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靠近,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已渗出许多冷汗。
他早知道,自己这次来为孟良寅铸剑,陈王那边不可能毫无动作,少不了会派出刺客除掉自己,于是便事先改造了所坐的轮椅。他请工匠将两侧扶手掏空,内装入两丛八十一根银针,针尖都带有南疆猎人用在箭头上的剧毒,瞬息间就能使虎豹猛兽毙命。催动这一暗器的开关就在扶手上,一旦按下,上百根银针便会同时激射而出,将身前的人射成刺猬。
可这暗器毕竟不是用手投出,无法精准控制方向,只能待敌人走到一步之内,方有把握一击命中。
五步……
四步……
三步……
两步!
薛痕手臂后引,下一步迈出便会刺出。黎忘感受到心脏在扑通扑通狂跳,指尖微微有些发颤,他不知道这一剑会不会比自己更快,可薛痕还不在一步距离之内……只能赌一把,继续等!
薛痕脚步抬起,手中青蛇细剑也如毒蛇吐信般刺出,迅疾刁钻,可此时他整个胸口也再无防御,全然暴露在黎忘身前。
就是现在!
但他的手指没有动。
一道淡蓝色身影忽地从一旁闪过,挡在他了的身前,她张开双臂,用胸膛迎上了那柄青蛇剑,细剑毫无阻碍地刺穿她的胸口。黎忘看到剑尖从她的后背穿出,殷红的鲜血,慢慢顺着剑锋一滴滴地落下。
“刺啦。”
剑尖忽然又像蛇信子般缩回,女孩的身子缓缓瘫软在地上,黎忘目光呆滞地看着,仿佛石化一般。
“一起去死吧!”薛痕狂笑着挥剑。
他隐约听到“喀嚓”一声,好像是什么机括弹响了。下一秒,刺眼的银光突然在身前闪现,整个胸腹处瞬间传来刺痛,好像被成百上千只蚂蚁同时噬咬着。
他暗叫不好,眼前却已经黑了下来。
“秋然!”
黎忘大喊,用尽力气朝前扑去,身子从轮椅上重重跌落到地下。他拖着残废后已经畸形的双腿,用苍白的双手抠在沙土中,一寸寸地爬到了李秋然的身边。
他转过妹妹的身子,抱在怀里,看到她心口处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苍白的脸庞上,眉眼依稀还有几分记忆中的模样。
“......为什么救我......”黎忘声音嘶哑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李秋然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嘴边微微挤出一丝笑容,“你有些......像我哥哥......”
5.
李秋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黎先生正坐在床侧,神色淡淡地看着窗外的竹林,深邃的眼里映出一片青绿,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醒了么?”黎忘问道。
她嗯了一声,轻轻抬了抬双手,只觉得胸口处还有些疼痛,心底不禁升起一阵疑惑,自己居然没死?那一剑可是贯穿了心脏啊。
她隐约记起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开始的时候感觉十分寒冷,可中间有一股热流从腹中不断涌向全身,自己慢慢就暖和起来了......
“又是先生救了我吗?”她问。
黎忘没回答,伸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将军的剑明日便能铸成了。”
“是吗……那太好了!”
他掏出一个白色的香囊来,不算精致,表面上却用金丝绣着龙与凤,针脚有些歪歪扭扭,缝制的人显然才学女红不久,“你在昏迷中身子总是发抖,属心神不宁之症。这香囊里配了些安神的药材,以后就把它带在身上吧。”
李秋然接过香囊,闻见一股清淡雅致的沉香,胸口的疼痛竟稍稍缓解了些。她盯着这香囊,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再一抬头,黎先生已经推着轮椅出了门。
……
近百名黑盔黑甲的武士肃立在大坑边缘,剑炉下的熊熊火光映照在他们的铁甲上,反射出刺眼的红光。
坑中,十余名精壮汉子正不停歇地往炉里送着木炭,汗珠如同瀑布般从他们肌肉虬结的身上流下,一旁的巨大风箱也在高速的运转中发出吱吱的声响。炉里的火势更猛烈了。
孟良寅腰悬长剑,看着巨炉里那柄已然成型的金色剑胚,眼中透着抑制不住的疯狂,“先生,开始吧!”
