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2年,计划生育风声鹤唳的一年。我的家乡是山东,母亲说那个时候二胎准生证没批下来,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25岁,之前刚被强制流产一个,这个说什么都舍不得了,她要保住自己的孩子。
村里查的很严,计生办一年四个季度的来给查体,那个时候集体查,也没有排队的概念,人比较多,屋子也黑,我妈说她进去混一圈,假装查了,填好小本就出来了。
我姑姑嫁的本村里,和我们很近,他们是结婚后第一胎,但是因为准生证没有办下来,所以也被划为超生,索性大家一起走。
这个时候已经进腊月了,他们商量着过年之后躲出去,那个时候村组叫大队,大队里不放人走,说是等正月里查个体再走,我妈说腊月里刚查了,正月里有什么好查的。然后过了正月十五,十六就带着我一起去山西,投奔在那上班的我大舅。
那是第一次出远门,火车挤不上去,保安拿着棍子在那赶,我姑还迷路了,好在大家又摸索到一块。场面是密不透气的挤,我妈和我姑怀着孕,着实不敢上前,我爸和我姑父就拼命挤上去,打开边坐旁的大窗户,把她俩慢慢在窗户里拉上来。不到三岁的我在车上挤得光哭,一直闹着不去找舅舅,后来我爸没办法,抱着我去厕所躲着。
火车慢悠悠的开了17个小时才到站,我们又辗转来到了大舅住的地方,这里成片成片的大沟,住了十几户人家,这里就叫大道沟吧。来了之后,发现我大舅妈也怀孕了,因为也没有准生证,不敢回山东老家。日子过得很清寒,家里就一袋子面和一袋子土豆,窑洞总共两个,里面是火炕,这么多人挤在两张床上,大家都横着睡。好在这个时候的人们不娇气,有口吃的就能活,饶是这样,口粮也很快见了底。
这里我们那边出来打工赚钱的还挺多,到处都是。隔壁的陈二就是我们那里来的,三天后他给我爸和我姑父介绍了一个散活,挖煤泥,能赚两个活钱,买口吃的。又过了几天,找到一个我们那隔壁村出来的矿上包工头。矿上发不下工资,给大家发了一袋子面,两袋子土豆,我妈买了猪肥肉炼油,日子也能过。她和我姑挺着大肚子,跳进人家房东不用的旧窑洞,捡人家舍弃的大碗用。过了几天,家里又断粮了,辗转跟着工头又换了一个矿,我们也重新搬进一个大院子,位于一个大沟底下,那个沟又长又陡,我姑姑自己都上不去,每次都得我姑父拉她一把。两面是林子,年幼的我依稀记得在那见过松鼠。
院里有五个窑洞,我们还有其他地方来的,一起合租,一家一个窑洞。大舅妈把碗筷分了分,一家两个碗两双筷子,我们家因为我多分了一双碗筷。窑洞里依然一个大火炉,家里有从矿上运来的煤,但是一家人盖一床被子还是冷的厉害,忍痛花了3块5买了一个网套,做了床被子。我妈说那个时候一下雨就得去顶上看看,担心窑洞塌陷,下完雨还得修修补补。
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处在半饥的状态,发工资特别艰难,工头媳妇就捯饬肉和菜给大家,抵工资。同时老家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们像受惊了的兔子般不安几天。但是于我而言,过的还挺开心,在那里过了三岁生日,也总记得大人们都陪着我,翻皮筋,打牌,讲故事等。包括秋收后,我们去人家地里捡粮食,我记得我捡了好多,没想到是人家还没收的地,于是当地人就和我们对骂了起来,虽然谁也听不懂谁说话。有时候在院子里玩,也有小孩欺负我,房东的小女孩,因为一次抢了我的石头,我直接去屋里摸着菜刀指着她的腿,问她还不还给我,不还给我我就砍掉她的腿,她母亲出来抱起她神情惊恐的对我们说山东姑娘太可怕了。总之都是些模糊并深刻的记忆。
