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白桦


                      裂痕

每当夜幕降临,旅人的声音渐渐淌入黑暗;我熄灭蜡烛,躺在床上,毛茸茸的树枝浮现出来,微微地摇曳,冷不丁冰凉的银花渗进肌肤。入睡后,我仿佛站在寒冬的杉林里,全身软趴趴的,试图在幽暗的潜意识中咽下炽热的煤炭。有时候,煤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在庆祝不切实际的体验;这一来,我能清晰地看见树枝上的雾凇,它圣洁得像是有意地粉砌。我不禁怀疑雾凇上有污点,而这个小小的点将我圈在洁白的世界中。

我不知道下次入睡将是几点,只要声音不减,我的身子就会颤抖不止,这很奇怪,但确确实实发生了。窗外的声音忽远忽近,旅人的热情也变幻在黑夜中。在一段时间之后,旅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床上,声音才真正淌入黑暗;他看到的风景将在他的心头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梦幻的环境,刚刚的交谈,以及谧之夜的寒夜让他更珍惜家中被窝里的温暖,这一切都让他的心中噼里啪啦地响。

有时候,我会羡慕他,他能见识到人世间的种种,他心灵深处会留有不同独特体验的歌一一自然深处赋予了他们精神境地的歌。他将唱着歌回到酒街巷子的深处,闻到酒香;他感到十分温暖,把外面的喧哗声抛之脑后,眼前一片模糊,眼睛的疼痛也随之消散。

这份温暖使我在寒冷中又入睡了,偶尔醒来片刻,木桌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微光,我消受着旅人即将回家的朦胧睡意,成为一片寒雪中的炭火。我会回到真正的温暖,融入霓虹闪烁;我会睡得很踏实,精神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等我半夜梦回,我不仅忘记是在哪里睡着的,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这种原始的状态仿佛回到最初,回到真正的宇宙深处。

当白昼的光将我唤醒时,思想从旅人又回到原居民,我在这种落差中叹息,能感觉到黎明的光格外冷。它告诉我,你还是住在这破旧的宅院中,以及你半侧着的身子,保留着你可悲的幻想。这让我攥紧拳头,冷冷地看着墙壁上的格萨尔王藏画,我已经厌倦了那段藏戏,煨桑和祈福都与我无关,香巴拉深处的一切都渐渐淡出记忆;反而繁华的世界在我的睡意中更加细致,与我紧密相连。

原居民都以为旅人会把这里当作银白仙境,以为雾凇的白昼闪烁的光环,正是他所信奉的神为他的虔诚所感动而恩赐的圣光,与此同时,精神境地的歌在他内心回响。相信他在那座用多瀑沟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炉下小憩时会想着:“这就是香巴拉深处。”其实旅人只是为了看看风景罢了,他会认为居民所做的一切祈福都是徒劳,同时也庆幸这只是一次小小的体验,而不是一生停驻于此。当他察觉到香巴拉深处的裂痕时,这种感觉只会像木炭一样噼里啪啦的燃烧,更加深刻的留在脑海里。

我现在很清醒,如果现在起床,还能用新鲜的杉树枝叶煮杯茶,暖暖身子。但我不会立刻起床,我会追忆往昔生活,追忆我所到的地方,我认识的人。往事在色光变幻中牵住我的手,使我也进入朦胧与现实之间的裂痕;我看见地上积着绒雪,远看是淡蓝色的,突然看见一群灰褐色的羊,不知道是谁家的。大约有十几只互相簇挤在一起走着,偶尔停下来,用它们的蹄子扒开积雪,嘴巴一摆动扯起了下面的枯草吃起来,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时间一久,吭哧吭哧的声音也让我觉得好听。这里的雪很纯净,不是香巴拉深处那种看上去银白的纯净,而是你用脏兮兮的脚踩上去却依旧纯净,依旧留有最初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会永远纯净下去。这雪像是精神世界的雪,任何肉体的探索都毫无意义。这个世界无边无垠,浅白色的天际线将我圈在里面。这里面有无穷无尽的雪,而有限的香巴拉深处里的雪花也是有限的,那些旅人只能看到裂痕,看到香巴拉深处最浅的地方,他们的眼力很低,我早就该注意这一点。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值得羡慕的,那些旅人见过那么多东西,也看不穿香巴拉深处。幸好有裂痕,它是香巴拉深处最核心的地方,只有我们这些原居民才能见识它的神圣之处,这道裂痕才是香巴拉深处真正的价值。只要有它,香巴拉深处就还是神圣的。                     