黎忘轻轻点头,推着轮椅缓缓到了大坑边缘。身前便是巨大的剑炉,一阵强过一阵的炉火正从坑里腾起,似一头即将解开束缚的上古火兽,直欲吞噬万物。
他抬起头。
剑炉上的半空,李秋然单薄的身子被铁链捆绑着吊起,滚滚热流从脚下翻起,吹得她在空中晃动起来,像一只在狂风中迷失方向的蝴蝶。火光把她的脸色照的通红,她的神情里看不出害怕,却有些孤独。
如果需要牺牲自己才能铸成那柄剑,那么她愿意。毕竟,她在这世上已经是孤身一人。她唯一所愿的,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不过是光复李国,为亲人报仇。
“下令吧,帮我解脱。”
她朝着黎忘微微笑了笑。
紊乱的热流中,发丝在他苍白的脸庞上飞舞,那双眼睛却如此明亮,像极了曾经最宠爱自己的那个人。他的嘴角弯起,露出温和的笑容,像是在说着什么。
“好好活下去……”
“我会……保护……你的啊!”
黎忘拔出匕首割开手腕,鲜血立时喷涌而出,他双臂猛地发力,身子随着轮椅直直向前冲去,坠入了熊熊燃烧的剑炉之中,暴烈的火焰在瞬间将他吞噬,不留一点痕迹。
下一刻,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炉里那柄熔金色的长剑竟然开始微微颤鸣起来,越来越剧烈,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不少人忍不住紧紧捂住了耳朵。
他的血,好像唤醒了什么。
“嘭!!!”
精铁锻造的剑炉突然爆开,巨大的震动如同天崩地裂。在漫天的尘土里,一柄通体金光的长剑缓缓从大坑中升起,悬浮在众人的头顶,同时,一股巨大威压忽地从剑身上发出,如同皇灵俯视众生,让在场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直视,从心底深处涌起想要跪地朝拜的敬意!
灵剑化作一抹流光,直直朝孟良寅飞去。
6.尾声
“秋然殿下,太子殿下被那头黑熊伤得不轻,到现在还未醒来,便让他好好修养,过几日再来看他吧……”
胡须花白的老太医叹了口气,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少年,扭过头,对门外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公主说道。
“苏先生,我为皇兄缝制了这个香囊,母后说能祛病驱邪,安神宁心,”小公主拿着一枚白色香囊,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你就让我进去送给他吧……”
“这……”
“苏先生,让秋然进来吧。”少年略带虚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老太医身子一震,“殿下醒了!”
刚转过身要去探看,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如猫儿般钻进房里,扑到了床边。
“皇兄,这个给你!”李秋然伸出白嫩的小手,指尖上还带着几点针刺的红点,她从未做过女红,这次为缝制这枚小香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咱们秋然也长大了呀,”少年接过香囊,放在鼻下闻了闻,露出笑容,“真香!”
李秋然的目光却落在少年腰间,几片血迹已从包裹了几层的纱布里渗出,眼泪忍不住滑落下来,“都怪秋然淘气,遇上了那头大黑熊大笨熊,不然皇兄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别哭啦,”少年伸手轻轻擦去她的泪珠,“哥哥会一直保护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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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飞驰在一望无边,仿佛延伸到天际的碧绿草原上。
朵朵巨大的白云,在蔚蓝天幕中缓缓飘动,草地上投下了大片阴影。远处,数百只肥壮的绵羊在山坡一侧安静地吃着秋草,骑红马的少年羊倌松开缰绳,挥舞手臂唱着牧民的歌谣。
白马跑上一处高坡,马背上负剑的女子轻提缰绳停住,取下腰间的白色香囊,打开它,从中取出一封信来:
然妹,这次我从雁荡山乘马车到楠城,路上走过了许多个村子,途中所见,少老皆脸带笑容,我想,他们应该都过得很幸福吧。对他们而言,这天下姓李还是姓陈,又有何区别?所愿不过亲人安康,三餐有余。这天下不是我李家的天下,若起兵反陈,再燃烽火,必致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可百姓何辜?我们又怎能为一己之念,去夺走天下人之所愿……余生,且忘却国仇家恨,纵马北疆,放舟太湖,去看看大好河山,兄以一缕剑灵伴你左右,护你无恙。
她合上书信,眺望远方,风里带来海的味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