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我曾遇见另一条河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ID:铁星来信),文责自负。


亲爱的婧:

你好。

改了又改,我仍是不知如何开始一封给你的信。把你放在第一个于我而言是危险的,因为我们之间有太多厚重粘稠的东西,无论是莫名的情思还是对种种往事的回忆。这样,我很可能卡在最开始的地方而无法把写信的计划继续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开始了。

此刻我正坐在地铁上。高三下学期常去医院,于是我说医院是最能撞见真实人间的地方。今日看,北京的地铁上也不乏形形色色的人。那些疲倦的、挣扎的、进取的、飘摇的人,那些年迈的、青葱的、稚嫩的、成熟的人。那些背着大包、拖着小箱、听着会议、玩着游戏的人。

如你所知,我决定写信,也是因为“人”。不是一个两个的人,而是我忽然对人的情绪、情感和联结颇感兴趣。正因为在朋友圈公布写信计划,我才发现我微信里加着那么多一句「正经」话也没聊过的人。这其中,邀请我写信的人可能会从一封信开始,和我勾连关系的纽带,可能会从此和我开始交流。我有没有可能因此而拥有特别好的朋友呢?也许如此,我期待着。

我还没有整段整段地回忆过你我相识的开始,也许无非是,老吕带二零九,你缠着我。我不曾social,是你带着些许执拗地打破了我心上的壳子。好吧,当我胡说,也许我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壳子。

不管我们的大脑怎样篡改过往,09始终是我们贫瘠的故土无比灿烂的一处。那时候,我们听老吕讲我们未曾到过的地方和特别的见闻,我们在小二楼前看来去的燕子,我们在晚自习——因为幸运地遇见老吕——常常自由地读书。你我故事的开始,就是一本哈利波特。你是否记得,老吕曾和咱俩说,我们的高中生活很可能在09的对比下令人失望。后来的三年里,这句话成为了现实。

高中,在不同的班级,我们的关系缓慢变化着。距离不远不近,加之时不时的联络,我们反而成了关系更加紧密的伙伴。更不要说疫情期间的翘课、看书,没日没夜的闲聊。可以说,我对你没有一见钟情,却在多年的陪伴中有了老夫老妻般的感情。你听过我最多的故事,我也向你发过最多的“哈哈哈”。所以不必多言,默契不仅因为时间,更因为陪伴与熟稔。

我有太多东西和你分享,不知说什么好。常常是灵光一闪,忘了记录。没关系,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首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有无限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没有超能力、高智商等其他buff),你会用来做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要你仔细想想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是你真正理想的生活。

我自己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有很多发现。第一,我发现我的回答里有一多半都不需要金钱就可以达到。很多事情,只是我没有去做罢了,而想象中的阻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第二,这个回答是有期限的,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比如说现在,它是成立的,但在我二十五岁时也许就不成立。第三,我发现我过往的许多选择都是在与他人的比较中,或者社会赋予我的标准中实现的。然而实际上我想要的并不一定是这些。第四,生命短暂。和我想要做的事情比起来,我的一生过于短暂了。在如此短暂的一生中,放着那些真正想做的事情不做却任由那些本不想做的事情——我主要指无休无止地查看微信消息和看水得没边的小说——这就是天大的愚蠢吧。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三十天,你又会用来做什么呢?与刚刚无限长的时间相比,这一次我们拥有的时间则短得可怕。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这一次,或许没办法再完成那些想要实现的成就,没有办法看遍世间的风景,只能尽可能不留遗憾。这样看,我们需要的其实并不多。能够收拾好过往,再寻一所爱足矣。

你自可以思索这两个奇妙的问题,不过第二个问题还令我想到,我们可以算出自己过了多少日子,却弄不清自己记住了多少日子。我们的过往,只有些记忆的碎片,而大多数日子早已不见了,也许流入暗河,也许逸散天外。

