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随,直至终老。
可惜……
从此后每到月华生天际,
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01
江南的春天总是潮湿的,连风吹过之时,也带了湿润的味道。
我依稀记得,那年的春来得特别早,院子里桃花灼灼,花香弥漫整个天地。突然听到前院一片嘈杂,娘慌慌张张跑进我的小院,紧紧抱住我,娘说,照顾好自己,活着就是好的。然后不顾我一脸茫然,把我塞进小厮的怀里。小厮抱着我匆匆往林子里走去,碰落的花瓣打着旋顺着衣服滑落,我甚至没来得及跟娘说一声再见。只见花影绰绰中,娘暗紫色华服的一角。
小厮抱着我到了一个偏僻的客栈,那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戏班。我躲在角落里,看见小厮跪在班主面前擦着眼睛,班主扶他起来,而后朝我走过来。班主长得真好看,十七八岁的模样,低眉的样子胜过了我满院的桃花。
班主说,她叫清泠,从今以后我没有爹娘了,就跟着她学戏。然后她弯腰抱了我,我忘记了哭。
傍晚出城,整座城已被官兵重重包围,城门设了关卡,搜查判党。我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城门上吊着两具尸体。爹穿着官服,满脸血渍,娘那身深紫的华服晕开一片一片发黑的血迹。那些雕栏玉砌的庭院,成了恍如隔世的梦。昨日还围坐在桌前,亭前赏花,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清泠狠狠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我,低声说,记住你娘说的话,记住你这一刻的心。这一幕,像烈火,将我整颗心焚的尖锐的疼,眼眶酸胀的要撕裂,我闭上了眼。
两名佩刀官兵朝我们的马车走过来,清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掀开帘子下了马车迎着官兵走去。车内几个师姐手脚麻利的给我吊起头发,扮做丫鬟模样。一个官兵走过来,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就离开了。我听到了外面肆无忌惮地调笑声,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
天黑了,月亮爬的很高了清泠才回来。她说,走吧,放行了。然后坐在了马车角落里。我听到她声音里掩饰不了的哀戚,夜色里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被撕破的裙摆。那一晚,十岁的我,十七岁的她,眼中的月,一样凄凉。
02
我为此幸运的躲过官府铺天盖地的搜查,跟着清泠四海为家。她一个人担着戏班,带着十几口人天南海北的讨生活,还要为着我,跟那些阴魂不散的官兵周旋。清泠告诉我,以后我叫溪泠,凌天早就死在那场搜捕中了。
这些年清泠对我要求极严,我拼了命的练功,吊嗓子,学青衣,铿铿锵锵的鼓点中台步一圈一圈地走。她总是拿着一把铜戒尺跟在我身后。一次打得狠了,我掌心血肉模糊,她转过身,哭了。我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我说别哭,不疼。清泠说,你要记住寂城。我的眼泪落下来,打湿了她的戏服。
从那天逃出城门,我就叫那个地方为寂城,一片死寂。
年复一年,我倒比戏班里的女孩出落的更妩媚。玲珑兰花指,鬓旁插上银光玉碎的步摇,眼波流转,一扬水袖,风情万种。当年那个朝廷钦犯的儿子凌天,就这样被岁月渐渐湮灭。
清泠教我唱白蛇,她说她最喜欢白蛇的唱词,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随。我却固执地要唱嫦娥。白蛇是她的戏,亦是她的梦,我不能唱。戏班的水牌上,我和她名字互换,毛笔蘸了金粉这在最醒目的地方。
十七岁,我站在她身旁,高出了她一个头。
戏班慢慢有了名气,依清泠的,我们在京城落了脚,戏园子开张,我们总算是稳定下来。没有戏的时候,我总是跟在她身后,称呼由清泠变成泠儿,看到她慌张无措的神色,我心揪得疼,她也只不过是个小女儿。只是之后,她不再为我梳头,不再给我夹菜,不再和我对戏文,不再和我撑同一把伞。她说,溪泠长大了,戏也唱得好,不必总是跟在我身后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变了,又抓不住,心口好像缺了一块,呼呼灌着风。
