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万重 寸心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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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璟记得再次见到云卿那日,是永昭六年的仲夏。
她化名千逸,女扮男装,在胜棋楼中设下擂台,一举拿下十连胜。就当众弈客纷纷认输,陆续散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俊俏少年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对她合袖作揖,含笑道:“在下要挑战公子。”
她的心绪微微有些凝滞,眼前的少年长着一对绀青色的杏眼,睫毛纤长浓密,肤如凝脂、酒窝浅藏,同样绀青色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半绾着,不禁让她晃了神。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注:本段引自现代作家白落梅的《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隔了十一年的幽幽光阴,她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一盘棋局,她赢了他半子,却失掉了整颗心。
Chapter 24.1
日沉阁【上】:焚衣思故人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注:本段引自宋代文学家苏轼的《赠刘景文》】
菊月已尽,露月将至。
晚风中的暖意日减,寒意渐增。
慕容璟只身一人立于亭中,身披斗篷,享受着晚风裹挟下的阵阵凉意。
寒,可以让人清醒,冷,可以使人理智。
“怎么一人在此吹着冷风?”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用回头,便知来人:“母亲,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这响铃散虽有致幻作用,却可以被克服。可高大人向来心性坚定,到底是什么事情,可以让她陷入幻象之中呢?”
慕容淑嫌石凳凉,没有坐下,而是走到风口与慕容璟并立。
“这下药之人必定对高氏十分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过去,就连这三重天外的诸仙,甚至九重天外的众神也不例外。”慕容淑的语气温和,有着看透世事的恬然。
“放不下的过去?”慕容璟思索道。
片刻后,她的眼中无声地滚落出两滴泪来,又被她以极快的速度拭去。
“对高氏十分了解,母亲的意思是……”慕容璟有些不可置信道,“这内奸不是回鹘派来的?”
慕容淑点点头:“一开始我也觉得无法相信,但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那个再难以置信,也是事实。”
两人望着湖面,陷入良久的沉默。
欢愉的笑声打破了沉默,慕容琛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瞳色碧蓝的长毛猫站在院中。
慕容璟和慕容淑回头异口同声地问道:“哪来的猫?”
“皇姐派云柔姐姐去云梦了,要一个月才能回呢,正好我喜欢这猫,就借来养了。”慕容琛抚摸着怀中猫儿雪白的毛发道,“对了,它还有名字呢,叫‘云裳’,是纪氏的二小姐。”
慕容淑不禁笑道:“这云柔,虽办起事情来像模像样的,可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慕容璟走上前,将那猫翻身,看着它朝上的肚皮道:“可这明明是只公猫呀?”
慕容琛无所谓道:“管他公的母的呢,反正可爱好玩就行了。云哥哥那儿也有一只,跟这只是同出一胎的,叫‘云逸’,飘逸的逸,脾气暴躁得很,动不动就用尾巴扇人大嘴巴子。”
慕容淑笑意更盛:“说不定那只是母的呢,这兄妹俩真是有趣,给公猫取了个女孩名,又给母猫取了个男孩名。要是这猫能说话,怕是少不了挨一顿指责。”
“是啊,什么时候我把云哥哥的那只也抱来玩玩……”慕容琛抬头看到慕容璟脸色沉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忙道,“这儿冷,我就先走了……”说完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自从成亲后,云卿便成了慕容璟的禁忌。
虽然慕容琛照样不避嫌地找云卿和云柔玩,可只要他一提到云卿的名字,慕容璟的脸色便会霎时间晴转多云再转阴,让他背后一阵凉。
在云卿面前也是,只要他每次不经意地提到慕容璟,云卿虽不会斥责,可他的笑容总会骤然僵住,再尴尬地转移话题。
露月,朔日。
秋祭,寒衣节。
继清明,中元后,大周迎来了昭宁三年的又一大型祭祀日。
抵达云梦已有三日的时间,云柔坐在郊外池塘边的石头上,架起一把柴火,面对着粼粼的波光,将思念随寒衣相寄,又在余烬中把过往追忆。
草丛中渐渐行进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猜到了来人是谁,云柔头也没回地问道:“这么冷,怎么不进屋去?”
那声音回道:“大人是在此祭祀吗?”
