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侠气,鲜衣怒马,仗剑江湖。”
我提笔写下十二字,看着墨迹渐干,怔怔出神。
“写的真好。”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后,环臂在我腰间,轻轻将头靠在我的后背上,轻叹道:“可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江湖。”
“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说书先生说,一百年前,有个叫凌昆仑的白衣剑仙,御剑上昆仑,一剑横断天下高峰,称自此天下无峰高过昆仑,无人剑法高过昆仑,你说,这是真的吗?”
不等我回答,她便自顾摆了摆头:“多半是周老头自己编的吧,世上怎会有如此厉害的剑客,恐怕只有神仙才做的到吧。”
我转过身,搂她入怀,伸手帮她拢了拢耳侧几缕青丝,道:“这我不知道,不过说起江湖,我倒是也算闯荡过一次。”
“啊?”她抬起头,睁大一双秋水眸子,一脸诧异道:“你还闯荡过江湖?你可是……”
我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谁规定藩王就不能闯江湖了?”
她脸色微微有些激动,眸子也更亮了几分:“那你遇到过那种仗剑江湖的侠客么?”
我微微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有过一个剑客朋友,他叫宁远。”
“宁远?”她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低声道:“好普通的名字啊……”
“ 那他的剑法如何?”她接着问道。
“剑法……”
我嘴角微微勾起。
2.
那年,正值立春。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天子亲旨,派遣礼部包括礼部侍郎冯敬之在内共十八人赶赴辽东,为我,重病在床的武安王兼镇东大将军嫡长子,举行了一场不合礼制的及冠礼。
据说天子早朝下旨之后,礼部尚书纪束当庭跪地不起,以头撞地,大呼不可,太子及冠尚且只有九名礼官,藩王之子怎能增至十八人!恳求以老臣之命收回成命!当今天子不为所动,直至这位两朝老臣以头生生叩裂皇宫地板,晕厥过去,才开口让人送回,派天子御医亲临诊治。
朝野上下皆传言,天子是在对我这位即将世袭武安王,掌控辽东边境二十万铁骑,为王朝镇守东门的藩王世子示好。
但我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演给我看的戏罢了,世人都说当今天子沉溺戏曲,不理朝务,是位彻彻底底的昏君,在我看来,我这位幼年登基的堂哥看戏的确学到了不少,成功欺骗了天下人二十几年。
二十几年韬光养晦,处处示弱,暗地却已悄然派人渗入了各方势力,逐步瓦解,随着镇守南境二十年的大将军袁承祖自称回乡养老交出兵权,整个王朝便只剩下辽东的兵权不在这位梨园皇帝手中了,所以就有了这场戏。
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这么一个皇帝,我的头便开始疼了起来。
沉思之际,一声咳嗽将我拉了回来。
我望向躺在床上的父亲,鼻子突然一酸,心里有些难以接受,这是那位曾屠杀高丽近半人口,豪言“有我李义枭镇守辽东一日,高丽举国便一日不敢西望!”的镇东大将军。
我轻轻替他拢了拢被子,问道:“想喝水吗?”
他看向我,艰难摆了摆手,然后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问道:“白棠,可曾后悔做我李义枭的儿子?”
我挤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
他目光仍然停在我脸上,缓缓道:“爹这辈子,杀伐大半生,自问上不负国家天子,下不欠将卒百姓,但独独……亏欠你和你娘亲二人……”
我怔住,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他继续说道:“自你娘难产死后,爹不愿再娶,是想着亏欠你娘太多,希望能把所有的宠爱都集到你一人身上,可不想,这却也是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你一人肩膀上啊……爹说走也就走了,反正这辈子名声已经赚够,指不定到了阎王那里还能要个大将军当当,咱李义枭这辈子可是给他送了不少人过去了,可你呢?你要接过那二十万内部已经开始躁动的铁骑,一个人与李珣那个城府深不可测的当今天子去斗。你打小性子就好,换作我是你,早就去指着鼻子骂这个不配当爹的王八蛋了!”
自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武安王,不是镇东大将军,仅仅是一个父亲。
轻轻握住他已是皮包骨的左手,我开口道:“爹,我心底其实曾幻想过无数次,要是我父亲不是武安王,不是镇东大将军,仅仅是个普通的男人,那该会有多好。可我李白棠对天起誓,这辈子,从未有一刻后悔过做你李义枭的儿子。”
我看到他凸出的喉结动了动,然后侧过了头,我明白,这个曾在战场上被敌人劈掉两根手指,二话不说一口吞下继续杀敌的男人,是不愿让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半晌后,他缓缓偏过头,说道:“等你做了武安王,当上东境二十万铁骑统帅,朝廷那边只怕会不遗余力地去限制你,事事不能由己,这辈子,恐怕无法走出辽东半步了。”
“趁爹还有一口气在,朝廷和高丽暂时都不敢妄动,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现在就去做了吧。”
“想做的事……”我愣了愣,认真思索起来。
“我想去闯荡一次江湖。”
3.
