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纽约市,东九十五大街14号,1949年10月5日。剧作家海莲·汉芙从美国纽约向英国伦敦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寄出了一封信。这家书店专营绝版书,有几本书她遍寻不着,只好找这家店碰运气。
她碰上了大运气,这家书店正好能够“解除她三分之二的困扰”。书店经理弗兰克·德尔彬彬有礼地回复,能找到的书他们会挑出书品较好的给她寄上,目前不易见的书书店会帮她留意,而且还会尽量为她找到装帧精良的版本。
书寄到了海莲手中,如果她仅仅只是客气地回复声“谢谢”然后列举出下次需要邮寄的书目,整个故事恐怕就只是外贸英语的典范,偏偏她是一个毫不掩饰真性情的人。她第一次收到了书店寄来的书,回信欣喜地说要是把书放到水果箱权充的书架实在是太委屈,所以干脆一直捧在手里;她数学不好,美金和英镑之间的换算将她折磨的头大,便写信说希望下次书店直接将书价换算成美金;她对书店寄过去的一本新约全书内容不满意,写信吐槽“是哪个家伙出馊主意把通俗拉丁文圣经整成这幅德性,他们活该都下十八层地狱”……她在嬉笑怒骂间恣意展现她的喜好,任谁看了都会忍俊不禁。她“隔着三千英里的安全距离,写了一堆没大没小的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这场书信往来也不可能持续二十年。当时的英国处于战后时期,物资急缺,当她听说“每一户每个星期才配给到两盎司肉,每个人每个月只分得一个鸡蛋”,立刻便开始给书店寄送罐头、鸡蛋等物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救人于危难,弗兰克回信也只是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他们“太久没能见到一块完整的肉了”。故事的叙事背景并未过多渲染战后的贫瘠,海莲也从未以帮助者自居,所有人只是隔着距离,以舒服妥帖的方式善意地照顾着彼此。
海莲与弗兰克之间的信件往来慢慢扩大到书店所有人的加入,弗兰克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加入以及弗兰克的邻居会刺绣的老太太的加入。书店另一位员工塞西莉是书店除了弗兰克之外第一个给她写信的,塞西莉告诉她“我们都好喜欢读您的来信”,说书店员工都在猜测她的长相,很希望瞧瞧她的样子,并且强调“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弗兰克哟”。在之后更多的信件往来中,伦敦的诸位朋友不止一次透露出在伦敦招待她的强烈愿望。海莲的好朋友去了趟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一说出是海莲的好朋友便被大家团团围住。“弗兰克邀我们去他家过周末,老板马克斯先生特地从里头走出来,他说他一定要和‘汉芙小姐的朋友’握握手;他们所有人都一副要好好地款待我们才善罢甘休的样子,我们差点儿就葬身在难却的盛情中。”
最后一封信是1969年弗兰克的大女儿代替父亲写的一封回信,弗兰克因病去世,在整个故事落幕之前海莲也没能亲自去一趟英国。
2.
有人说《查令十字街84号》这本书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我不觉得。这个故事分明展现了世间素不相识却毫无保留的温暖、友谊、信任和默契,所有的关怀和慷慨不能以“好处”两字衡量,也不能以“麻烦”两字忖度,它很温情。
海莲是个风趣爱笑的姑娘,信写的活泼泼的,信件称呼经常变,甚至不写称呼,直奔主题,就像开了微信对话框一样,这压根不是在做买卖,这是在和朋友畅快生动的聊天。弗兰克起初没告诉海莲他的名字,只在落款写了FPD,她寄送物资的时候便打趣道:“我会在包裹上注明由你——FPD——代转,天晓得你叫啥。”见到账单上书店老板的名字马克斯和科恩后,她又风风火火地补了一封信问道:“他们是犹太人吗?我该火速补寄点儿牛舌吗?快通知我该怎么办!”弗兰克有段时间没给她寄书,她便催促道:“弗兰克 · 德尔!你在干吗?我啥也没收到!你该不是在打混吧……我已经叫复活节兔子给你捎个‘蛋’,希望它到达时不会看到你已经慵懒而死了……”她要写剧本,便问弗兰克:“为了向你致敬,或许我该写一出发生在古书店里的谋杀案,怎么样?你要演行凶歹徒呢,还是要扮刀下亡魂?”反正她就是要逗逗老实人弗兰克。要是书本内容不好,她还气的从床上滚下来,只能趴在床脚下写信。很长一段时间没给弗兰克写信了,她第一句话就是:“弗兰克?你还在吗?”
和海莲相比,弗兰克是一个矜持的英国绅士,永远平和稳重。如果大家想学一学英文信件的写法,可以看一看弗兰克的回信,他的用词沉稳礼貌,句式也相对正式。他是代表书店与海莲沟通的官方回复者,但显然他很看重海莲这个朋友,有一次为了给海莲找书,他到处拜访私人宅邸,他太太已经把他当房客招呼了。弗兰克出差没空给海莲回信,其他员工都急的直跳脚,但是都不敢斗胆写信给“弗兰克的汉芙小姐”。为了帮海莲找到一本合心意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他前后花了四年时间。他礼仪周全,和海莲认识好几年后他才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海莲而不是汉芙小姐。
他虽然内敛,却并不高冷,或者说他与海莲有相通的幽默。比如海莲想清洗她的书,弗兰克便细致地告诉她清洗的方法,妻子给海莲寄了张合照,他还说照片没把自己拍好,其实他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和海莲认识久了,在回信的时候他也会告诉海莲自己很希望她写的剧集能在英国播,也很乐意为纽约的布鲁克林道奇队加油。只是他表达挂念的方式相当含蓄,他买了车之后说自己终于荣登有车阶级了,问海莲是不是现在愿意来英国找他们玩了。在认识海莲十年后他在信件里说:“夏天又快到了,预料将会有更多美国游客到英国来,然而我们所期盼的‘那位美国游客’却仍独独教我们望穿秋水。”情感最浓烈的一句话反而是他妻子告诉海莲的,“他如此爱读您的来信”。
海莲长久以来都渴望踏上那片土地,一直挂念卖书给她的好心人。她看了很多关于英国的电影,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丝慰藉和共鸣,虽然心灵的交流早已跨越空间的限制,但遗憾的是她最终也没能见上这些人一面。
3.
或者说,她其实早就与这些人相见。
有个词叫做“见字如面”,其他类似的说法还有“见字如晤”,意思就是见了我的信就如同见了我的本人一样。黑龙江卫视推出了一档节目,邀请明星朗读过去的信件,据说大获好评,节目的英文名叫Letters alive,中文就是:见字如面。
读林觉民的《与妻书》,还没看内容我便被对着信件称呼思考了很久,“意映卿卿如晤”,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如有千斤重:我亲爱的妻子陈意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像见到了我一样。
从前车马很慢,邮件也慢。下笔的时候,一笔一划全是心意,距离产生的时间差凝聚着珍重的期盼,等待也是一种承诺。我赞同陈建铭先生的话:“我喜欢因不能立即传达而必须沉静耐心、句句寻思、字字落笔的过程;亦珍惜读着对方的前一封信,想着几日后对方读信时的景状和情绪。”
《查令十字街84号》的译者陈建铭先生曾经供职于诚品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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