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立柱,雕花平台,镶以木制围栏,中央围住锦缎睡铺,四周黑漆描金,雕的不是吉祥如意,而是男女合欢,其肆情任形,仿佛传出浪笑虐虐。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张上好的拔步床。
这种制式的床做工精致,又不失华贵,常是富贵人家嫁女所用。近年来工艺越发奇巧,听说在江南地区,颇时兴于床檐垂挂一圈鸟形小物,婆家的人透过观窥鸟饰晃动,来看是否适宜打扰——婚床由此多了一分靡艳。这张床也依此而造,挂饰形状却不是鸟形,而是许多个裸体女子,或为捆缚之姿,或做哀呼之态,更有甚者肢体残缺,看了让人心底发寒。可惜这床虽在小处“匠心”独具,却与其他都有个大大的不同:它拆去了顶端的床盖,上方根本一览无余,也因此失了床中床,罩中罩的制式,几乎不能称为一张拔步床了。
燕十三却明白,这张床实在是最恰好不过。因为他跟谢晓峰,正从这失了顶盖的床上方落下来,直扑到一团粉青色的香滑罗衾里去。
他的手仍紧紧搂住谢晓峰,尤其在撞入密道后发现下方空落时,燕十三一口气无法及时提起,只得尽可能将青年纳入肩臂保护之中。
鼻端闻到被衾扑来的香艳脂粉气,燕十三立刻明白自己猜对了,亦猜得不够对:他原想若是在刑罚房内设一密道,该是为着听取女子受刑时的呻吟,没想到大老板比他所想更为夸张,竟在刑罚木架的密道下直接放了床帐,将他人身虐的痛苦化为自己性事上的欢愉,实在是超乎所料。
燕十三以肩膀轻压,见这的确是一张没什么古怪的床,便舒展手臂,让谢晓峰侧卧在他身边。
谢晓峰的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绸缎里,睫毛伏于下眼睑上纹丝不动,恍若一尊玉像,燕十三看他寂如寒潭,虽有过几回见他毒发昏厥的经历,还是心里不安,鬼使神差探指去触他脸颊。青年脸颊微凉,带有汗湿,不知是被热度灼烤还是力尽气弱。燕十三指腹浅蹭,心里涌起一股连自己都惊愕的柔情,不禁将手掌贴伏更多,又去摸他脖颈脉搏,以求安心。
刘何曾说过“针”毒共发七回,谢晓峰至少已经六次毒发,血中香气也越发轻微。照理说这似乎是毒褪的迹象,但燕十三见每次都越发伤身,不由得更为担忧下一次时谢晓峰又要受多大痛。他深受经脉散乱之苦,因而倍加着紧对方所受痛楚,恨不能借这重病之身仅有的一点生气给面色苍白的青年。
谢晓峰迟迟不醒,燕十三也就不转眼地盯着他瞧,所幸手下脉搏虽慢却稳,只是难掩虚弱。入口处传来隆隆雷声,不是天象,而是屋崩楼毁,如愤怒的巨蛇般把火烟血舌阵阵探过来。
燕十三这时方觉得后怕,他不禁想,若果谢晓峰死了,或者自己未能带他出来——如今他们都还在,仿佛就已经令他耗尽能要的全部好事,无法在筋疲力尽中再有余力,只想就这样歇口气,再等谢晓峰跟他一起出去……燕十三连日急怒交瘁,失血伤重,撑到这时终于倦意浓极,神志昏沉。他心里一边想着谢晓峰胸口刀伤,一边不假思索,也没力气思索地径直探手下滑,往谢晓峰胸口摸索。
也许是触动伤口疼痛,谢晓峰竟然低低呻吟一声,茫然睁开眼睛,恰好对着燕十三侧脸望过去。两个大男人四目相对,没有一个是完全清醒的:谢晓峰刚刚才醒,低头看了看燕十三的手,毫不觉怪,倒是认认真真地问:“十三,怎么了……找什么?”
