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半个时辰的冥想。她将窗帘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看向窗外,天空聚积了一大片乌云,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下雨,似乎总是会扰乱人的心智。此刻,只是飘来了一片乌云,心底却已掀起了微澜。
计算着时间,收拾妥当,便开车出门赴约。
道路通达,一路顺畅抵达律师事务所,前台领着她去往会议室,并告知,向如芳已经来了一会儿,正和律师在会议室里面聊事情。走到门口,前台便完成了任务,自动退回到自己的工位。
洪锦站在门外,指尖抵在门板上,聚精会神地听了片刻,房门隔音效果极好,她什么也听不见。她缩回手指,扣了扣门,很快,门开了。
“请进。”开门的是一个男人,40岁上下,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白色衬衣整洁,态度彬彬有礼,职业性的脸谱都在告知她,他就是今天的裁夺者。多看两眼,竟似曾相识。
洪锦扫了一眼房间,深褐色的椭圆形会议桌上摆着两盏茶杯,向如芳端坐在桌子一侧,正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久等了。”洪锦说了一句客套话,违心地,她的时间观念一向很好。
“您客气了,请坐。”身后的房门合上了,他指引她到会议桌的另一边,助理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在她的桌前。洪锦坐下来,双手捧着茶杯。
律师坐到主位上,从名片夹里抽出两张,推至她们各自面前。向老太放下茶杯,淡淡扫了一眼名片,说:“余律师,可以开始了吧?”
“好的,二位请稍等,我去取一份文件。”
洪锦拾起卡片,脑子里犹如一道闪电划过。
余宏伟!竟然是他!
李昊创业之初,曾聘请他担任公司的法律顾问,到家中造访过,有过一面之缘,李昊曾对她提起,请他担任律师,抛开专业能力,也图个名字吉利。至此,这个名字便在记忆中根深蒂固了。
余宏伟拿着一份文件进来,放在右手边。土黄色牛皮纸袋黏合致密,薄如蝉翼的白色棉纸将封口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两个清晰端正、对称排列的红色印章如同召唤灵魂的符咒。洪锦后脊背一阵哆嗦,手里的茶杯握得紧了些,杯身的热度从掌心输送出来。
他来回扫视一遍完全不同状态的两人,淡然一笑,从抽屉里拿出几份遗产清册置于桌前,对她们说:“这些是李先生的所有遗产,二位请过目一下,如果没有异议,我将公布具体分割事宜。”
洪锦和向老太各执一份,仔细研读着。明细表上罗列清晰,除了已知的房产,车子,还有公司股份,若干股票、基金及各种权益类资产,还有前期分别为她们购买的高额保险。
洪锦从来不知道李昊有这么多资产,她看着上面的数字有些惶恐。她又反复检查了两遍,确保自己没有看错数字。确认无误后,心里反而舒坦了,至少水岸香榭的住户赔偿款有了着落,不用想尽办法东拼西凑。
对面,向老太看完后,竟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震惊,疑惑,还有难以言喻的悲痛。
“这些都是要分割的财产?”向老太怀着疑心问道。
“是的。”余宏伟回看了看俩人,继续说道:“如果二位没有异议,我们就进入下一步了。”
洪锦心中胆寒,双手越握越紧,丝毫不敢动弹,翠绿的茶水却无缘无故地荡起细细波纹。
余宏伟把文件袋挪到正中位置,右手手腕如同切脉,搭在上面,说:“我这有一封4个月前李昊先生亲笔书写的遗嘱。”
余宏伟的话像一枚炸弹,在空气中轰然爆开,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遗嘱?怎么会有遗嘱?”事件已超乎她们的预料,向如芳的声音大不如前,或许她还在考虑如何争夺更多的遗产份额,却不想他儿子早已写下了这个未知的局。
身为律师,早已习以为常,淡定从容是必须具备的能力,他低着头,看着白色封条,异常平和地说:“没错,是遗嘱。”
他一点点揭开白色封条,一丝丝裂开的口子像暗不见底的深渊,洪锦双目深深凝望着。
两张菲薄的纸片摆在桌上,余宏伟的指尖压在上面,贴紧桌面,朝着前方推行了小段距离后,用手掌示意他们先看遗嘱,“请二位过目。”
洪锦的脑袋逐渐膨胀起来,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双手却无法动弹......
向老太率先抢过遗嘱,一行行阅读,脸色由白转青,胸口剧烈起伏。看完后,把遗嘱重重地拍在桌上,声泪俱下:“不可能!他怎么会写出这种遗嘱?”
