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你心里永远是根正苗红的二锅头,怕举杯,酣畅淋漓,然后痛哭流涕。
2013年回老家过年,收拾老房子的时候,在一个破旧的纸箱子里发现了好多小时候的画片,旁边放着我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另一个箱子里放着超仔写的小说《方便面》,旁边有小舟写的酸诗,还有一只退了色的MP3。
1
曹昆用买鞋的盒子养了好多蚕,塞在课桌里。我可劲儿的把家门口并没有长开的榆树的嫩叶拔光,喂蚕。林捷家门前有棵大槐树,我们爬上槐树,满嘴塞满了槐花的甜和香,没有去午后的第一节课。
曹昆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说,有福你享,有难我当。
林捷塞了一嘴槐花,冲我们傻笑着。
曹昆把养大的蚕一毛六只,卖了好多毛钱。分给我和林捷,我们吃着一毛钱买的冰棍,罚站在教室门口。
我考了倒数第一。
林捷偷他妈妈还没用完的线轴,拿橡皮筋做了一只老慢牛,放课桌上爬呀爬,曹昆趴在课桌上低着头鼓捣着他的蚕,我拿出装在口袋里的画片,有海尔兄弟、黑猫警长、金刚葫芦娃,我把它们一一分好,一叠一叠堆在桌斗的左边。
教室里来回飘着各色臭脚丫子味儿,电扇呼呼的响阿响,课本翻了一页又一页,老师在讲加减混合运算。
2
时针指在18:30,晚读。
小舟从铅笔盒的第二层,拿出了那张涂抹了好多次的酸诗:
“相信青春,所以越爱越深,但必须爱。
用于牺牲,所以死去活来,但必须来。”
我说,真酸。然后翻着好多笔友写来的信。
超仔把毛片藏在语文课本里,越看越深。
他说,为什么毛片不能光明正大的看。
我说,可以。没人拦你。
笔友借课堂内外给我看。
可我想看金瓶梅。
虎哥喜欢《鬼吹灯》,从校门口的地摊上淘了一串不像野猪牙的野猪牙,他说辟邪。
我喜欢听虎哥的MP3,省下一天的饭钱,买一节七号南孚,胜过吃好几天的饭。
那时候有首歌叫《忘不掉的伤》。
我把歌词抄下来,写在信纸上,给远方的笔友。
初中那会儿,晚上熄灯以后,会顺着二楼的窗户,跳到楼下的煤堆上,跑学校外面的新概念网吧,打一夜游戏。
然后我蹲在教室的门口写检查,他们都蹲在教室的门口写检查。
小舟的矮子情人鄙夷的从他面前走过,隔壁班的笔友买了一瓶冰镇可乐,偷偷放我旁边。我一口,超仔一口,四个人每人一口。
趴在午后的教室里,黑板上抄了好多数学题,一觉睡着,梦到题做完了,虎哥和小舟在前桌抢MP3,争着听唐磊的《丁香花》,我含笑着,因为你们的名字就是它。
3
曹昆的蚕结成蚕蛹之后,他把繁殖在报纸上的一大片蚕子给我,林捷的老慢牛也不玩了,让我放在我的铁铅笔盒里,槐花也落了,任凭风干将记忆老化。
曹昆说,明年早点去山后面采桑叶给蚕吃,多养上几盒蚕。
林捷说,明年可以多摘些槐花,炒菜吃。
榆钱是不是也很好吃?
小舟给我们买了一箱华龙干脆面放在宿舍,拿走了我们一周的生活费,给矮个子女生买了一盒巧克力。她吃巧克力,我们四个人啃一箱干脆面。
虎哥买了一本信纸,给笔友写信,字大并丑着。然后他把刚下好多歌的MP3给我听,我替他写信。
“你是四月里的春风,很高兴漫天的飞絮送来了你的信,我读周易,但不木讷,若说娇羞,些许有些,希望与你交往并交心,而不负此生。”
我说,虎哥七月没柳絮。
虎哥呆逼,伸手撕了又重新让我写。
我把抄好的《丁香花》歌词给他,他送给了隔壁班给我送冰镇可乐的女孩。
4
雨很大。
“林捷,快跑......”
