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划过新修的水泥村路,在疮痍满目的老屋前停下,众人拥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奶奶从车中架出来。坐在轮椅上的奶奶,又一次回到了家,面对这个生活了七十多年的地方,她的眼神里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周围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今年春节,父亲本打算和往常一样不回家乡。我没想到,多年没有回到家乡过年的父亲,这次回到家乡,是因了他生命将至尽头的母亲。
老屋早就住不了人了,平时只有小伯和他的儿子住在邻近的小平房里。奶奶回来得很巧,正是初二,奶奶的四个女儿,三个都在这里,她的三个儿子,回来了两个。如果不是因为奶奶的病情急转直下,她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么多子女一起出现在她跟前。奶奶在父亲家里住时,鲜少有子女来看她,更不用说今日的团聚了。姑伯知道父亲要回来,也有些惊异,但看到奶奶,立马心领神会。
她们将奶奶推至院子里,和其他邻里亲戚围在奶奶身旁,一人一句地向奶奶嘘寒问暖,没有一丝可供回答的空隙,叽叽喳喳的声音也盖过了奶奶怯弱的应答。她们全都站在轮椅旁,和奶奶保持着奇怪的距离,她们的母亲则用一种迷惘的眼神抬头看着她们,浊眼中噙着泪水。奶奶原本不爱说话,但今天她的话却越来越多。
最小的女儿,我的小姑,最善言辞,她穿着火红的大衣,两手撑着腰,指着一个老婆婆道:“阿姆,还识得这是谁吗?不识了么?”奶奶半张着嘴,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样子。众人便告诉她,并用笑声化解这尴尬。三姑的女儿,我的表姐,刚从惠州回来,她从手里一片片撕下面包,送进奶奶的嘴里。我想对她说奶奶其实能自己吃面包,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与故乡的大部分人都不熟悉,因此我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同龄人说说话。我想起奶奶带过一个孙子,正是小伯的儿子,过了春节刚好成年。自从初一辍学打工后奶奶就只见过他一次。他在吵吵嚷嚷中出现过一次,目光似乎扫过了奶奶的背影,又似乎没有。这次他染了红发,非常显眼。他回到小平房的二楼里看电脑,家里人都说他真奇怪,不出去工作,成天坐在电脑面前,怎么就能赚到这么多钱呢?
一顿午饭的工夫,热闹的场景就消失了,家里浮出了熟悉的安静。男人们坐在客厅里喝茶,聊了几句后就陷入了沉默。大家都知道,一场家庭会议不可避免。
“依我看,每个人出一千,凑七千块钱,给阿姆请个护工来。”第一个发话的是姑丈,他半躺在椅子上,头枕着双手。
“这不可能,那几个肯定不肯,别说一千了,就是五百他们都未必肯出。”小姑有些激动地说。
“一千?叫他们出两百还差不多。”父亲说。
“对啊,莫说两百,就是三百我都肯出。”小姑说。
“两三百能干什么呀?”
“关键是现在村里没人了,就是花一万块钱都不一定能请得到护工。”
厨房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要我说,七姐妹轮流照顾,每个人一个月,谁都不许推,谁都别指责谁。”这是三姑的声音。她早上刚回到家就开始在厨房里洗涮陈年的尘灰,并打扫出一间勉强能住人的房间给奶奶睡,此刻她刚刚歇下,还没有来得及问候她的母亲。
“这更不可能!大姐不会同意的,大哥更不用说,那是个没用的东西。”
“不是我不愿意啊,是真的不行,我的儿媳妇马上就要生产了,我得去照顾她啊。”
“哎呀,阿姆没几天命的了,还请什么保姆啊,每天给她擦个身,随便拿个草纸、衣服给踏垫在身下,等她那个了就好……”
“你们一个月出五千,我一个人来照顾阿姆!难道自己的阿姆放在那里等死吗!”三姑说。
……
一阵沉默过后,父亲一句话终结了这次会议:“要是阿姆真的熬得了很久,我就去把那块田卖了,请个保姆来,就这样。”
“对,这样还行得通。”
“是,应该这样。”
墙后面的卧室里,奶奶正静静躺着,刚刚收拾好的屋子开始弥散老人身上特有的臭味,那是古木衰朽腐烂的气味。午后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生锈铁窗,照在卧室里。
一辈子生养过七个子女的奶奶,现在终日躺在床上,极少言语。在父亲家里时,除了蹒跚拄拐来餐桌吃饭和去上厕所外,她仿佛不在家中。她身材矮胖,眼珠褪成灰蓝色,整个人如一只巨大的肉球,摇晃的身体里写满了隐秘的往事。她的往事始终和家乡连在一起:日本兵、稻子、番薯叶、咸菜、鸡粪、奎瑛嫂……多半和土地有关。
在她养育了她的孙辈之后,她和这片土地一起萎缩,衰老。每到春节,村子里大街小巷就开始经历一年一度的车流浪潮,土地被碾得尘沙飞扬,然后匆匆退潮,乡村又变回那个乡村。对于后辈来说,回乡变得越来越像吊唁。对奶奶这样的人来说,回乡就是被抛弃一次。奶奶终于也抛弃了乡村来到城市,因为患病。这时的故乡已是初具现代化,房价直逼三四线城市的乡村。如果奶奶还住在老屋里,那她每天推开门见到的不是一重又一重望不到尽头的山,而是在众多瓦房中鹤立鸡群的商品房和它脚底的荒地。
对我来说,奶奶和家乡拥有同样的象征意味:她是家中子女共同的母亲,是苏美尔人生育之神的雕像,三江之源的沱沱河,是正在逐渐坍塌的玄牝。
奶奶和她的乡村互为隐喻。在资本浪潮席卷之下,宗族、家庭观念必然受到强烈冲击,乡村彻底失去了尊严,城市成为乡村的崇拜。坍塌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坍塌之后什么将成为新的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