“是啊,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想起我那已经不在了的爹娘。”云柔对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回想,故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爹娘?大人不是纪尚宫的女儿吗?”少年疑惑道。
“尚宫是内官,内官怎么会有孩子呢?”云柔笑道,“她是我的养母。”
“这样啊。”少年走上前,找了一块邻近的石头,与云柔同向而坐。
云柔道:“我原本不姓纪,姓赵,叫‘赵云柔’。生活在长安城东街的光阴巷里,我的爹娘是木匠,就是士、商、农、工中最下等的那一类人。但是他们对我很好,虽然不富裕,可从没让我饿着,还送我去学堂读书识字。”
回忆起儿时,云柔嘴角带着笑意:“尚宫大人是个很好的人,身居高位却有一颗慈悲之心。自打我记事开始,巷子里的孩子就受着她的照拂,包括我。我曾听爹娘说,在我出生时,是尚宫大人为我取的名。九年前因为一场意外,他们不幸丧生,后来,尚宫大人将我收做了养女,我便改姓纪,成了纪氏冒牌的大小姐。”
“大人您还是很幸福的,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又遇上了有权有势的养母。不像我,爹娘死于战争,我从小就成了孤儿,后来走投无路只能参军。”少年的眼底有了一抹黯然,“虽然我没有上过战场,可我现在已经找到活着的意义了。有一次高将军来营中,她告诉我们练兵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震慑,震慑他国不敢侵犯我大周。只有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才能最大程度上地减少战争,减少流血。”
“我想成为高将军那样的人,有胆识,有智慧,入仕却不势利,善战却不好战。”
“你叫什么名字?”云柔问道。
少年拱手作揖:“末将名叫‘公冶昶’。”
云柔笑了笑,喃喃道:“听姓氏,应是一落魄贵族。”
华夏文明数千年,谁祖上不是一王侯将相呢?
不过是时间流转,世事变迁,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少年望着湖面,铿锵有力地说道:“愿大周早日收复回鹘,边境再无战乱,以慰太师大人在天之灵。”
云柔笑了笑道:“还有,愿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寒衣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思念随着飘飞的灰烬奔向远方。
此刻的云柔和公冶昶,谁都没能想到,当年随口对着湖面许下的愿望,在三十年后成了现实。
宁熙八年,已是大周丞相的云柔和大司马公冶昶站在烽火台上,眺望着收复回鹘的大军凯旋,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群星璀璨,秋风瑟瑟。
幸运的是,这样美好的夜晚,再也不会被那猝不及防的战鼓声给打破了。
慕容琛抱着猫去纳兰府串门,原本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云裳在见到云逸后,活泼了不少。
慕容琛看着地下白毛球,对着云卿道:“我二……我发现这云裳好像是公猫哎,你说云逸不会是母的吧。”
云卿脑袋一懵:“什么?云裳是公猫?”
慕容琛道:“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们兄妹俩有什么恶趣味,喜欢反向取名呢。”
云卿往前一扑,将云逸抱起来,慕容琛掀开它肚皮瞅了瞅:“嗯,没猜错,这是母的。”
云卿愣神半晌,对着慕容琛吩咐道:“你可千万别告诉云柔这云裳是公猫。”
“为什么呀?”慕容琛不解道。
云卿压低了声音道:“她一直把这猫当姐妹,沐浴的时候丢一旁,睡觉的时候也要一起……”
慕容琛不屑道:“切,我还以多大的事儿呢?这猫又不是人,它能懂点什么?”
“我怎么感觉我们俩现在的谈话它就能听懂呢。”云卿指着两个白球,轻声道,“不信你喊一句‘云逸大傻子’试试。”
慕容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声音提高了一个度:“云逸,你这只大傻子。”
两团毛球齐刷刷地转身看向他。
一只眼里充满着疑惑和不解,另一只怒气冲冲,健步如飞,猛地上了桌,扫动长尾,给了慕容琛三个大嘴巴子。
“噗。”慕容琛边清理着脸上的猫毛,边害怕地起身向后退:“这,这,这不会真的听得懂人话吧?”
云卿瞟了他一眼,冷哼道:“我就说嘛,谁让你不信?”
慕容琛这人明面上看着是个浑不吝的人,可实际胆小得很,忙双手合十,对着云逸狗腿道:“姑奶奶,小的错了,您可别记仇啊!”
昔垚端着果盘走过来,一旁的含烟抱着不到一周岁的知桉,静静站在一旁。
由于慕容璟的浪荡名声在外,昔垚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慕容璟。
可慕容琛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又嘴巴甜,昔垚对他印象倒是一直不错。
“垚姐姐,这知桉长得真好看。”慕容琛打量着暗夜手里的孩子,“就是感觉长得不像垚姐姐,也不像云哥哥,不知道像谁……”
云卿怕他联想到司徒楠,打断道:“这不才十一个月,能看出来点什么。”
慕容琛沉思皱眉道:“也是,不过这性子还挺像垚姐姐的,不哭不闹,就连逗她都懒得笑,真高冷……”
云卿道:“她只是比较乖,世上有吵闹的孩子,自然也有乖巧的。”
他又指了指慕容琛:“不用猜就知道你小时候肯定是那种很吵的。”
“云哥哥,你怎么知道?”慕容琛来劲了,“我跟你讲,我自从会走路,这府里就没安宁过,有时候十几个奴仆抓我都抓不住……”
听完了某人的光荣事迹后,云卿假笑道:“可以想象,毕竟三岁看老。”
临走的时候,云卿问慕容琛要不要换只猫抱回去玩玩,慕容琛还在被扇嘴巴的阴影中没走出来,笑着以男女有别为借口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