                    稻草人

我对自己讲了一个关于稻草人的故事,又似乎没讲,我想讲的就这么些,它的故事也只有这么些。

故事的最初是一片麦田,金灿的麦田使夕照格外韵味深长,央拉站在杉树旁,从流淌的阴暗中迈出一步,夕晖聚在她白皙的腿上。这道纯洁的白浸入流光之后立刻黯然失色,这使我想保留住它的短促,让她继续在树阴下编背娄,然而又极想拉她出去,极想看看她闪烁的那一刻。

“天快黑了,我们先进麦田。”

央拉放下未编好的背娄,朝我挥手,她的胳膊像秋风中摇曳的麦穗,被几束金光压弯了。

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跨过木栅栏,在稻草人面前汇合,她递给我了一个手电筒,说道:“今天又轮到我们家守麦田了,谢谢你能陪我,一个人的话,我肯定不行。”

“你父亲的病还没好吗,怎么是你守?”

“估计以后都是我守了,我父亲病的很严重,多半下周就会去香巴拉世界。”

“要是这稻草人自己能守就好了。”我说:“这稻草人还没有栅栏有用,花鹿根本就不搭理稻草人。”

“会理的,我父亲说的。”

我叼了根草,不再和她谈下去,每当一件事涉及到她的父亲,她总会一口咬定父亲说的话是对的。她父亲那一辈幻想着香巴拉世界,在传说与经书中寻找它的影子,每次格萨尔王藏戏结束后,她父亲就会上戏台讲:香巴拉世界的中央顶端有国都噶拉洼,中心柔丹王宫。那里的首领是金刚手恰那多吉化身,教主为无量光佛亦称阿弥陀佛。那里没有贫穷和困苦,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更没嫉恨和仇杀……我们会脱离苦海达到彼岸……

她父亲对她抱有很大的希望,教她许多佛教思想,以致于她没时间和同龄人玩,每天只能放牧与看经书,朋友就只有我这个牧羊人。她的一生被她父亲赋予了更深的意义,这一切都指向香巴拉居民们崇高的信仰。

她信稻草人,却做着稻草人无法完成的任务,最后,她也学稻草人那样站立。我看着死亡的、不像活物的她,看着摇摇晃晃的、严父般的稻草人。我笑了,像孩子找到完好无损的玩具,心情还算愉悦,抱着就算找不到也无所谓的心态,毕竟谁都会失去,大不了珍惜一下现在的玩具。我知道她会永远在黑暗中,淌进更深沉的黑夜,也许她会成为稻草人,也许她成为不了稻草人。我不够了解她,就像我不够了解我自己,如果她能独自再守几天麦田,我就会断定她会成为稻草人。

守麦田很无聊,不到两小时就使我困意十足。但如果现在睡着了,今天晚上我将整夜难眠,独自熬过苦闷的长夜;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些犯困的时刻也没什么,因为一回到家我就会忘记;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的这个时刻,这样,我就会在幻想中遗忘现实的困意,越过被困意折磨的深渊。