我舅妈快临盆了,交了一份钱,第一次查体,她做完检查,我妈和我姑央求着人家能不能也给一块看看,但是她们没有钱,医生特别好心,给她俩都看了看,说我姑那个应该是双胞胎,回去路上我姑父开心的都哼了起来。
2月初8我舅妈生了,在家里接生的,那个时候鸡便宜,我大舅提前专门买了几只鸡,留给她坐月子吃,但是那个时候真的除了面就是土豆,我有时候馋,就去大舅家吃鸡,到我舅妈生完,家里就剩一只鸡了。
93年闰三月,后三月我姑姑生孩子之前我姑父的父母也来了,因为家里待不下去了,在老家挨了不少揍。后三月的时候我姑姑到日子了,坐着矿上的货车去私人诊所,路上车子忽然没油了,这个时候离着诊所还很远,大家都焦躁的不行,我姑还在车里疼的一直叫,司机打电话也没办法,就在那等,终于等到同样矿上的车,从那台车上倒出来油就上路了。
直到中午,终于生下来,生了一对双胞胎闺女,也没住院,下午就回家了,大家都饿得不行,我姑父的爸爸重男轻女,也没心思给做饭,舅妈一看不行,得赶紧给大家做饭,擀的面条。
后来我姥姥姥爷也来了,因为家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听说挨打了很多次,有一次小姨放学后,找不到他们,直接就跑大队里去了,在窗外就看到他们挨打,小姨拎着砖头就进去了。
4月舅舅村大队里的人都追来了,因为大队里被上级压制的也很艰难,我老姥爷就带他们来了,舅舅村大队里的人还算可以,孩子生都生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我妈还没生,我姥姥就让她藏在邻居家。后来他们走了,我妈就回来了。仅隔一天,我们村大队里又追来了,来了四个,一个在城里,三个进村找,我妈又去躲了起来。躲了七天,以为没事了,第八天回到家吃完中午饭,我姥姥把门刚插好,就听到有人砸门,是姥姥他们大队的人,他们说我们村大队的人去矿上找我爸爸去了,有工人提供线索说我们住在这里,应该一会就能找到这里,让我们赶紧跑。他们是和我们大队里一起去的矿上,可能觉得害人那么大月份的孩子实在太缺德了,我妈的肚子已经八个月了。就提前改了路线来告诉一声。我还在院子里洗着小手绢,被我姥姥抱起来就跑,鞋不知在哪掉了一只,到处是沟,一眼能看到很远,所以我们一路向西拐着弯跑,而我爸下班后在另一边睡觉,没跟我们一起,有人去喊他,他直接往前跑了,还掉到了枯井里,自己爬上来又想起来该往西跑,到了晚上,我们也算胜利会师了。
好在四月份的天气,晚上还不算难捱,我们一家人坐在麦子地里,我记得当晚的月光好亮,清亮透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美的夜晚,风徐徐暖,麦子黄了头,我的姥姥在一旁搂着我给我搓麦子吃。我妈说你那时候饿得嗷嗷的哭。
村子里是不能待了,修整后,他们决定去别的村里避避,就想到了30里之外的石峰家(我爸一同事),叫了两个我们老家知道路的老乡带我们去,可能晚上路不熟,也可能到处都是大沟,走迷糊了,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还在村子附近转悠,我冻得哆嗦,我妈他们又去敲工头媳妇的门。工头媳妇一边穿衣服一边骂,你们这些没用的,能干点啥,边骂边赶紧带他们去,把我和我姥爷留下了。
终于找到石峰家,石峰还没下班,石峰媳妇给做的饭,饭还没吃,我大舅和我姑父就追到了,他们说大队里这几天一直在找他们,下了命令,如果找不到我妈,他俩就是窝藏犯,必须让我妈做引产。
石峰有个邻居,一大早就听到隔壁有人哐哐的砸门,过来打听这件事,然后人家给推荐了一个关医生,赵医生,两个退休的老医生夫妻,什么手术都会做,很厉害。然后就去医生家,真的是医生的家,一个四合院,连个医院的十字牌也没挂,什么标识也没有,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五脏俱全的小医院。