燕十三见谢晓峰醒转,又惊又喜,顺嘴答道:“你这里的伤如何?”忽而觉得不对,骤然闭口醒觉。两人方才还身在业火地狱,此时已卧于华床绮帐,身体相挨,气息互染,实在是说不出的暧昧与…香艳。更何况这床本就是一张淫靡艳情之床,谢晓峰全然不知,燕十三却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自然千百念头在脑子里乱转,难以断绝。
谢晓峰奇道:“咦?脸色怎地这么古怪。”他以为是伤病之故,便去抓燕十三手腕,这才发觉对方右手所“找”的地方在自己衣襟之内,一下子脸颊火热,讷讷不语,手不知往哪放好,只能装作四处环视,想将身处的地方看个仔细,然而这一看之下,满床春情躲也躲不过,比之刚才的尴尬害羞只有更甚。
燕十三原本尚在迷糊,现在精神倒是一振,只觉得谢晓峰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好笑。而今两人已经互明心意,谢晓峰在他心里早就是刎颈胶漆,再难舍下,论情入骨,名堪有室。他虽然浪荡江湖,性子洒脱不羁,但在情之一字上,便如对剑道般绝不后悔回头,一旦认定,可平山海。
燕十三一边觉得谢晓峰羞赧得有趣,但又想这人便是正经惯了的性子,方才平分黑尾的那一吻大约已算险中放纵,如此看来,脸颊发红的青年尤为可爱,不由得带笑抽手道:“你脸色却更古怪。”他有心再留几刻,谢晓峰却深吸一口气,用力起身,站稳身形,又来扯燕十三:“说笑暂缓……我们先离开这里,你的伤不是小事,不可再耽搁。”
燕十三依言起身,但忍不住在谢晓峰耳边故意压低声音道:“原来你不爱说笑?”
谢晓峰正仰头观望两人坠下来的那个出口,被燕十三气息一吹,耳根更热,他怕燕十三误会自己意思,慌慌张张想要解释,却在千百句更好的话里寻了个听起来最傻的理由:“……这,这床不好。”说完后醒悟过来,再收话已迟,只得急往密道前方走去
燕十三一怔,随即明白他话外之意,不禁大笑。
果如两人所猜,少清清没有浪费大老板为了自己享乐所做的这条密道,燕谢往前行去,密道尽头处便是假晓月楼的一个房间。如此看来,也许连这空间都是早已有之,只不过并非是以假乱真之用。那么,少清清能在短时间内布置好一个“晓月楼”也算人力可为。
或许是因为大老板这条密道是为自己所用,或许是对它的隐蔽性极为自信,一路并无任何机关埋伏。纵然之前听谢晓峰提过少清清设局,燕十三踏入“晓月楼”大堂时仍难掩惊讶之色:“…如此布置,难怪连你也没认出来。”又看到地上大滩血迹,脸色一沉,目光不由阴鸷。
谢晓峰见他表情变化,不想他忧心,故意接话道:“原来我在燕兄心里这般敏思善察?”
燕十三转头瞥他,道:“若是韩大奶奶在此,说不定比你早认出真假,你说我是否在赞她敏思善察?”
谢晓峰忍不住低头笑出声:“燕兄虽只大我五岁,嘴上功夫却像比我多修行十几年。”
燕十三几步凑近,低声道:“三少爷也不必嫉妒,反正从今怕是要一同修行……”
谢晓峰呆呆眨眼,正在想如何回这撩拨之词,忽听那个连通后厨的出口吹来一阵热冷交杂的风,其中隐隐传来人马嘈杂之声,并间少女的嘶喊——听起来哑中带哀泣,竟然有几分像是娃娃。燕十三也一愣,两人再听:根本就是娃娃!
这下子燕谢不再玩笑,对看一眼,容色严整,匆匆往外而去。初时他们疑心是娃娃遭遇危险,待远远见了十几快马上的人着的都是神剑山庄衣色方明白是友非敌,很是松了一口气。娃娃已经哭得乱七八糟,见到两人出现,静止一瞬后越加敞开真心,扑过去抱住他们继续往九十十一乱下去,若不是燕十三放下颜面装作伤重哎哟两声,光是女孩眼泪足以救火好几回。
神剑山庄的弟子们扶三人上了马车,接下来便要去医馆疗伤。谢晓峰揽住尚在抽噎的少女,于燕十三身边回头望了一望终于烧到颓势的晓月楼:有诗文曾将烈焰比作红花,可烧到猛烈的火只有狰狞,与花朵无半分相似。人火为火,天火为灾,这场火本也是一个凡人所燃,却因为扭曲的执念,将它变成天上坠下的一炉苦海恶业——谢晓峰曾多次心惊于少清清何以做到如此地步,然而也只有人,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人世苦乐,若是一场大梦,那这梦深梦浅,大约唯有其中之人才能讲明。
谢晓峰有些出神,忽觉燕十三的手指强硬地探过来,一路划过自己手心,压到腕间。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身边的黑衣剑客微微一笑:“探我的脉。”
原来他这么一伸手并不是为了去按谢晓峰的手腕,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手腕递到对方指尖。两人手掌相握,都抓着对方命脉,没有谁比谁少给一分,也没有谁要对这一路生死相托的情谊论恩言谢。
谢晓峰乖乖探他脉搏,脸上神色初时还是困惑带一点不安,过了片刻终于眼睛渐有光彩,朝燕十三睁大眼睛。
燕十三笑道:“神医嘱我放下执着,我却要庆幸终是心怀执着。”
谢晓峰愣愣地看着他,也跟着他笑。
娃娃探过头,她见两人神色,知道不是坏事,可又听不懂究竟说些什么,又好奇又恼火,且因为不停抽气,说话不太成个:“停,停车!我不坐这里了!”
