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蜕 一

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座城市

——《太阳与野花》海子


在我21年的生命里,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埋在淤泥里的。

二零一六年圣诞,最后一节班会课被用来举办晚会。彩带,音乐和礼炮,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放着廉价的零食。我的内心像教室的窗户,映着天空一片苍白。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够表达的情绪,眼前的每个人都那么快乐,我却失去了调动自己的能力。总觉得很累,却也想不到能让自己放松的事。

同学将我拉入座位,我的腿贴着她的腿,石头一样坚硬。又好似有什么微小有毒的生物穿过彼此校服纤维的缝隙,在啃噬我的皮肤。我条件反射地弹起,发出的动静引得同学侧目。我讪讪笑着又坐下,剥了一颗糖放进嘴中,没有味道。整个晚会也没有味道。

怎么回去的记不清了,学校离家很近。进了小区门,邻居冲上前将我揽入怀中。是多多妈妈,温柔得体的高知女性。她从不会这样做,如此反常莫非是我家里出了噩耗?

“囡囡!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谁让你这么难过?”

“阿姨,我没有难过。”

我确实不难过,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你怎么会不难过呢?阿姨老远就看到你了,一边流泪一边走!”

抹了把脸,确实满是泪水。我在多多妈妈担忧的目光下仔细思索着,最近确实没遇到能够击垮我的事,我也不是爱哭的人。那这眼泪……

“哈哈,可能是眼睛又发炎了。”

“回去叫你妈妈带你去看看!”

“好,再见阿姨。”

随口答应了多多妈妈,心里却没底。从上小学开始,我就很恐惧告诉父母自己生病想去医院。母亲会愤怒地认为我就是不想上学,小孩子不会得严重到上不了学的病。当然,我也确实不想上学,所以就算生病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可以老老实实去上学,就你不能?”

回到家,父亲在做饭,母亲在打扫卫生。她不停抱怨着我的桌子有多脏,床有多乱,说我又脏又恶心,以后嫁不出去。而我的父亲,他在饭做好前是不会和我说话的。

今天很奇怪,我失去了以往和母亲争辩的力气。作为灵魂脊柱的愤怒消失了,我像一摊烂泥滑进房间,锁上房门。

桌上除了电脑什么都没有了,我自己做的小手工,小盆栽;我感到治愈的小物什,小摆件;我的零食饮料,我摘抄的歌词和我写的诗……都没有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都是花我和你爹的钱买的,有什么是你的?”

是啊,没什么是我的。换作之前我会闹一阵子,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我躺下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索,寻找我最后的心理安慰。

一个皮质的铃铛,来自于我的狗狗怀特。我的母亲不喜欢它,哭闹着把它送到养鸡场。它在那里惨死,永远回不了家。

我永远怀念它,我的阳光,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将抽屉摸了个遍,直到不知哪来的针刺进我的指甲。我吃痛坐起,仔细翻找床头柜和所有地方。探遍每个缝隙,仍旧不见铃铛的踪影。

“妈,你有看到我放在床头柜里的皮铃铛吗?”

“没有!自己的东西不收捡,现在过来问我了?”

“可是,我一直都是放在床头柜的,就今天不在了。”

“怎么?我辛辛苦苦给你收屋子还收错了?你活在垃圾堆里就找得到东西了是吧?你就脏着,脏着最开心!”

“妈,你到底知不知道。”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是你的保姆你不配这样问我。”

其实,在她开口时我就知道答案了。令我意外的是我居然没有任何情绪,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而我只是默默回到房间躺下,这不是该有的反应。

或者,我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爱怀特。

父亲做好了饭,到门口敲门喊我。第一遍我想回复他“马上!”但没发出声音。第二遍我鼓起勇气想回复他“今晚不吃了我不饿。”也没发出声音。第三遍我直接闭上了嘴,反正也发不出声音。房间门随后传来巨响,是父亲用椅子砸门锁,伴随刺耳的叫骂。

我就站在门后,疲惫而麻木。大力推开的门将我撞倒,血从鼻腔流进嘴里。之后我就总是闻到腥味,总能听到砸门的巨响。

门砸开后,没人再理我。父母都去招待刚刚上门的多多妈妈,多多妈妈说我可能得了抑郁症,让他们给我请假带我去医院看看。父母随口答应下来,我则捂住脸跑向洗手间,快速洗掉这见不得人的血渍。

第二天一早,母亲带我去了医院。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感觉,她带我来只是不想被邻居说闲话而已。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只是比之前更懒了一些。

护士叫到我的名字,准备起身却被母亲拉住。

“记住,你没有生病,不要被医生的话带进去。”

医生先是问了一些常规问题:最近有没有情绪低落,食欲不振?有没有莫名其妙的哭泣和不安?入睡困不困难,是不是打不起精神?

这些都在我开口之前被母亲以“都没有她一切都很好。”回答完毕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她是这么说的。

“她要是一切都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请你回避一下!”

母亲尴尬起身,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别忘了我说的话!”

又就想打开诊室的门听我和医生的谈话内容和护士争执了一番才悻悻作罢。

小房间里只有我和医生,他一改先前强硬地态度,温和幽默的讲了一些趣事。可我听不进去,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你有多久,没好好看看你自己了?”

我一头雾水,只能保持沉默。

“很多事情,别人告诉你无所谓,你自己也告诉自己无所谓,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对吗?”

时隔多日,我第一次有了情绪。我哭泣着,指甲嵌进肉里,絮絮叨叨地讲述那些我曾经不愿提及的“小事”。医生只是静静地听我哭诉,哭声消停时,他给我一个单子。

“拿着单子去做测试,按照自己真实状态做,剩下的让我帮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我打开门的前一刻,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三十分钟后,母亲拿着测试结果,不顾我的阻拦,冲进诊室质问医生。

“医生,我养了她十五年,向来是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她不可能得这种病!”

“这种病的成因很复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就不会得的。”

“有没有可能是误诊了医生?她小时候学过表演,特别擅长装可怜,你别被她骗了!”

“请你相信我的专业。”

“但是医生……”

“好了,你说你对她予取予求,可你是否给过她尊重?作为人的尊重?”

“……”

“去开药吧,现在因为时间不长,暂时定义为倾向。如果一直不见好会很严重,她会死,就算不死也会影响她一生。”

母亲直到取到药时才和我说话,眼里满是嫌恶。

“我太失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却和医生一起骗我的钱。”

说完抛下我走了,我到附近的寺庙坐了很久,想想也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又灰溜溜的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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