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王朝·畿内·落马山林
文/怀山若水
前情衔接:报国岭祭父后的司马世弋,辞别留在王都的大伯司马凛城,匆匆赶在回归北疆的路上。
归途
深秋的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
大风裹挟着大雨,掠过素有中陆“第一大江”之称的天来江,蹿进了满眼青黄的畿内平原。它打碎了原本平滑如缎的江面,也打落了两岸原野上还未凋零的野花。
时值傍晚,前路已黑,被雨水浸泡着的山间林地,早已变成了泥泞不堪的坑洼沼泽。
看这情形,今晚是赶不到往来渡了,司马世弋在一处小丘上勒马驻足,连着抹了几把脸上的雨水。
几天前,他从王都一路北上,带着十个人的亲随卫队,经摇钱堡折而向西,沿着天来江南岸一路轻骑疾进。他原本打算赶在今天傍晚前到达两重湾边的往来渡,然后从那里坐船溯江北上,经革州和丰州地界,回到老家骏州。
可是,从昨晚开始的这场大雨却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王朝早年铺设的迅道,在横穿落马山林的这一段,因为年久失修,早已不堪重负。而这场大雨又把许多泥浆从两侧的高地上冲下来,使仅剩的路面也近乎全毁。世弋和他的手下花费了足足一个下午的时间,也没能走出这片林地,而糟糕的天气却使夜色提前降临了。
要不是该死的天变教作乱,自己这会儿怕是都快到革州了吧,司马世弋一想到前天在摇钱堡的经历,心头便是一阵恼火。
其实按照以往的惯例,世弋本该在摇钱堡登船北上,之所以这次改道往来渡坐船,就是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连地处畿内重地的摇钱堡,竟然也会被天变教洗劫。
自打三年前那个自称“天葬法王”的神秘人物在丰州一带树起第一面“天命不存、唯变有理”的教旗,好多穷苦百姓便云集响应,奉若神明。虽然王廷软硬兼施,屡次清剿,却始终未能将这场变乱彻底平息。这些天变教的乱民,大多是在七年北征中因不堪重赋、变卖耕地而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世弋一直都觉得他们虽然有罪,却并不可恨,可恨的是躲在他们背后、把他们当成炮灰的那些人。假托鬼神,祸乱人心,挑起变乱,浑水摸鱼,这帮人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之徒!
然而,最让司马世弋痛恨的,还是对此采取漠视甚至退避的地方贵族,比如摇钱堡当地的那些乡绅土豪。
他们平日里只知道横征暴敛、作威作福,等到邪教来犯、杀人放火的时候,他们却一个个带着金银财宝竞相出逃,有的甚至为了保命,连妻儿老小都弃之不顾。还有的人竟然异想天开地想给邪教头子纳贡送钱,妄想以此求得暂时的太平,没想到最后却引狼入室,被满门烧杀,死得连一具全尸都没剩下。
因此,当司马世弋看到往日热闹繁华的集市成了焚尸场的时候,当看到鳞次栉比的民舍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按耐住心头的怒火,直接就冲进了当地的军营。
摇钱堡是天来江边的商贸重镇,因此常年都有驻军,但所驻的军队不是正规国府军,而是地方上的散旗营。这是由当地小贵族提供兵源和自筹饷银,由王廷配发武器装备的一种民兵组织,任务就是维护地方治安,平息当地匪患。
可是,就是这样一支本乡本土的武装力量,在面对邪教作乱的时候,竟然守着堡垒不出一兵一卒,除了收容逃亡的贵族,对普通平民根本不管不顾。司马世弋为此痛斥了他们的掌旗校尉,可得到的回应却是:没了有钱人的钱,也就没了散旗营的兵了。
如果是在骏州或者雁州,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司马世弋当时这样想。
大雨还在拼命地下,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
“将军,今晚我们怕是走不出这片林子了,要不要找个地势高点的地方扎营?”将旗卫郝路举着刚点起来的火把,骑马来到世弋身后。他皮肤黝黑,目光炯炯,粗黑的眉毛因雨水而粘结,却依旧英气勃发。
“这么大的风雨,得找个干点的地方才行。”司马世弋抬头看看周围的山岭,脸上阴霾不开。
