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惨淡,他咔嚓咔嚓大步走着,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一脚踢开地上的泥泞,有硬币哗哗滚开,散了一地,在月光下闪着鬼魅的银光。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着。
他是个孤独的行者。背后他那美丽端庄的妻子和可爱漂亮的孩子,他毫不留恋地离开,离开那个舒适安稳的家,去向不可知的未来。没人什么可以阻碍他的脚步,哪怕他妻子的苦苦哀求和流泪。没有人可以理解他的选择,甚至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清。
众人都猜测他突然离家出走的原因,和舞女私奔,到巴黎过奢华生活……结果他却租住在一家破烂不堪的小旅馆,开始了他简陋的新生活,他要画画。没有人知道他有过这样一个爱好,过去四十多年他一直是个本本分分的证券经纪人,过着平淡却看似幸福的生活。而他突然抛家弃子,只为这个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原因,他要画画。
我怀疑是否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埋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真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
他居住在巴黎,开始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外人看来噩梦般的生活。他不懂人情世故,对外界的一切要么冷漠,要么冷嘲热讽。别人的看法他从不在意,没人知道他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东借西借,几欲饿死。
走在大街上,他就是个活脱脱的乞丐,还是个脾气古怪惹人厌的乞丐。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天才,只有一个人例外,老好人施特略夫。他是个平庸的画家,但却是个极佳的鉴赏家。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
施特略夫怜惜这个奇才。所以在他生病几乎丧命的时候,他不顾妻子反对主动对他施予援助之手,他并不感恩戴德,反倒处处嘲讽谩骂。而他毫不在意,日日夜夜精心服侍直至他慢慢恢复。
而冷酷无情的他却给了这个老好人当头一棒,他的妻子要和他一起走。这几乎毁掉了施特略夫的所有希望,在他眼中,他的妻子是圣母一般的存在。如今,一切都坍塌了。
而给他带来这灾难性一击的他却是轻描淡写,心安理得。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会爱上一个女人呢?尤其又是个世俗如他抛弃的前妻一般的女人。他很快厌倦,直至导致施特略夫妻子服毒而亡。
在任何人眼中,他都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然而当施特略夫恼怒地举起刀子准备刺向他遗留在画室的一幅画时,他突然被震骇住了。
“那真是一幅伟大的、奇妙的绘画。我一下子被它震骇住了。我几乎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我移动了一下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脚踢在刮刀上。我打了个冷战。”
人人都在谴责他的无情和卑鄙,而他却毫不在乎,甚至勃朗什的葬礼他都没有在场。他的灵魂是孤独的。他的画里隐藏着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他似乎竭尽全力想挣脱某种束缚着他的力量。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而他又将如何寻求解脱?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他注定是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经过多年浪迹他最终流落一个太平洋的偏远小岛塔希提上,他终于找到了安放自己灵魂和身体的地方。
这是个未经文明沾染的地方,人们粗蛮却又真诚。在这里,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真正的女人爱塔。这个土著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地陪他度过人生中最后那段患麻风病最难捱的时光。
我相信,最后几年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虽然身体承受着麻风病的痛苦,然而他久久挣扎的灵魂是安详的、恬静的。他们承受着别人的唾弃,却彼此相偎相依。他们与世隔绝,却那么宁静美好。他把他灵魂中的一切热情一切动荡不安都描绘在他们小屋的墙壁上,天花板上。
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对于死他毋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死了。那所他用尽毕生精力绘制壁画的小屋在爱塔的手下付之一炬。爱塔是个懂他的女人,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遗愿。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然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