未来的这个时刻很黑,我也照样能观察到眼睛闪光的花鹿,照样能听见风吹在央拉与稻草的声响,但是花鹿已经无法激发我去驱赶它们,央拉与稻草的声音也不能使我心中回响。我牵住她的手走进金烂的麦田,流光在她的眼眸中泻出,倾入香巴拉的裂痕。就在这一刻,我就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从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准备。我在精神上已经有了吻的开端,我能感受她脸部肌肤的温存,它凝聚了那种特殊的悲哀,像烟花绽放,随即沉入暗流。我想借此吻向她告白,可即将黯然失色的她值得我告白吗?也许此刻只有黑夜,流光只是在某个时刻透过香巴拉的裂缝泻进我的幻想;也许她依旧在黑夜里,依旧是稻草人的模样。我点燃了稻草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点燃它。这道火光让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人形,那不是稻草人,只是枯杉树枝扎成的人形。

我的困意消失了,意识将我拉回现实的黑夜,此时央拉睡着了,躺在枯杉树枝堆上。我又望向远方的一点红,看来村民又在祈祷了,这几天祈祷的人越来越勤了。听说是一头花鹿死在麦田里,而死的那天正好是央拉父亲看守麦田,从那以后,央拉父亲就一直瘫在床上。央拉父亲不可能杀死花鹿,可花鹿的死却令他十分不安,祈祷自己能得到佛祖的宽恕。他瘫在床上,像个稻草人,他即将去极乐世界,也许那里只是一片麦田的模样。

         

           

                  发霉的人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我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雨了。整个屋子的湿气更重了,被子上散发出一股霉味。我曾试着解决这股味道,但只把被子拿出去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关键是住的地方实在是阴暗潮湿。雨落在阴郁的香巴拉深处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长满杉树的小山上,落在我的窗户上。水气落在墙壁上,飘进房间内,落我的被套上;成为霉的优质居住所,湿润的气流又聚成水,落在我的身上。

我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我曾把朽木架、发霉的床单扔掉,在屋角供着许多佛像,佛像之间点着红蜡烛,它们的正前方是一具瓷器,里面填满柴灰,上三支香。再前方则是蒲团,是在集市中用几块钱买的劣质品。上面已经发霉了,但我并没有扔的想法,像平常一样跪于蒲团上,双手十指合拢,三拜佛像。随后翻书学习正确的姿势,原来之前的做法太过粗俗,怪不得我的祈祷没有传达到佛祖那里。我赶紧重新做了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还不够,我请央拉为我祝福,但她在祝福的过程并不认真,像故意给我看的,不够纯粹,没有怀着感情进行到底;她甚至没有鞠躬,只是在嘴里念叨着什么。

两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央拉这种态度是否能在死前窥见去往香巴拉世界的道路,她每次背的《心经》都不一样,每次她告诉我烧稻草人的时间也不一样,上次是午夜,上上次是黄昏,这次又是黎明之前。对我而言,稻草人只在秋天存在,她却说我在几天前烧的。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竟然说出旅人才会说出的蠢话,香巴拉居民怎么可能会拿出冬眠的时间去烧个破稻草人?

虽然央拉有时会很傻,但是我还是喜欢她,她的嘴唇干燥而温热,身上有一种晾干的杉木气味,这气味会萦绕在屋子里,压制住霉味。她所散发的气味会让我安心下来,想到这越来越美的世界,我独自一人,在香巴拉深处走走停停,看着沿途的雪景,我别无所求,只想被太阳晒透。

央拉像太阳一样温暖,驱散我身上的霉味,我的故事越来越不能离开她,仿佛只有央拉在我身边,我的故事才不会发霉,才会让人感到舒适。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去习惯这永恒的、沉闷的霉味,去习惯那个发霉的自己。我意识到她不在的时候,我可以靠想象和虚构。我虚构了一个央拉,连同她的过去和现在,这个央拉和我所认识的央拉一样,在某时刻,她的一颦一笑都与我所想好的一样。现实的央拉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再想知道她的过去与将来,也不想再去笨拙地亲吻她。在我发呆的这段时间,她作为永恒的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关于她的所有故事。

在我冬眠期间,央拉在我的梦境中每天都讲着冬天的故事,整个冬天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一一发霉的旅人死在雪地的故事。