万物苏萌,春暖花开。
一人一马一老奴,踏上了出辽东的官道。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将即将来临的那场风暴抛到九霄外,伸手折下一根翠绿柳条,握在手里随意挥动起来,嘴里哼起那首辽东上至将军儒士,下至士卒百姓,人人都会唱的《春泥曲》,心中对江湖充满了期待。
我忽然想起了告别时父亲眼中的那一丝不解。
我明白他为何不解。三十年前,大梁先帝灭南楚,一统天下,创立万世基业,威震四海八方,可正在王朝鼎盛之时,江湖上有一位出身南楚的剑客,孤身一人仗剑入皇城,斩尽八百大内精锐甲士后走到先帝身边,取下先帝头戴玉冕,然后大笑着御剑而去。
先帝怒极,自己虽然拥有整座江山,可只要有这样的人在一日,他便一日睡不安稳,随即下旨从边境召回了王朝第一武将聂蓟,命令道:“给朕踏平了这江湖,八百人不行,就用八千人,八万人,八十万!”
八万铁蹄之下,整座江湖支离破碎,以一敌千的绝世武人要么命丧铁蹄,要么隐居山林,江湖生气也就此断绝。
朝廷以四万精锐铁骑的惨重代价,硬生生踏弯了所有江湖人的脊梁。
如今的江湖已经没了颜色,整整二十年,江湖上再无出现过一名登顶武道巅峰,能一力当千夫之人。
可我还是想去江湖上看看,无它,只为少年梦。
“喂,老魏,你是高手吗?”我转过头,冲被我要求坐在马上的驼背老头儿喊道,这是我第七次问他这个问题。
老魏正在马背上蜻蜓点水打着盹,被我一叫,差点跌下马背,瞬间惊醒,随即冲我咧嘴灿烂一笑,摆了摆头。
“不是才怪。”我吐掉嘴里衔着的一根狗尾巴草,一脸不信。
老魏是我家扫地的老奴,是个哑巴,我也不知道他在我家呆了有多少年,反正自我记事起,他便已经在我们家了,老魏没娶媳妇,也没亲戚,平时见他,总是乐呵呵的一人驼着背在那扫地,我见他一个人孤独可怜,时不时也会带上两坛酒,去帮他一同扫地,与他说些听来的趣闻。
这次离家前,爹曾说会派一个人和我一起,我当时虽未见过,但心里却已有九分肯定这个人是个绝世高手,至少也是随便一拳便能打碎一座山的那种吧?不想,最后竟是老魏牵着马,咧嘴灿烂笑着从门口走出。
我轻轻叹了口气,如此没有高人风范的高手,顿时让我对江湖的期望降低了大半,难不成他真的只是个扫地老奴,爹安排的高手只是在暗中保护我?
4.
我和老魏一路南下,走出辽东之时,心中只有四个字,江湖险恶!
价值百金的骏马雪狐、藏剑山庄当年被铁骑踏破后流入江湖的名剑断秋以及身上所带的一千两银票,都在途中被人骗去。
身无分文的我们最后实在饿的没办法,只好找了家当铺,十两银子当掉了身上衣衫,离开当铺时,那贼眉鼠眼的当铺掌柜捧着我已经几个月没洗过的衣服,脸上乐开了花,跟捡了金子似的。
十两银子,我买衣服花去一两,第一顿饭两人便花去了五两,快到青州时,我们就只能数着铜板过日子了。
遇见宁远,是在青州边界上的一家小客栈里。
那次,我实在受不了客栈老板娘看我们的眼神,摸了摸兜里的铜板,一咬牙,全部掏出拍在桌上,底气十足地要了一盘青菜炒肉丝。
体态丰腴的老板娘嘴角立刻勾起,大袖一扫,收起铜板转身便走,而我却立刻后悔了,这盘青菜炒肉丝意味着我们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了。
老魏似是被我刚刚豪气无比拍下十个铜板犹如拍下十万两银票的气势所震慑,正愣愣地看着我。
我明白自己又上当了,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多月没碰过荤了,就当改善改善伙食,下顿饭的事等吃过这顿再说吧。”
正在我俩大口喝着客栈免费提供的劣质茶水的时候,突听一声响亮的拍板声,扭头看去,身后一张桌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说书老头,须发皆白,相貌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一声拍板便吸引了客栈内所有食客的目光。
他要了壶酒,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抚须开口道:“百年江湖客,风采世无双,百年前,有那白衣剑仙凌昆仑御剑上昆仑,一剑横断天下峰,五十年前,有武当真人李墨台剑引天雷诛尽魔道,三十年前,有南楚剑圣卫惊芒御剑皇城斩甲八百,大笑而归,百年江湖,便因这三人和他们手中剑而久久焕发着光彩――”
“慢着!慢着!……”客栈内间突然传来几声急促叫喊,打断了说书老头。
众人纷纷怒目望去,只见一个店小二打扮,腰间挎了把可笑木剑的家伙火急火燎冲了出来,飞快地给几张桌子上完菜后,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到说书老头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道:“老头,继续讲继续讲,刚已经说到那啥……焕发着光彩来着了。”
这位说书老头脸上竟也不见愠色,又慢悠悠喝了口酒,正准备开口继续,那店小二却又突然说道:“对了,你刚说的那三个人,凌昆仑,李墨台,卫惊芒,是我这辈子顶佩服的三个人了。”
他握紧挎在腰间的木剑,眼神忽然变得坚毅,“总有一天,我宁远,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剑客!”