这一年的雪来得极早。
翠云峰不仅山势挺拔,草木秀丽,更因这山势草木而气候温和,冬夏都更舒适。往年深冬的雪落到这里只剩薄薄一层,日光和煦足以杀白返翠,可今次的雪不仅早,而且多,沉,顽固。
上山步道的积雪虽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但神剑山庄的花园和屋瓦上仍无人染指,白艳艳的雪光点亮原本庄严沉稳的建筑,令它焕发出一种锐利又张扬的冷酷来。
小金起得比同屋的其他女孩要更早些。她原是年初入神剑山庄,管家见她机灵可爱,让她去做三少爷的侍女,然而还未等她从习各项事务完毕,谢晓峰已然离家,她便去做厨娘帮手。然后便是天尊事起事毕,谢晓峰同燕十三,娃娃等人回了山庄,但仅仅几日就匆匆离去,燕十三也随之下山。
燕谢两人再回来时,把全庄上下都惊得不轻,即使是灭庄之危,他们也没见过三少爷伤得如此严重,燕十三也是从未有过的伤情,于是慌忙寻医诊治,要两人好好在山庄将养起来。
于是小金这才第一次见到少主,她原本是药师家出身,又在厨房做得极好,便重被安排来三少爷房间侍药奉茶。三少爷脾气虽然温和,人却固执,几番要求下,小金唯有端药茶和膳食的活儿可干,其他时间闲得太过,只得时不时去后厨那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如此一月有余。
药茶熬了一个时辰,天光从微熹变为清亮,小金在寒冷的空气里吐出一阵白雾,茶气袅袅游在她身后向谢晓峰卧房而去,她的心中跃动期待:三少爷长得俊,同她说话总是很温和,每天见到他自然成了值得一位少女开心的事情。
道旁松木仍未凋尽,白雪从沉绿的窄叶上被步音惊落,簌簌伏到小金的头发和衣领上,又被抖掉。她步伐快却稳,嘴里还偷偷哼着曲儿,正要进三少爷卧房所在的那处院落时,忽地从里面撞出个葱青色的团子来。
小金吓得往后一跳,腾出胳膊来护住手桌上两碗药茶。那葱青色的团子也一抖,来帮忙扶稳手桌,小金看清药茶全都安然无恙,大出一口气,抬头正想嗔怪眼前的人差点闯祸,神色却转嗔为喜:“娃娃姐!”
葱绿色小袄里一张带着伤痕但仍愉快的脸露出来,眼睛眨一眨,道:“小金!”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像一只慌乱的小狐狸。
小金笑起来:“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她探脑袋去看少主院内又回头好奇道:“你是来找三少爷吗?”身为侍女本不该这样打听贵客,然而娃娃同她们混得极熟,倒像一对新认识的小姐妹,加上小金也年少,私下说话也就没那么多规矩。
娃娃先是摇头,而后点头,小金被她弄得有点迷糊,猜测道:“莫非三少爷不在?”
娃娃连忙道:“在在在,只不过好像没起…。”她仔细看了眼小金,这才明白手桌上是什么:“你来送药?”
“是呀。往常这个时间三少爷应当早就起了才对,该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小金听了娃娃的话,有些失落,继而忧心起来。
娃娃含糊道:“这你不用担心,他倒也不是没起…”小金眼神困惑,她越发觉得解释不来,干脆伸手端起一碗药茶:“总之,我替你送这药给他,你就先回去吧,好不好?”