余宏伟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反倒耐心解释起来:“这的确是李昊先生亲笔写下的,经过专业公证,不存在任何伪证。”
“事先你怎么不先告诉我?”
“很抱歉,我只能遵照当事人的意愿来执行。”
向如芳顿时哀痛不止,一双慧目射出道道寒光,似锋利的匕首,直刺过来。
洪锦不知她为何如此生气,那道目光是她不敢直视的。她机械地捡起文件,目光触及一行一行的文字,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的拇指轻轻盖在李昊的红色手印上,她在模仿他按下手印时的力度和方向,可无论如何移动,总有一圈红色的螺纹会突围出来。
这算什么呢?是怜悯?是亏欠?还是补偿呢?她不得而知。
财产划分很不公平!在向老太看来是这样,在洪锦看来也是如此。一个小时后,结束了遗产分割。洪锦难堪重负,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刚走到大门口,余宏伟追了过来,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说:“这个是李先生生前存放在保险柜里的,他嘱托我,一定要将里面的东西交还给你。”
洪锦接过来,袋子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估计是留给她的信件,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出乎意料的是,从袋子里倒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透明琥珀挂坠,通体金黄色,晶莹剔透,内部包裹着一只年代久远已丧失名字的美丽昆虫,比身体更长更大的翅膀张开着,展翅欲飞,黑色翅羽上对称分布着点点蓝斑。
她又将牛皮纸袋抖了抖,一张小巧精致的卡片落出来,上面只留了一句话:今年的生日礼物,但愿不会晚到!
仿佛瞬间失去了呼吸,肋骨间一片澎湃,她颤抖着声音问:“这是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立了遗嘱之后。”
她再也猜不透李昊所下的这盘迷棋了。
推开大门,外面果真下起了瓢泼大雨,水汽若雾。街上行人匆匆奔跑躲避,但她没有力气奔跑,甚至难以迈开脚步。沉淀许久,才勉强拖着羸弱的身躯跨过街道回到车上。只有不过几米距离,却仿佛走了很漫长的路程,雨水从发梢落下,沿着脖颈滑入胸口深处。尽管是炎热盛夏,却浑身冰凉。
车顶雷声滚滚,地面跟着颤动。掌心还握着那枚琥珀,凉如冰晶,她反复观摩后,将其挂在车顶。
明明喝了茶,嘴唇依然干涩,她仰着头,对它喃喃自语:“可怜啊,你被困了多久了?”
洪锦驾车离开了律师事务所,一路上都不在状态。在一个拐角路口,一辆自行车猝不及防地从右侧小巷里窜出来,眼见就要撞上,来不及任何反应,她一脚将刹车踩到底,声音刺耳,刹车底片冒起白烟,车轮在地面擦出一条鲜明的水痕。
额头差点撞在前方挡风玻璃上,幸好有安全带拉住她。车内安静极了,只能听见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一个巨雷砸下来,声音振聋发聩,车身也跟着抖动一下。
她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急忙将车熄火,拔下车钥匙,跳下车去查看情况。人和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残留一条自行车轮碾过的泥水渍。
回到车内,她的身体如坠冰窖。
倏然间,她听见了破碎的声音。她摸了摸自己的躯干和四肢,都完好健在,她又检查了车辆的仪表盘和各方玻璃,都一切正常。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声音如同嵌进了耳膜,掩盖了其他一切。她料定,声音来自车内。
将储物格的东西一一抛落在防尘垫上,也一无所获。
视线扫过挡风玻璃,上面黏上一点细碎的结晶片。晃悠如钟摆的琥珀渐渐慢下来,刚才急刹车,猛然撞击在挡风玻璃上,原本完美无瑕的琥珀从中间断裂开。
洪锦被彻底击溃,痛哭出来。她正好占用了左转向车道,车身挡在路口最前面。后面好几辆车疯狂地按着喇叭,声音尖锐刺耳。
有人走到她的车边,一只手使劲地叩击着玻璃,一边大喊着。车窗玻璃上汩汩水流快速流动,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也如水中镜像般,时而扭曲,时而清晰。
熟悉又陌生!
她坚信,这不是她所期待的。
耳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洪锦瞥了一眼后视镜,顿觉不妙,车后排起了长队。她一把拽下琥珀,扔在副驾驶座,迅速挂上车档,一脚油门,也不管前面是红灯还是绿灯,车子直线飞了出去。
车外的人被突如其来地加速甩到了马路中间,他怔怔地望着红色的车子闯过黄灯,扬长而去。
不远处,一辆交警摩托径直朝这边驶来,堵上的车道缓缓运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