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晋南渡以来,以长江为界,中国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再到南北朝时期,我国历史上经历了数百年的“南北战争”,也造成了数百年的南北文化隔绝,出现了南北文化差异,南方和北方都各自形成了鲜明的文化特色: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
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
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世说新语·文学》
褚季野、孙安国都是东晋名士,支道林是东晋名僧,你看他们三人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就把南北人在学问方面的差异,说得非常透彻。北方人广博、而南方人凝练,但北方人博而不精,南方人精而不博。
随着隋朝统一南北,隔绝了数百年的南北文化,才逐渐开始融合,再加上隋唐大运河的开通,更是为南北文化交流提供了非常大的便捷性,到唐朝,南下的北方人越来越多,融合越来越迅速,以至于“旅行”成为了唐朝人的新风尚。
旅行之路
虽然说起来有运河的开通,为南北交流提供了很大的便捷,但实际上唐朝人想要出一趟远门也是非常不容易的。首先,唐朝的户籍管理非常严格,你作为唐朝公民,不可以无缘由地长期离开户籍所在地,但有两个例外,从商或求学求仕的人,另当别论:
“诸非亡而浮浪他所者,十日笞十,二十日加一等,罪止杖一百……若营求资财及学宦者,各勿论。”——《唐律疏议·浮浪他所》
正是这两个例外,给唐朝的文人雅客创造了漫游的条件,于是诗人们开始了他们的旅行之路,但即便如此,唐朝人也不能说走就走,他们还要先去当地官府开证明,相当于现在的通行证:
“凡度关者,先经本部本司请过所,在京,则省给之,在外,州给之。虽非所部,有来文者,所在给之”。
通行证的发放也非常严格,总之,经过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之后,你才真正有资格踏上旅行之路,如果你是个有钱人,那这一路旅行,一定会非常愉快,因为唐朝旅行成风,所以各地旅馆也非常发达,当时中国最豪华的旅馆非褒城驿莫属了。
在褒城驿里面,你可以享受到世间一切能享受的事物,有富丽豪华的酒馆、饭店,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美酒和美食,香味扑鼻;酒足饭饱后,你还可以泛舟湖上、可以钓鱼、也可以把酒问月。如果你是个诗人,此时一定要赋诗一首,或作文一篇,就像晚唐诗人孙樵那样,写一篇《书褒城驿壁》散文,一句“天下第一驿”,奠定了褒城驿的地位。
各地驿站还提供驿马和驿驴,驿马是用来传递情报和公文等物资专用的,因此只能官方使用,而驿驴则可以用租赁的方式,提供给行人使用:
“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 ——《新唐书·食货志一》
那个时代就提供“租车”服务了,不得不说唐朝人的商业头脑真的很厉害啊。
但是,旅途中各种便捷虽然很爽,但也着实费钱,李白游历不到一年,花了30余万,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李白亲自为我们算了一笔账:
“囊昔东游淮阳,不逾一年,散尽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
这其中固然有李白轻财好施,大手大脚花钱的原因在,但花30万巨资,也从侧面证明了漫游确实需要一定的家底才能痛快啊。而且,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注意安全,晚唐诗人李涉就在一次旅途中遇险,幸而是有惊无险。
说李涉乘船去江州看望弟弟,路遇强盗,问:船上何人?回答说:这是李博士(李涉)的船。强盗一听是李涉的船,就不打劫了,条件是让李涉为他们作诗一首,于是李涉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井栏砂宿遇夜客》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强盗们得到这首诗后,高兴地不行,不但劫诗不劫财,反而还送给李涉许多财物,真是一群浪漫的绿林好汉。
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唐朝人的旅行,虽然也会有困难和危险,但因其发达的水运和驿站,比以前各朝代都便捷许多,这才是唐朝人乐于旅行的重要原因。但即使如此,人们的旅途中,大多数时候还是靠双脚,每一次旅途都是经年累月,因此,在一次次起程和送行中,就有了“离愁”情绪;长期的宦游之旅,又滋生了“漂泊”的意象。
这种离愁和漂泊,成了诗人在漫游途中诗情的催化剂。
江南文采之盛
前面说了,唐朝人的旅行之地就在江南,可是,唐朝的首都在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黄河流域,人们却为什么挤破了脑袋要往江南跑呢?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唐朝的大多数士子都来自于关东和关陇集团,他们的根据地都在北方,南北融合之后,自然想要去南方走走看看;而对于文人骚客而言,南北朝时期,南方文化比北方更繁荣,而南方又以江南为主,江南是六朝故地,出了许许多多著名的文人名士,谢灵运、陶渊明、鲍照等人,都活动在江南一带,不仅他们的风流韵事让人向往,他们笔下写到的江南山水,更是对唐朝诗人有着巨大的魔力。
唐朝的江南概念和今天有所不同,今天我们所说的江南,通常是指江浙一带,唐朝则称之为吴越,而唐朝的江南,除了吴越,还包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地。杜甫名篇《江南逢李龟年》,作于潭州,也就是今天的湖南长沙,可见杜甫诗中提到的江南,实际是指长沙,而非江浙。
