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个早晨,我正一个人蹲在我家的场沿边上,东张西望的,想我一个人的心事。对面山坡上光秃秃的田地里,一群羊正在望着空荡荡的山坡发呆;身后的山坡上一群乌鸦正在忙着聚会,黑压压的一片。这时,邻居家忽然传来了一阵悲怆的唢呐声。
我知道,他死了。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在村里的土路上。有时,行色匆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有时,他也会慢悠悠地走上那么一会,好像一切时光都与他无关。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停下来,或快或慢,一定要在路上。在这条土路上,他就这样走着,这一走竟是一生。在碰到我和弟弟的时候,他就叫我们“王朝马汉”。每当他这样叫我们的时候,我总会给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是那年冬天的晚上出了车祸的。酒醉后的他,正骑着摩托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未曾料到死神就在他的身后,就在咫尺之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黑夜绊住了他的车轮,死神挡住了他回家的道路。我知道,一个人的生死原本是那么的不可预测。这次车祸后,他因下身瘫痪,意识不清,最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先在村子里走着走着,有一天走不成路了,就钻进村东头的山里,把自己变成了村东头山梁上的一座坟。这是多么叫人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啊。
那天早晨,我和母亲从外公家回来,在路上看见他的儿子赶着一群羊去放。他看见我和母亲,立即礼貌地问好。我看着他,笑了笑。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村子里公认最“坏”的孩子,这时竟然要赶着一群羊去放,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他竟然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母亲也热心的和他打招呼,并寒暄了几句。我想,就在前几天,当他接到家里人的电话后,就火急火燎的从山东赶回来,希望能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面。可到家的时候,他见到的只是父亲的骨灰盒。那一刻,从不掉眼泪的他,面对着这眼前难以接受的景象,当场哭晕了。而此刻,在这旭日东升的时刻,他还要赶着一群羊去放。从一个“坏”孩子到一个“好”孩子,仅仅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或者仅仅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我看着他赶着一群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村后的山坡上,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跟母亲说,他真是坚强,昨天刚送走他的父亲,今天他就要赶着一群羊去放。母亲说,死了的人死了,难道活着的人就不活了吗?是啊,死了人的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活着的人还要替死了的人好好的活下去。这也是生活。他虽然没有了父亲,但他还有母亲,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在等待着他。他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由此他也必须挑起家里的重担,因为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人。而将来,他还要成家立业,还要养家糊口,还要好好的活下去。虽然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出现在村里的那条土路上了,但生活这条路,他还要替父亲好好的走下去,还要满怀信心的走下去。
在他父亲住院治病期间,我在小城见过他好几次。在小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是那样的渺小,却又是那样的显眼。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许久不见,但他那因生活而苦涩的微笑,在我的记忆里是那样的鲜活而又深刻。他也认出了我,见我迎面走来,就向我腼腆地笑一笑,就又骑着车子向县医院飞驰而去。他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真是难为他了。
今年春节回家,我还挂念着这个因生活而长大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便向村里人问及他的情况。村里人说,他的母亲改嫁了,他也随改嫁后的母亲去后父家了。我不知道他在后父家过的怎么样。吃的好吗?睡的香吗?后父家对他好吗?或许他的母亲改嫁,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都是为了他好吧。毕竟他是她的亲儿子。不管怎样都请祝福他吧,祝福这个因生活而长大的人吧,愿他在这世上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他的青春如烟花般绚丽,愿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幸福安康。
几年后的又一个早晨,我一个人又蹲在我家的场沿边上。一边看着我的村庄,一边想着我的心事。对面山坡上光秃秃的地,全都修成了梯田。梯田下面阴屲里的王家搬到新疆去了。村西头赵家的娃考上外省的大学了。上阳屲徐家的小伙娶新媳妇了,还是上阳屲徐家小伙的邻居姬家,17岁的女儿出嫁了。下阳屲的张老头死了,就埋在他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里。再看看眼前的这条路,也由土路修成了硬化路。看着眼前的这条路,我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叫做杨生明的人,那个叫我和弟弟“王朝马汉”的人。他在眼前的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和许多村里的人一样,终究还是被这条路放倒了,永远的放倒了。也不禁想起了他的儿子,那个从“坏孩子”变成“好孩子”的人,那个叫做杨永斌的孩子,他正迎着造成六点钟的太阳,昂首阔步地走在生活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