我的名气早已盖过她,戏班大小事务也逐渐由我打理,她几乎不再登台。看我在台上浅笑嫣然,台下一片叫好,我却在她眼中看到无比的苍凉。
03
太后大寿,举国同欢。
太后爱戏,请了我们戏班进宫表演。我准备好了一切,却被清泠拦住了。她说,这样的日子,嫦娥不合适,这出戏我来。清泠从来不会跟我争戏,尤其是这样的场面,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拒绝,事无巨细为她打点一切。我被清泠留下来守着戏园子,她带着几个师姐妹去了皇宫。我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清泠声名大噪,我们戏园子被踏烂了门槛,我心里是高兴的,清泠,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一月后,圣旨到,清泠奉诏七日后入宫,封为泠妃。清泠很是平静,硬拉着我下跪接旨。那一晚我借着酒意,将缚着红绸的礼盒打砸了一地,她冷着脸,一言不发,清冷的样子狠狠地戳着我的心。我站在原地,像一棵枯死的胡杨树。清泠说,进宫为妃,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对一个戏子来说已经是荣宠了,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还小,以后会明白。她眼中有无限温柔漾开,最后化成一颗晶莹的泪。终是不舍,既然她说,我给不了,她想要,我只能成全。
入宫那天,清泠说,凌天,要活着。言语中充斥着寂寞和绝望,这是她唯一一次叫我的名字。我想说些什么,她已经出门上了软轿。
我卖了戏园子,带着戏班回了寂城,在凌府对面重新开张。清泠走了,人总该有点念想才能继续活下去。
三年,皇帝携泠贵妃出巡江南,途经寂城。这一次我唱嫦娥,她身着华服在台下做看客,身旁坐着九五至尊。皇帝果然宠她,她举止得体,不时浅笑,像彼时院子里的桃花,灼了我的眼。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剪不断缕缕忧思挂愁肠。”
她端起茶盏,遮住半个脸,只剩一双眼冷若秋霜。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是此后戏里戏外独我一人,只剩寂寂月色。罢了罢了,她若安好,岁月无恙。
04
三月后,国丧,皇帝及宠妃泠贵妃暴毙。朝中朝外所有戏园子被勒令停业。盛极一时的戏院就此落寞,与荒草丛生凌府辉映成景。
七日后,师姐带来了一个小匣子,说是清泠留给我的,里面有一块染了血的锦帕,是娘的字迹:凌天,忘记仇恨,活下去。还有一封信,是清泠写的。
多年前,清泠父亲病重不治,戏班的重担落在她肩头,被娘偶然遇到,曾慷慨资助。后因文字狱,凌家诛九族,娘把我委托给清泠只求能保住我的性命。
清泠说,如若没有这一场血海深仇该多好。她说,我看不得你被仇恨纠葛,煎熬度日。她说,我只会演戏,步步为营走到他身边,以一身了结一切。她说,有一种毒药叫胭脂泪,无色无味混在胭脂里,和着泪水,便是剧毒。只是,这种毒发作太慢,要三年才能浸入骨血。她说,我不怕死,怕的是这三年没有你在身边。她说,我多想和你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随,直至终老。她说,凌天,活下去。
空荡荡的戏厅只有我一个人,我包了头,带头套,上齐眉穗,仔仔细细上了妆,将眉勾入鬓里。一个云手,一个盘碗,一个转身,几步圆场,水袖轻颤,指尖呈兰花形状,面庞百媚千娇。青衫鼓荡,水袖飘忽,亦真亦梦。
“倘若盛世年华太平宁静
倘若麦浪起伏五谷丰登
我情愿冷落无邻血凝冻
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
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
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恍惚中,又看见你白蛇妆扮,清泠,来世我必与你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随,直至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