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好像要过很久才长大。但是转眼也下起了雪。是一个午后,没有风,却寒冷。我和婧儿坐在屋子里玩,忽然婧儿眼睛盯着窗外,兴奋了起来。她跑到院子里,张开双臂奔跑起来。
“哇!下雪了!下雪了!”
我也跑到院子里,和她一起欢快地嬉笑着。来自南方的她很少看到雪,所以她格外高兴,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
“你看!你看!”
然后我就看到一片片雪花融化在她的手心。
下午放学以后,天光已晚,但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在路灯下熠熠生光。那时候路上车很少,很安全,我和婧儿在路上滑着雪回家去。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我堆了一个大的,婧儿手小,只堆起来一个很小的,把它放在我的雪人旁边。
“这是小哥哥,这是我。”婧儿指着两个雪人说着,咯咯笑起来。
婧儿把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在嘴巴上,用力呼着热气。
“好冷,好冷。”
我把婧儿的手握在我的手心,用嘴呼出热气,虽然我的手也是冰凉的,但是我仍然努力温暖她的冰冷。
“还冷吗?”
“不冷了。小哥哥,你真好。”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雪花一般通透的光芒。
雪又开始下了,落满了我们的肩和发。那年的雪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后来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在北方见过这样如鹅毛如柳絮、落地无声却飘然入梦的雪。后来的雪萧瑟冷冽,像沙子一样,吹在人脸上生疼,落地不久就被过往行人车辆碾得一地污浊。
下了雪,就快到过年了。放寒假不久,婧儿就随父母回到了南方的故乡,听说过完年就回来了。我还记得婧儿依依不舍地与我告别:
“小哥哥,你等我回来啊。我很快就回来的。”
鞭炮响起来的时候,隔壁的房子门户紧锁,不闻人间烟火一般。每天看到那扇紧锁的门,我的心里感觉空落落的。父亲买了一些烟花,但是嫌我年纪小,藏在柜子上面不让我碰。
深夜里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到绽放在空中的烟花,心里就想到了她。有一天趁父母出门,我把桌子搬到柜子下面,踩着凳子爬上桌子,努力踮起脚尖,摇摇晃晃地伸手,终于够到了渴望的东西。
我把烟花藏在厨房的角落里,等待着婧儿的回来。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思念一个人,这种甜蜜又心酸的感觉,让我记了很久。
婧儿回来的那天,天气很好,就好像春天真的来了,风很暖。她一进院子大门,就喊着小哥哥,我闻声而出,和她在院子里大笑着迎接这一刻的喜悦。只是分开几个星期,却像是久别重逢。
晚上,我让她在离家不远的一片荒草地边等我,那里人烟稀少,却安静详和。我抱着烟花跑去找她,把烟花放在不远处。
“你往后走走,别炸着你。”我边说边蹲下身子,手里的打火机冒出火花。
她往后走了两步:“小哥哥,你小心点!”
我点燃引信,马上起身跑回婧儿身边,远远看着引信越烧越短,最后火花消失在黑暗里。我们仰望着夜空,星星很少,幻想中的绚烂也没有绽放。我们两个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冬天寂静的夜晚里,远处偶尔有人燃放的烟花,光芒却照不到寂寞的我们。
“小哥哥,怎么回事?”婧儿拉拉我的手。
“不知道。”我心里有些难过。
“没关系,以后再给我放烟花看好了。”婧儿很懂事地安慰我。
“婧儿,我欠你一场烟花,我以后一定补上。”
回去的路上,婧儿拉着我的手,安安静静的。走进没有路灯小巷里,她就在黑暗里轻声唱着歌: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回到家门口,大门上挂着的红灯笼亮着。推开门,灯光下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好长,就像大人的一样。
六
那时候的元宵节灯会就在城里面,中午的时候就看到路上有很多车厢彩灯在马路上缓慢前行,开头的一辆车上面的人敲着锣鼓,马路两边很多人驻足观看。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乐趣,晚上要去逛灯会。但是成年以后,几乎再也没有去过。现在的灯会大都开在郊区或者县城,为了不影响市区的交通,也可以带动一些县城的经济发展。那些事,也就离我们越来越远。
晚上两家人一起去城里看灯,路上人山人海,大抵是全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殊不知他们也成了这热闹的一部分。大人们在两边走着,说着话。我和婧儿夹在大人中间,拉着手,淹没在人海里。
我记得那晚灯会是在一个公园里,公园很小,但是人很多,挤来挤去的,我一扭头,婧儿就不见了。我突然慌了,叫住了大人,开始四处找去。我听到了人群里的哭声,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婧儿正站在路边大哭着。
我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她看见我,哭得更厉害了。
“小哥哥,你到哪儿去了!”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
我把她揽进怀里,她的额头顶着我的下巴,脸颊贴着我的胸膛,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哥哥,别丢下我。”
我听到她小小的声音从身体里传出来,消失在尘世的喧嚣里。但是我们都无法预料未来的事情,于是抱着最好的希望,却从没有勇气做最坏的打算。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和婧儿就像兄妹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那时候的我们不懂青梅竹马,只知道这样的生活平淡却快乐。
很快我就十二岁了,我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像是无处而来的风,隐秘却凛冽。我站在原地,听到身体里骨节生长的细碎声响。
婧儿也长大了很多,不再扎着羊角在大街上晃,换成了长长的马尾,穿着格子的裙子,也不再大街上喊着小哥哥,然后奔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因为如果她跑过来要拉住我的手,我会告诉她:
“男女授受不亲。只有男女朋友才可以这样。”
“什么是男女朋友呀?”
“就是长大以后会和你结婚的人。”
“那小哥哥长大以后我跟你结婚吧?”
“不行,你是我妹妹。“
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一脸委屈的样子。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拉过我的手,而我的手一直留着位置,心里隐隐约约闪现一个女孩的身影。
那年的盛夏格外闷热,空气里满是躁动。傍晚我们在树下乘凉,看到一队蜻蜓从北向南低飞,匆匆掠过我们的头顶。排列起来的蜻蜓队伍宽足有一米,长度尚不可记,翅膀扇动的声音在耳边持续回响。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不久,一场暴雨降下来。雨势没有减小的兆头,越下越大,大的雨滴最终变成了冰雹,接连不断地砸下来。我们都躲在屋子里,屋顶的砖瓦被砸烂了,雨水渗下来,母亲用锅碗瓢盆接着雨,不让雨水把床褥淋湿。
我和婧儿打着伞躲在屋里面,婧儿很害怕,身子有些颤抖。听说在屋里面打伞人会长不高,但是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我该长大的时刻了。我开始意识到男人的成熟与身高无关,重要的是要有结实的胸膛和肩膀。
后来电视上说这是一场百年一遇的冰雹,这是我步入青春期的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