从离开摇钱堡至今,这一路行来,迅道损毁严重不说,沿途住户更是十室九空。特别是进入落马山林以后,路上基本连一个过往的行商都没遇到。林子里时不时窜过野狗的影子,偶尔还有一群觅食的乌鸦盘旋头顶。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风声、雨水和满脚的泥泞。
“大人,刚才队里的姜震说,这里附近好像有个什么庄院,是他家以前的一个商客,要不把他叫过来问问?”郝路小心翼翼地问道。
行军不扰民是司马家历来治军的严律。父亲司马凛峰就曾经这样形象地说过,军队和土匪最简单的区别就在于那张嘴,吃谁的,怎么吃,这是个最起码的规矩,老百姓怎么看你,就凭这个,其它都是屁。所以接替父亲独当一面的司马世弋,这几年处处以“扰民者死”的军令严厉约束自己和部下,这让他的兵无不心存敬畏。
“姜震?”世弋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他父亲姜琦原是个猎户,祖上一直都靠狩猎为生,想必这里的商客当年跟他们做过毛皮买卖吧。也好,如果离得不远,就让他先去打探一下,顺便跟人家说明来意,谈好借宿的价钱,省得咱们这帮穿甲带刀的人突然拥过去,把人家吓着。”
“是。”郝路欣然领命,“属下一定关照他只准多给钱,不准讨价还价!”
臭小子,够机灵,司马世弋望着对方的背影,在心里笑骂了一句。
松溪堡郝家是司马家的家臣,封地就在咆哮城北的来峰脚下。那地方广植松柏,一条蜿蜒小溪穿林而过。世弋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带着自己去那里玩耍。每次去,郝路的爷爷郝铭便会拿出成罐的野蜂蜜来招待他,还会偷偷骗他喝他酿的熊鞭酒。那酒又腥又辣,一小口就足以把他呛个半死,而且要是被父亲发现,则免不了连同郝铭一起都挨上一通臭骂。可骂归骂,父亲却从不因为这些打他,反而还暗地里告诉他酒量和功夫一样,都是要靠练的。将来,不能喝酒的男人是不配上战场的,因为男子汉大丈夫有多大的胆气就该有多大的酒量!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父亲的音容笑貌却恍如隔世。
父亲,您还没找到回家的路吗?是狐尾原上的那个冻湖又结满了冰,阻了您的归程!还是茫茫草原上起了白毛风,吹迷了您寻路的方向!儿子在老人岩的最高处插满了黑底银马的大旗,在剩水河畔点起过无数明亮的篝火,这些您可曾看见?父亲!请快些归来吧,儿子等着和您再赛一回马、比一回剑,一起登上那雄壮的归峰和来峰,一起靠着顶天松再看一眼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风雨如刀,声如哀泣,所有的希冀都已支离破碎。
“将军,姜震已经去了。”将旗卫郝路不知何时回到世弋身后,打断了他的思绪,“您说得一点没差,那商客就是个皮货商,早些年在雁州地界上收过山猫子的皮。姜震说他的庄院就在北边的高地上,顶多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打个来回。”
“嗯,那就好,先叫其他人都下马休息,让马也喘口气。如果有人饿了,就先啃几口干粮垫着,一切等姜震回来再说。”司马世弋下令。
“得令。”郝路再次应声而去。
世弋甩甩满手的雨水,从行军囊中取出一块饼,大大地咬了一口,受了潮的食物冰冷难嚼。不过,他从会走路的时候开始,就被父亲绑在马鞍上带进了军营。风餐露宿、枕戈待旦的日子早已如同呼吸饮水一般习以为常。
他从五岁开始学剑,七岁开始练槊,十四岁随军打仗,十五岁便割取了第一颗敌人的首级。父亲甚至背着大伯暗地里花重金聘来伴马人的流亡勇士传授他骑术与射艺。别的富家子弟住的都是高堂华屋,穿的都是锦裘华服,可他打小就只有粗衣布衫,大部分时光都在军营的马厩里度过。汗臭、马臊乃至血腥味是他儿时的味道,钢剑、铁槊和羽箭则是他全部的玩具。
看着吧,父亲,我定叫害死您的人血债血偿!世弋猛一抬头,让冷冽的雨水尽数打在脸上,然后就势一抹,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朝坡后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