三米高的洪水席卷而来,嘈杂、尖叫。
我跑远了。
曹昆又回去了。
他一手扒着坡边小树,一手拽着林捷。
我站着,被雨淋了两个小时,没有哭。
学校停课了,上学经常走的河沟,积满了一米厚的污泥,大河冲走好几个学生。
好几天没说话,坐在家门前的榆树上,抓一把榆钱拼命的塞嘴里,塞着塞着就哭了。七月的阳光像巴掌一样,抽的我心酸、心疼。
榆钱确实不好吃,太苦太涩。
曹昆和林捷两个名字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飘没了却会时常在梦里出现。
那是特大洪水灾害的1999年,我7岁。
我长大了,可他们在梦里依旧那么小。
5
小舟撕掉了所有的酸诗,跑到学校后门的操场上跑了好多圈,我坐在主席台边陪他一起淋雨。
超仔不上了。好像不和我们一起毕业了。
我带着虎哥的MP3,一个耳机进水了,只能听一半。
雨还在继续变大。
我蹲在主席台边,突然想起了曹昆和林捷,哭的很痛很痛。
2000年我把曹昆给我的蚕子放在自己的贴身棉袄里,养了好几盒蚕,林捷的老慢牛放在我的铅笔盒里,从来没离开过。我经常自己爬上林捷家门前的老槐树,噻一嘴槐花,靠着三枝杈,阳光真好。
后来我一直考班里的第二名。
六年级的结业考试,我在语文卷子写着曹昆的名字,数学卷子写着林捷,还有一张叫做社会的科目,写着我的名字,我一个字没答,却在语文和数学卷子上写的满满的。
我没有小学毕业,所以也没有毕业照。
这样我们可以一起不毕业。
6
超仔没有和我们一起毕业,虎哥把MP3留给了我。
小舟说,他还爱那个矮个子女生。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高中,小舟和虎哥还是相依为命。
我这样告诉自己,今后一定有难同当。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回老家,都会去和曹昆和林捷的父母吃一次饭,他们泛黄的黑白童年照,摆在大时钟上面,他们抽香,我抽烟。
我长大了,他们再也不会长大。
林捷家门口的大槐树下,落了一地槐花,我知道,现在的小孩也一定没吃过炒槐花。
每次从曹昆和林捷家出来,都会爬上那个老槐树上哭很久,我在想,他们的爸妈也一定是在我出门以后,才敢哭出声吧。
7
我和超仔去参加小舟和虎哥的葬礼,很简单,人也很少。
虎哥为了救落水的小舟,俩人都没从水库上来,尸体也没。
我还记得小舟的酸诗:
“相信青春,所以越爱越深,但必须爱。
用于牺牲,所以死去活来,但必须来。”
不知道矮个子知不知道小舟的事,也许她知道,也许她装作不知道。
夜深的很,但不够冷。
MP4都已经时过境迁了,可我为什么对虎哥留给我的破MP3记忆深刻。
我哼唱着《忘不掉的伤》,哼唱着《丁香花》。
超仔烧一张张的纸。
小舟和虎哥也要抽香了。
我看着超仔,眼泪嗒嗒的流。
“就TM剩下你一个兄弟了。”
8
背负着失去的成长总会显得遍体鳞伤,他们安静的抽着香,我却总会,满是感伤。
别说上帝是公平的,至少对他们是残酷的。
后来我一个人。
走好多路,
看好多风景。
曹昆说,明年早点去山后面采桑叶给蚕吃,多养上几盒蚕。
林捷说,明年可以多摘些槐花,炒菜吃。
小舟把写好的诗念给我听。
超仔问我,为什么毛片不能光明正大的看。
虎哥说,七月也会柳絮飘飞。
我说:兄弟们,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