那么说回来,我们对于彼此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就此刻而言,我们是共进的伙伴,是彼此生活的聆听者,是对方成长路上的支持者。而当我们回首往昔,我认为,我们还是对方一段岁月的见证。逝去的光阴,只能以留下的笔迹、照片和残破的回忆为证。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将我们的过往全然留下。笔迹、照片甚至录像,都需要如今的我们进行再次解读,而自己的回忆,又偏偏是极不准确的。然而我们不仅能够拥有自己的记忆。是的,我们还拥有有对方的记忆。通过与我们自己大脑不同的加工,同一段日子会呈现出不同的光泽。我们是彼此岁月的见证者。

尽管我不能戴上某个神奇的眼镜就看见你记忆里关乎我的过往,我仍能够在你的记忆中以另一种形式存活。只要你还记得我过去的残片,我的过往就不曾离开。即便同样一段日子有很多人见证过,我们都轻易忘却自认为不重要的人和事,因此,只有像你我这样的朋友才可能封存对方的一段岁月。

这让我不禁想起杜老师关于诗歌的言论。他曾说(大意),我们读一首诗,就像一条河流对另一条河流的想象。每一条河流都是孤独的,一条河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它只能想象另外的河流。我们则是通过读诗(尽管它在被写下的那一刻已经死去)来实现这个想象。我忽然觉得记忆也有类似之处。我们同行之前,只有自己并不可靠的记忆为往事见证。而当我们幸运地同行,就像两条河流中的水因为蒸腾为云而拥有独特的际遇。漂泊的日子里,我们无需在孤独中想象别的河流,甚至可以在作为云朵的旅程中记住彼此的故事。这样,当我们再化雨而落,踏上新的旅程,就会知道自己有一部分过往没有消散,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在彼此的世界里生存了。尽管我们对对方的记忆也并不全然可靠,至少那些回忆在“写”与“读”的过程中拥有了不同的生命。

当我说胡话便是。说回来,我建议你多学几门外语。我自己当然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早上,突然地,我觉得每学一门语言,我就会多融入另一个文化一点。我假想我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在我进入另外的语言和文化的过程中崩解了,也就是说,我很小的一块归属了另外的文化。于是,我拥有了不同视角和行为方式的可能。如果我的假想成立,我对语言的一点点着迷便和我到各地旅行的愿望有了相同的本源。是的,我渴望开放,也渴望扮演不同的人。生命有限,我不曾领略的东西却那么多,多么令人遗憾。如果掌握更多的语言,也许我会发现许许多多的文化都有自己的史诗,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瑰宝。它们未必不比唐诗更加迷人,而我却从未走进过。即便同样是中文,对文言文的学习也令我们找到令人心驰神往的源流——不知你近来修习繁体中文有没有非凡的心得。

于是我又想学外语了。你知道,我自小被认为有语言的天赋,但实际上我的中文和英语底子都很薄,只是吃所谓“语感”罢了。由于学校的低要求和我们狭窄的视野,我一直没有填补自己中英文特别是英语上很多基础的漏洞。我认为的“语感”,是输入后对一些语法的内化出的直觉,它之所以有时有用有时没用,是因为我们的输入也是有的板块丰富而有的板块贫乏。因此,这种“语感”不能解决基础问题。印象里,你的语言基础和我近似,学习时不妨尽早处理单词拼写和基本语法的漏洞,以免一错再错。近日,诸多文卓好友在不同的城市(帝都和魔都尤甚)一同遭受了英语暴击——我觉得母校难辞其咎。当然,不止母校,我们全市对英语的要求都很低。不知有什么促进语言教学的好方法能解决我们这里的语言教育问题。当然,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很多家长完全没有认识到童年时期语言学习的重要性。

这又涉及到了一个认知问题。我们说咱们故乡的孩子走出来才看见不同的世界,很多时候这是观念的问题。即便我们接触不到,很多东西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上网来接触。如今丰富的电子书资源和网课能满足很大一部分需求,但我们大多数人在年少时自己的父母没有这样的观念和对应的引导(当然要说咱们小的时候确实还属于“电视时代”),于是就不知道、不感兴趣,错失了很多走进不同世界的机会。当然其他资源缺失的客观因素也是存在的,但我认为家长,以及其他领路人的观念极其重要。在这里,又不得不承认,老吕是极好的领路人。我又要感谢老吕了。“知道”和“不知道”的差距,有时比“有钱”和“没钱”的差距大得多。

