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说的“寿星老”,是个“山寨版”石头镇人。
在我十几年的童年记忆中,他只存在了几个瞬间,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一直认为他是个外地人。
相比串门儿,石头镇的人更喜欢在大街上唠家长里短。村子里有两个比较宽敞的十字路口,路口四周不知道是谁摆放的石头和长木头,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与各种屁股的摩擦,它们变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无比,木头上的树皮已经脱落,树干也被人坐的黑黄中透着油光。这两个路口总是不断人的,甚至夏天的夜晚都能听到这里有人在黑着影儿聊天。
座位是老头儿老太太的专属,没话题聊的时候就坐在上面懒洋洋的晒太阳。若是到了冬天,老太太们会拿一个稻草编的蒲暾片儿放上面。汉子娘们儿们从园子里回来经过这里,总是会把铁锹靠墙放好,站着聊上几句。亦或直接两手倚着锹柄,只要听上一两句就立刻可以参与到话题当中。聊的无非是东家婶子西家姨儿,谁家孩子娶了个哪里的媳妇儿,很少会聊到石头镇以外的话题。
幼时父母对我家教甚严,见到长辈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一声以示尊敬的,而且要先问候年纪辈分最高的,我也因此非常害怕经过这两个路口(尤其是离我家近的那个)。坐着的人都是长辈,不管沾亲还是不沾亲,论乡亲辈儿也得称呼一声奶奶姥姥,于是性格腼腆的我会非常纠结于先给谁打招呼才不至于失礼,更纠结的是有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该叫大娘还是叫奶奶呢?这些苦恼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以至于那时候会经常先远远的望一望,如果路口人多,就多走两条街绕过去。直到现在,虽然不至于绕路而行,但经过路口的时候也有些心里发慌,这也许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童年记忆的影响吧。
第一次看到他,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石头镇的老人没有留胡子的习惯,但他的下巴上却有一绺长长的雪白胡须。嘴呵呵一笑就能看到空洞的牙床,只有一颗门牙还在倔强的站立着。眉毛跟别人也不一样,别人的眉毛都是横着长,他的眉毛似乎象征性的拐了个弯儿就往下生长了,几根银色长须能垂到眼角以下,太阳一照几乎都能闪出光来。脸上的肤色也比庄稼人润的多,白里透红。他总是微微低头颔首的姿态,背有些弓,手里一直拿着两个保定球叮叮当当的转个不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惹得一众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巴巴儿的瞅着这两个神奇的玩意儿。
我始终没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一眼看到他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西游记》里寿星老的影子,姑且就叫他“寿星老”吧。后来在小说中读到“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类的词语,也能马上想起他来。
“城里的大高楼住着多舒坦,还回这穷山沟子里受什么罪?!”人们经常这样问他。
“家里好,家里好。”寿星老依然呵呵笑着,眼睛眯成了缝儿。
从此,十字路口多了这样一位常客。他似乎很享受跟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感觉,石头镇发生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即便插不上嘴,也会笑吟吟的听着。偶尔听出点门道会突然问一句:“你们说的是不是谁谁谁家的孩子?”而这个谁谁谁,往往是已然去世的老人。
有几个夏天的傍晚,还曾看到他在村子南边大河里钓鱼。去河里钓鱼是孩子们最热衷的活动之一,先拿铁锹去田里挖十几条蚯蚓,用一团泥包裹了放进方便面袋子里,然后扛上用竹子DIY的简易鱼竿就出发了。家里没有竹竿的,会用一根细长的木杆来代替。从几公里外河的上游开始钓,一路顺流而下,钓上鱼了,就在河边随手折一根柳条,从鱼鳃穿进去,从嘴里穿出来。在两条河交汇的地方鱼儿最多也最容易上钩,运气好的话,一下午就能钓长长的一串。三五个伙伴的鱼儿凑在一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让家长给炖一锅了。
寿星老却完全不是这样的风格,他不会沿着水流的方向走,而是找一处水流极缓几乎看不到水在动的地方,支起小马扎坐着钓,半天都不带挪窝的,这一度让我们觉得他的钓鱼方式很无聊。他的鱼竿跟我们的也很不一样,可以伸缩,钓上来的鱼也不是串起来,而是放进一个丢在水里的小网兜里面。这一套新奇的设备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估计是从城里特地带回来的。最可气的是,鱼儿咬钩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每当此时我们会奋力的将鱼竿一甩,嗖的一声,看着鱼儿在空中划一道弧形后重重摔在岸上。寿星老却是蔫不出溜的把鱼提上来,跟着激动半天,最后这个动作让我们纷纷表示太不解气。以至于后来慢慢的他再钓鱼就变成了孤身一人,我们再无兴趣围着观看了。
时间长了,从碎片化的信息中了解到,寿星老年轻时就去了天津,儿女也都在城里落了户,他退休后回到石头镇安度晚年。开始的两年一到冬天他就回天津了,然后就有三四个月见不到他,后来索性就在老家过冬。他的儿女一定是不经常回来的,因为我一次都没有见过。
有时候他会坐在自家门口,不管大人小孩,只要有人经过,他都会笑吟吟的点点头,把那颗孤独的门牙展示出来,手里依旧是叮叮当当的脆响。我在寿星老面前经过时是没有心理压力的,因为我心里并没有把他等同于其它老头儿,可以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而陌生人是不需要打招呼的。
有一次路过他身边,他竟然在含笑点头之后对我说起话来:“孩子,你是谁家的?上几年级了?”
我一一作了回答,受到被搭讪的鼓励,我问:“我能摸摸你的铁球吗?”
寿星老哈哈一乐,把其中一个保定球递到我的手上,另一个拿到我的耳边轻轻摇晃,于是这叮叮当当的脆响更为清晰了。虽然作为地方特产,保定球在河北很普通,但那是我第一次亲手触摸到,沉甸甸的,上面还有寿星老的体温。
过足了瘾,我把球还给了寿星老。他右手接过球的那一刻,两只铁球立刻就在他手里转动起来,左手则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和蔼的念叨:“好孩子,好孩子。”
那个冬天,并不算太冷,那场雪,却出奇的大,大到能把树枝生生压断。
“唉,这老头儿,城里住的好好的,非回来干什么!”
“落叶归根,死在家里总比死在外面强,就是这死法儿太惨,生生给砸死了。”
“我看不是砸死的,身上没伤,应该是活活儿冻死的。”
寿星老死后很多天,街上的人们还在议论他。据说由于大雪封路,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是深更半夜赶回来的,哭了两天,葬完就又匆匆走了。
冻死的?我又想起他红润的脸,不相信这样的结论,于是跑进他所住的胡同。一根很大的槐树枝还停留在砸下来的状态,树枝与树干处的豁口干枯的毫无生机,另一头顶在房檐处,檐下一个盆大的窟窿,窟窿下的墙壁有明显的倾斜。
石头镇的老房子不都是石头的,有些只是用石头砌出一个框架(类似现在的承重墙),其它地方用土坯补充。寿星老的房子太老了,或许比他本人还老,老到禁不住这一磕一碰。
寿星老走了,路口从此少了一位慈祥的倾听者,至那以后,也再没听到叮叮当当的脆响。
关于他的故事,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路口闲聊的热点话题,有年长的会告诉别人他年轻的时候在石头镇做过哪些事,甚至有人能说出他在天津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当热点冷却,关于他的话题就渐渐少了。如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听人说起过寿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