有了便利的交通和发达的驿站,文人墨客、贵族士子,当然要趁机会到瑰丽的南朝亲眼目睹一番。大量的文人士子南下,并在游历过程中写下了无数壮丽的诗篇:
初唐,20出头的天才少年王勃,开始了他第一次江南之旅,最远到达了交趾,这次漫游中,他写下了惊天地的《滕王阁序》,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至今为人赞颂;
盛唐,24岁的蜀中少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这次漫游的目的地就是吴越,少年名叫李白,这次吴越之旅,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在他38岁、55岁时,又先后两次游吴越,在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漫游吴越的起点,写下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千古名句。
中唐,白居易来到浔阳江头,邂逅以为弹琵琶的小姐姐,她家住京城虾蟆陵,和白居易故居东亭同在长安城常乐坊,老白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老乡,听着她弹奏的小曲儿,不禁为之流泪,写下“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晚唐,盛世的荣光已经远去上百年,只有江南看不到末世的悲惨气息,人们还在纸醉金迷中,享受着最后的疯狂,诗人杜牧路过秦淮,听到商女的动人歌声,想起国家正在存亡之秋,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你看,江南始终贯穿着整个唐朝,从鼎盛时期烟花三月的扬州,到衰亡时期唱着玉树后庭花的秦淮河畔,每一座江南城市,都见证了大唐的荣辱兴衰,而这些江南城市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扬州。
最繁华的江南城市
一般来说,一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就是首都。但是,唐朝的首都实在太多了,有首都长安,东京洛阳,北京太原,合称三京。长安是经济文化中心,真正的国际大都市;洛阳是陪都,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实行了其政治功能,并且因其交通便利,还是帝国最大的粮仓;太原则是李家的龙兴之地,虽然没有行政功能,但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
除了三京以外,唐朝最繁华的城市就是扬州了,素有“扬一益二”之说,这么说吧,唐朝的江南以吴越地区为主,那吴越的代表,就是扬州。扬州的繁华富庶从南北朝就有记载了,南朝梁人殷芸在书中如此写道:
“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殷芸小说·吴蜀人》
一群人聚在一起谈论自己的志向,有的人说想做扬州刺史,有的人说想发财,有的人说想骑鹤成仙,其中有一个人说,我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他一个人就把三个人的志向都占了。
另一个让扬州出名的典故是李白,当年李白在黄鹤楼上,为自己的偶像孟浩然送别,写下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广陵和扬州因此被人熟知: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里有个非常有趣的知识点,南朝人把去扬州叫做“上”,而唐朝人却说“下”,这是为什么呢?主要还是因为运河,唐宋时期,国都都在运河上游,因此要去扬州,就需要顺江而下,因此唐宋人都说下扬州,骑鹤上扬州也逐渐演变成了“骑鹤下扬州”,这样更符合现实习惯。
扬州的繁华还记载于外国人的笔下,唐玄宗年间,高僧鉴真受日本僧人之邀,第一次东渡,近百年后,唐文宗年间,日本僧人圆仁也来到了中国,他在扬州上岸,并且在这里渡过了他的第一个中国新年,他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书中详细记录了唐朝人过年时的热闹场景:
“廿九日,幕际,道俗共烧纸钱。俗家后夜烧竹,与爆声,道‘万岁’。街店之内,百种饭食,异常弥满”。
可见唐朝人会在每年腊月二十九日这天烧纸钱祭祖,并在后半夜开始放爆竹,同时在爆竹声里高呼万岁,而街道上开满了饭店酒楼,各种美味珍馐琳琅满目。
圆仁和尚对杭州的热闹描写,绝不输独一份儿的,据记载,在唐朝最强盛的时候,到长安、扬州等国际性大都市求学取经的外国人络绎不绝,其中最多的商人来自阿拉伯,最多的留学生就来自日本,在扬州最繁荣的时候,人口一度高达47万,仅次于三京等城市。
扬州的繁华从南朝算起,一共持续了上千年,直到清末,京杭大运河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漕运不再走运河,扬州也逐渐衰落了。
可谓是兴也大运河,衰也大运河,确实,南北对峙的形成,到最终的融合,多亏了畅通的运河体系和完善的驿站制度,让南北方的人们可以自由往来,经济和文化可以自由交流,隋唐时期的融合,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大融合,同时,也形成了在文化、饮食、生活等方方面面的差异化,奠定了我们现在意义上所谓的“南方人”和“北方人”,时至今日依然被人们讨论着,比如:你家乡的豆腐脑,是甜的还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