当天两个医生做了一个大手术,给一个女人开了大半个脖子,特别累,等见到我们已经累的不给做手术了,说明天,我姥姥一听不行,这人马上要追过来了,正在挨个医院找我们,如果被找到,孩子一定是不能生了,语言不同,我姥姥说什么人家也听不懂,后来工头媳妇给翻译说,孩子都八个月了,老家那边计划生育让把孩子拿掉,我们不想引产,我们想打催产针,生下来,能活就是孩子的福气,我们想试一试。医生说那不如直接剖腹产,关医生摸了摸我妈的肚子,说她身体不错,孩子也挺大的,百分之九十能存活。我姥姥一听剖腹产孩子能活直接给医生跪下了,请人一定救救孩子。
剖腹产需要空腹,我妈说我们刚好一天一夜没吃饭了,医生被我们说动了,说让准备准备,五点开始手术。
那个时候都没听说过剖腹产,大体明白了得开肚子拿孩子,我姥姥吓得坐那里起不来,我妈找了布去擦了擦身体,我姥姥说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洗澡,我妈想的是万一下不来手术台,也得干干净净的走,但她不敢给我姥姥说,只是说跑了这么久,身上太脏了,事实也确实是。
五点手术,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和我们一起生孩子的人都很善良,听说了我们的事情,都各自回家给我们拿自家有的东西,油布,尿布,包被,奶粉,小孩的衣服各种。我姥姥又忍不住跪下谢谢大家。
做手术的时候我妈胸膛以上是清醒的,她听到医生说她肉厚,这个刀片太薄,拿个长的去,我妈说医生你们慢点,别碰着孩子的头了,关医生说还用你提醒,我们是干什么的。
五点到五点35分,孩子拿了出来,医生拍了拍小脚丫,孩子啼哭了!大家的心都跟着松了一下!麻药下去,我妈说那个刀口钻心的疼,但是她不敢说疼,因为我姥姥在。这边还没下手术台,那边大队里的人已经来了,我大舅出去买奶瓶,顺便看看买饭还不回来的我爸,正好看到他被大队里的人抓住了,我大舅还是很兴奋的跟他说,姐夫,生了,是个儿子,我爸嘴角一笑。大队里的人不乐意了,马上就过来了,相当愤怒。他们几乎排查了这个县城的所有医院诊所,这个位置也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多遍,但是没想到这个是个小医院,更没想到我们八个月份能在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生下孩子。他们执意要亲眼看,让我妈站起来,过来给他们看看肚子里到底还有没有孩子,我姥姥就生气了,说她手术台都没下,怎么能站起来,你看看我手上的血,但是他们依然觉得我们在骗人,非要看,我妈说反正肚子已经下去了,让我姥姥给她搭上条毛巾,让他们看看死心就行了。他们是看了,看完就把我爸爸和我大舅带回住的旅社去了,一人一间,一顿毒打,我爸爸还好一些,我大舅说他看着那个人脱下皮鞋,打了他至少二十多鞋底。回到医院门口,他也不敢进去,怕我妈和我姥姥看见,脸肿的和猪头一样,我姥姥还是知道了,她一哭,我妈也知道了,干活的工人都说欺人太甚了,不能让大队里这群狗日的完整的离开,留根胳膊留个腿都行,平时我大舅就很生猛,1.8的大个,长期做力气活,我爸也是血气方刚,之前就说我舅和我姑的孩子都生下来了,要是我妈这个不顺利,大队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这下更是控制不住了。我妈说咱们孩子都生了,他们如果从现在没事,咱们就当为了孩子,算了。