小金一肚子疑惑,最终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那就多谢娃娃姐了。…可你不是刚要走吗,你不是来见三少爷的?”
娃娃撇撇嘴:“我?我是来将功补过的!”
小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乖乖准备走,娃娃却看见了什么似的,又伸手拦住她:“小金,你拿着的另一碗药……该不是给燕大哥的吧?”
女孩儿点点头:“自然是给燕大侠的。”
娃娃噗地一笑,又收起笑正色道:“既然如此,你就一块给我吧。”
燕谢两人在神剑山庄养伤足足耗费了近两个月,一来是调养他们所损的元气内力,二来也为着燕十三原先的绝症——同谢晓峰当日在回程上探脉所得的结论一样,燕十三气血虽仍虚弱,但气海一线生机已盛,于这两个月间奇迹般地复原起来。众位名医说不准这到底是由于心中纠结化解,还是那三尾神药的功效,谢晓峰却不太在意:这个好消息已经足以让他愁眉尽展,不及想别的。
然而谢庄主很是想了些别的,谢晓峰第一次离家时他毫不为所动,这次幼子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回来,却似乎触动他极深。谢晓峰同燕十三回到庄里后,似乎是因为终于松了口气,当夜便身体发烫,昏迷过去,谢王孙在祠堂里闭门不出为其祈祷,直至天明。待谢晓峰从高烧中逃脱,睁开眼所看到的,除了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燕十三,出乎意料地尚有憔悴的父亲。这对父子相顾无言,各自感觉微妙地多了一分什么转变。
自此养伤的养伤,整顿的整顿,到了燕谢两人基本伤好后,谢家这对父子又在祠堂独处了一天一夜,至于谈了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又过了三天,谢晓峰和燕十三,连带娃娃,齐刷刷地在神剑山庄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他们一块消失的,还有两匹三少爷向来喜欢的骏马。
谢王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惊不怒,似乎早已知道,除了叹口气,只是吩咐下人仍要日常打扫三少爷卧房,也“顺便收拾好燕大侠的客房”。
小金偷偷问年长的侍女,三少爷莫不是跟娃娃姐私奔了,那姐姐先是教她不要乱说,又道,怕是三少爷跟燕大侠私奔了还更像些。
她是负责清扫两人卧房的。
娃娃指住树梢一点新绿喜孜孜回头,要燕十三看。
燕十三懒洋洋抬眼,笑道:“春日回暖,自然有新芽,再往南走,说不定尚有山花烂漫可看呢。”
娃娃自觉被看低一分,又确实觉得自己见的世面不如燕十三多,干脆皱一皱鼻子,偏头去看谢晓峰:“谢大哥,我们再往南去,要做什么?”
谢晓峰回答娃娃:“整顿江湖,行侠仗义。”他又轻轻侧头,望着燕十三笑一笑。
燕十三也对他笑了。
END.
作者的话:
哎呀终于写完了!感觉结尾可以配个《难念的经》当BGM(请大家都去催一下嬴柱柱的同名燕谢文!
基本上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同人故事,没啥巧思也不奇崛(主要是写不出来),老老实实受伤表白打BOSS,最后结的也很温馨家庭剧,不过能完结我已经很开心了,毕竟是第一个五万字以上的完结故事。
15年我许了个愿望是“写一个故事”,很高兴如今能完成这个心愿。
同时很幸运看到《三少爷的剑》这部电影,对电影本身的观赏打分不提,我个人极为喜欢谢晓峰和燕十三这两个角色,并且私自做了好些解读,比如对于燕十三“血肉凡人”和谢晓峰“抑郁症”及“纯然剑心”的描述。尤其是对于谢晓峰这个角色,他的自毁固然是我永恒不变的萌点,同时对他情绪的来由(原生家庭及自我认知)亦有个人原因的偏爱。因此谢晓峰这个角色,虽然没加私货,但含了许多私情。
再次感谢阅读,点赞,推荐,留言此文的你们,一直都是随便写随便坑的我固然明白文是为自己一腔心头血而写的道理,也在这漫长的惰性和倾诉欲的拉锯战中明白,读者的鼓励和关注是对抗懒惰最好的弹药。
后记搞得跟我写了几百万字似地有点不好意思…………但我真的第一次完结这么长的文嘛!!
最后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