旅人的衣兜里有张化疗付费单,以及一家人的照片。从痕迹上来看是上吊自杀,香巴拉的大雪压掉树枝,旅人的尸体才落在雪地上。当央拉发现旅人的时候,旅人全身长着黑灰色的霉。这件事让央拉经常做噩梦,直到将旅人天葬为止,央拉才以为自己终于得到解脱。可是那天晚上,央拉依旧做了噩梦。翌日,她胆怯地绕着寺庙转过来又转过去。她遇到了高僧,却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霉从此住在她的心里,永远除不掉。在她心中,那些佛像都发了霉,她也不再去寺庙祈祷了,只是等着霉渐渐扩散,发满她的全身。她说她经常梦见了旅人的生活,旅人也麻木地活着,旅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静静地躺着,在雪地中静静地看着沿途的风景,香巴拉的雪留给旅人一点看雪的时间。最后的最后,旅人的身体也麻木了,但却因此解脱了。

我已经听厌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央拉的祈祷不够虔诚,如果心中平静如水,霉自然会在心中消失。霉终究只是一层表象,只要佛祖愿意,它就能穿透表象。那时它就能看到雾凇下的树枝和花鹿胃中的麦子。

                  朝圣者之歌

修成安忍波罗蜜,才能宽恕自己,才能真正地朝圣;耳边响起圣歌,能感受到自己的心,人心会映射出一条宽路,它通往圣境。

在上次朝圣之旅中,我侥幸停留在转瞬即逝的裂痕,悟出眼前的一切皆为虚幻。往昔的记忆在我眼前映出邈远的幻景,那些幻景像菩提子一样用绳子串起来,慢慢变成咫尺的幻景;这些幻景本无关系,但系在一起则是无暇的连续景色,这些幻景与菩提子手串浑然一体。每当我看见它,以前的真实经历也虚幻起来;自我被虚幻填满,无我成为我的装饰。

我只是诵经,看着远方的圣山,真理显现在自我之外,在它本性之中。我只是站在自我的角度上持续这种感受,无明,需诵经成歌才可能感受到全盘的情况。我只需继续涌经,去感受无我,它将不再是我的装饰,而是作为我本身永存;自我消失了,自我中所含的一切考验都在否定下已远去,真实的事物在虚幻中死去,虚幻在自我中永存,在无我中消失。

自从上次朝圣之旅后,央拉在自我中活了过来,却在无我中死去,死去的还有真正的生死考验,活下去的还有香巴拉以及稻草人。香巴拉的那道裂痕在自我中毁灭重塑,稻草人的灵魂却在无我中燃烧至尽,央拉与那个夏天永未穷尽,又早已消失。只留下我在无我中逃离,最终看见了消失的白桦。

在最后一次朝圣之旅前,有人把我所看所述当成笑话,我看着起初不解的我,看着自我里的自己。他和笑的那群人一样在笑话自己,但我不会笑话他们,我的心已有空性的见地,我们因缘相依,我只会宽恕他们,这也是在宽恕我。

在最后一次朝圣之旅后,我忘记了所有朝圣的过程,对央拉讲述了朝圣的故事,那既是过程本身,又是她想听的故事。这个过程比朝圣本身更神圣,它是一首永恒的歌。过程发生在春季,它的下一个季节是冬季,是香巴拉裂痕重现的季节。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不是自我之外,而是一个个高尚的境界,自我的成就即一切,我们应该关心无我,或者悉达多的故事。

我将不在朝圣,我已追寻到佛陀的真谛,在朝圣中顿悟;从此我将做为聆听者活下去,聆听你讲述你的故事,倾听你们的语言,就能让你们也获悉真理。你将明白是谁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学会如何显示永恒。

你将聆听到朝圣者之歌,明白它的核心与含义,万物聚在你的脑海,你眼中的万物如一。没有偏见,没有对生死考验的渴望,在这美幻的世界中解脱。你会忘记我写的故事,你会制作你写的故事;你会完全接纳我赠予万物的故事,你会在写完你的故事后赠予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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