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鞭痕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放羊娃的身份称谓自己。在身边好友看来,大抵是一种自我调侃,用来取悦大众,消费谈资的蹩脚名号,不过这在于我却有一段不可磨灭的伤痕记忆,那是无数艰难岁月给予的标签,提醒我勿忘本根,恰如我肉体上的胎记疤痕,终生随行。
我的故乡大概是中国城市化的最边缘地带,村里的水泥路直到五六年前才修好。在我见识还很浅薄的时候,我曾这样问过长辈:“这世界上还有比咱们村更穷的地方吗?”长辈咧嘴一笑,未置可否。贫穷给了我们农村娃早早安身立命的很多本事,却也让我们尝遍了生活的多舛和艰辛。
放羊这个营生是从我祖父手里便开始的,我们家族从苏北逃难至陕西,在一穷二白的原始家族积累背景下,根本就没有白手起家的可能。生产队分队时,祖父要了几头羊,从此依靠着这群牲畜的生息繁衍,逐渐在村里有了几孔窑洞和少许成色欠佳的土地。许是求生的不易让这个老人变得薄情寡恩,在他年迈无力的时候,非要后辈们拿金钱来换取他的家产继承,其实也不过十来头羊而已。
在祖父的坚持和要挟下,当时还在村里的私人水泥厂打工的父亲从老板预支了半年工资,才勉强满足了祖父“卖羊”的交易要求。多年后,父亲提及此事,一直耿耿于怀。直到祖父入了土,他才声泪俱下地给我们详尽讲述了这段过往。
因为家中债务问题,父亲依旧在水泥厂做工。我和弟都年幼,放羊的鞭子便不得不传到了母亲手里。母亲原本出生在富贵家庭,嫁到我家本身就受了委屈,如今又要当个牧羊女,这对她的确是作践般的不公平。
而母亲历来任劳任怨,对于放羊这样的职业从来没有逃避推卸,我深知母亲的辛苦,放学回家常给她作伴。几年后,羊群的物质效应逐渐显现,家里的条件也稍微改善起来。
有一年的春夏之交,庄稼人刚种上豆子红薯,母亲放羊去山上,路过一户村民的豆子地,羊群贪吃跑到这家人的地里踩踏,尽管母亲立即驱赶,却仍给对方庄稼造成了不小损失。那一对夫妻刚好撞见此幕,用粗鄙的言辞对我母亲进行了侮辱,母亲气不过,和对方发生了口角。几番争吵中,那男人从我母亲手里抢过羊鞭,气急败坏狠狠抽打着羊群,母亲见状忙去阻止,那男人正在气头,不由分说拿鞭子就抽向我母亲的身体,母亲凄烈地喊叫着,那一对夫妇却毫无停手的意向……
晚上,母亲放羊归来,头发蓬松着,父亲上下打量问其故,母亲搪塞说摔跤了。随后偷偷跑到屋里,用香皂水清洗伤痕,我在窑门口见母亲身上满是伤,一时惊呆错愕,大声喊父亲来查看,父亲跑进屋来追问,母亲才噙着泪水告诉了实情。
我那时少不更事,听完母亲的倾诉,从院里摸了块砖就要去那人家理论,父亲追出来,严辞呵斥住了我,并紧紧擒住我的胳膊,我腾出一只手,奋力把砖头扔到了几十米之外……
当晚,母亲抹了药水睡下,我蹲坐在墙角叹气,月色冰凉的院落里,我听见父亲推开了羊圈的门,用皮鞭胡乱抽打着羊群。羊群凄惨地叫唤着,我听见母亲在炕上喊我,让我去阻止父亲的疯狂举动,我应着她的话,泪水簌簌滴落。
后来,我和弟为了报复那家人,跑到村里的公坟里,在每一个石碑上都写上了那对夫妻的名字。后来这桩坏事被对方知道,他们找我父亲要说法,双方动了手,对方被打骨折送了医,讹诈了我们很大一笔医药费,我的父亲还险些被派出所拘留。
事后,父亲对我们兄弟严加管教,并一再告知我们不得寻仇生事,他当时的一句话如今我言犹在耳“你们弟兄俩将来就混的有出息了,这才是真正的报仇。”
因为被鞭打事件,母亲多年来性格变得很内敛,几乎不愿主动和村人交际。我常自以为是她在隐忍记仇,然而在我毕业工作之后,她却常常告诫我多给村里人做好事,我故意向她数落村里人当初的刻薄和残忍,母亲反而已不以为然。直至今日,我始终无法理解她的信念和操守。
年已过半,母亲如今接触最多的还是羊群,每每看到她赶着羊群的背影,我总能想起她身上的鞭痕。那一道道血淋淋的印记,也淌在我的童年和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