那么我们再往天津看。从你丰富的小论文写作中,我已经能看到你开对学术能力培养的重视。我很好奇你对做科研和写论文的问题是怎么看待的。你还没有明确自己的生涯道路,那么你是否愿意献身学术呢?就我而言,我很想学好不同的语言。正如上文所提,现在这一点我有充分的内在动机。然而要说做学术,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尚不能确定。那么你呢?此外,近日你在论文撰写过程中收获颇多,这种收获你认为主要源自何处?是因为你在完成硬性论文任务的过程中获得了充分专题阅读的机会,还是你在写作中收获了自己的新想法呢?

上次你问我在读什么书,这个问题总是问不完,也答不完的。除去惯常的答案,我忽然想到,万事万物皆可成诗,感动极深便是诗,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万事万物皆可成书呢?今天,我读过莎翁剧中的音乐,读过跑道上的清晨,读过黑椒牛肉饭团,读过醇厚的水牛奶,读过好些少女的笑颜,读过地铁上昏沉的上班族,读过一个聪颖孩子的孤独,读过枯树边的阵阵鸦声,读过教八楼夜里的静谧。其实我想说,没有什么寻常的、贫乏无味的生活。就像也许你已经忘记我答应今天写信,但我偏是要在夜里给你一个惊喜。

于是你会在另一座城市读我写下的字句,就像唱一支调子古怪的歌。

这封信,我已经欠了你很多年。

你最清楚我给人写信时爱祝福他们。可我似乎还没来得及祝福你。

现在恰好来得及。


亲爱的婧,我祝福你。


我以红泥小火炉祝福你,祝福你在欲雪的夜里有人共饮——如果没有,不妨我与你共饮。

我以春草明年绿祝福你,祝福坚韧而执拗的你,倔强的你不会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那么我期待着,我为你眺望彼端的春山。

我以夜静春山空祝福你,祝福你自留一块平和安谧的栖居地,无论生活中有怎样的纷扰也不能令你烦忧。

我以飒沓如流星祝福你,祝福洒脱而自信的你,我在你意气风发的年岁,把酒祝东风。江湖遥迢,我愿你顺遂,更愿你千山踏尽笑言不虚此行。

今天心情不错,我便有意免去煽情的桥段。婧,我知道这并非你料想中的那样一封信,但或许读起来亦有不期而遇的惊喜。也许你说的没错,高三那封满纸海德格尔不算完全的一封信,只是我旺盛表达欲的蔓延。但今天,只是与你的一次交流,甚至可以说这封信只关乎你我,因为好些情感因你而生,好些思索因你而起。

你应当记得,这些信的文件夹,叫作“羲舒”。羲,是羲和的曦;舒,是望舒的舒。这些情感、故事、思索只是我们某些瞬间的产物,过去了就再难寻回。我想要将它们留下来,留给我自己,也留给“你”。日月见证岁月的流驶。我希望这些字句,也能够见证你我的此时。

我太不知道该怎样给你写一封信了,因为我少有对你隐匿的心绪,少有不曾同你分享的点滴。就好像居住在同一所屋檐下,反倒不会表达爱意。婧,这是我的过失。

我开心到模糊的笑脸。操场上年轮一样的走圈。你破纸上的洒脱字迹。疫情期间连麦听课。09书架前的激扬。从《作文素材》开始无限游走的思绪……有关你的记忆,好像焰火啊。更多是一闪而过的画面。

还有毕业典礼彩排。我们坐在阶梯的高处,看着整齐的队列。“婧,你说,我们是不是被这重重的楼宇,暂时地困在这里了?会不会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早就出不去了呢?”我看着你问。你听着嘈杂的声响,似乎说了句什么,又好像没有回答。

于是我惊觉,好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了——就像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现在还被困在楼里一样。


没关系。


毕竟,我曾在云端遇见另一条河流。那些漂泊无依的记忆啊,便从此拥有了归处。


202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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