我和我姥爷走着去看的我弟弟,我那不完全的记忆里像是从天黑走到天明,又似乎天黑,中间还有迷雾,走的走不动了,我姥爷就抱我走一会,但是我已经很懂事了,觉得自己累姥爷也累,尽量自己走着,无尽的饥饿感,无尽的饥饿感,无尽的饥饿感,两根腿也已经不像自己的了,麻木木的像机械一样摆,全靠意念在动。我姥爷一直跟我说快到了,快到了,每次我燃起希望又绝望,后来就麻木了,但是到了的那一刻,内心雀跃的不行!轻盈盈的!那是黎明的曙光!胜利的曙光!终于有饭吃了!我姥爷说快吃吧,这个很好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黄色粘乎乎的一碗,特别难吃,但是看大家都吃的很香,我就怀疑自己味觉出问题了,但是不管怎样,我知道自己很饿,一定不能挨饿,必须得填饱肚子。关医生还用衣服给我改了一条小裤子,因为我们实在是逃荒本荒。
没想到第二天大队里又来了,说要我妈的绝育证明,直接拍着人家医生的桌子说人家造孽,做了不该做的事,知道救活这个孩子犯了多大错吗,关医生是个老太太,直接就对着他们用流利的本土话开骂了一通,气势如虹。说他们来的时候孩子母亲都流血了,我救活了他们还成了罪人了,你们这种毫无人性做事,我们山西没有,想在我们山西撒野你们想都不用想的!医院里一起的产妇病人家属也都看不下去,要揍他们,最后是我姥姥说了好话,请医生开的证明。
我弟弟不足月出生,生下来不会吃奶,我姥姥用奶瓶给他一滴滴滴到嘴里,滴进去他就知道咽。天气还有点凉,姥姥给人要了点滴瓶,灌满热水围在我弟弟周围给他取暖,我妈说你弟弟能活下来,全靠你姥姥。
后来我们又回大道沟住了,大队里人又来了一次,那个时候我妈才生完我弟弟半个月,他们这次来说要我们再开绝育证明,上次那个不算(算上医院里那次已经开过两次了)。跟矿上打电话说要我爸爸和我舅回来,再了解点情况,矿上说这是我们的工人,你们了解情况可以,要是再对我们的工人动手,你们出不了县城的。
我妈说证明怎么不算,要一次开一次,上一次都是按照你们要求开的,怎么又不行,大队里人说,你也别犟,咱们那边没听过剖腹产,不相信,让我们来给你量量刀口,后来非给我妈测量了刀口,11cm。大队里的人说,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你们将来回村也别恨我们,我妈说那是指定的,为了生这个小家伙让你们跑了三趟,做鬼也不能忘记你们啊,大队负责人当场脸就不好看了说,你说话也别这么狂,你还不回村了么,我妈说谁家的干部也不是买死的,只要你不下台我就不回去,你比我大二十多岁,熬也熬不过我。我大舅妈心里更是有气,上次打我大舅的仇她一直记着,一直想揍回来解气,她过来没好气的把水往桌上一砸,让他们喝,他们都不敢喝,我大舅妈就冷笑,喝吧,毒不死你们的,我们没你们这么绝,最后大队里的人也没喝水,饭也没敢吃,晚上没车在我们这住了一宿,我大舅妈也是个能做出事的主,一床铺盖都没给他们用,直接全卷起来抱走了。后来没几年大队里那几个负责人都下台了,我们也回来了。
2002年,他们带着我弟弟回去谢过医生一次。
现在2020年了,写完这些文字,我抱了抱身边的大弟弟。有时候想当年,如果我们没有去石峰家,如果石峰的邻居没有去打听热闹,如果我妈当年刚好吃了东西没有空腹,如果没有遇到这么多好心人,但是所有我们都刚刚好,感谢命运垂帘,感谢人世间的善意,感谢曾温暖过别人的你。
当年生的这个小男孩现在一家公司做程序猿,姑姑家的双胞胎妹妹都在读博士,舅舅家的弟弟不爱读书,但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我做了淘宝店主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我们的老人都健在,我们的父母都安康,你看,所有苦难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