我怔了怔,这不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么?可我敢像他这样,大声地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吗?
食客之中立刻传出几声嗤笑,伴随着各种冷嘲热讽。
“不用等到那一天啦,你现在在咱们县里已经比他们都出名多了,一代大侠,木剑宁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哈哈”
“是啊是啊,拳打村西发情母猪,脚踢东街抢食恶犬,武功盖世!我家三岁小娃娃听说之后可是佩服的不得了,成天嚷着要我给他也削把木剑呢。”
“要我说,最出名的一战还是上个月去参加县里张员外家张千金的比武招亲,虽说惜败给了那最终抱得美人归的疾风剑凌豪,可咱宁大侠的离场方式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只见那凌豪轻轻一脚踢出,宁大侠立刻施展出绝世轻功,从擂台直接飞到了张府墙外,真是厉害之极呀!”
这个叫宁远的店小二并未理会这些食客的挖苦嘲讽,脸色不变,只是握剑的手更加用力了几分,使得指节有些发白。
他见说书老头只是慢慢喝酒,没了开口的意思,立刻咧嘴笑着给老头倒了杯酒,说道:“老先生,不用管这群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你继续讲,我保证这回绝不再插嘴了。”
说书老头脾气极好,多次被他打断脸上却也并无怒容,换作别的说书人,只怕早就拂袖而去,这么多客栈,哪家不能说书?
他对宁远微微点头,依旧是缓缓说道:“江湖纵然再高,却是如何也敌不过庙堂,自三十年前先帝派遣聂蓟领兵八万,马踏江湖,整座江湖便没了生气和色彩,一直沉寂到如今。”
他停顿了一下,众食客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重头戏要来了,不禁一齐竖起耳朵,身体微微向他侧倾过去,老头继续道:“可最近,江湖上却是动静不小啊,那江陵云梦庄庄主林啸云意欲振兴武林,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江湖客于五月初五齐聚云梦庄,以武会友,共同推举出一位武林盟主来领导江湖复兴大计,此举一出,便引得江湖豪客们纷纷响应,武林上下人皆称赞,侠义无双林啸云,百年江湖一大幸!而另一个让江湖人士争先恐后赶往云梦庄的原因,便是那江陵第一美人――苏青鸢届时也会到达云梦庄,并且亲口承认,她将从众江湖豪杰之中挑出一位来做她的如意郎君!苏美人此话一出,可是引得天下沸腾……”
说书老头还在说着,食客们却已是没人在听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多当然是关于那位江陵第一美人。
老头一愣,笑着摇了摇头,自酌了一杯,叹道:“江湖地位与绝色美人,啧啧,这江湖可是终于有了点生气了。”
说书老头面前的店小二却正独自傻笑着,怔怔出神,口水似已到了嘴边。
我回过头,心情微微有些激动,对老魏道:“咱们也去那江陵云梦庄瞧瞧吧。”
老魏笑着点了点头。
我一低头,才发现盘中青菜早已被我俩吃光,只剩下一小堆肉丝,虽然这一个多月来我俩做梦都在想着吃肉,但此时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老魏冲我咧嘴一笑,做手势示意让我吃了这堆肉丝。
我愣愣地看了这一小堆肉丝许久,鼻子一酸,伸出筷子给他碗里夹去一大半,然后一口吞下了另一半,大口嚼着,眼泪鼻涕都快要一齐流下,嘴里含糊不清说道:“老魏,咱们就是爬也要爬到云梦庄去!不看上那苏青鸢一眼,真对不起老子这些天来受的苦!……嘿,你还真别说,这肉丝可真他娘的香,等咱们回了辽东,我要让人做十桌青菜炒肉丝,咱俩就挑肉丝吃,顿顿吃,天天吃!”
老魏嚼着肉丝,使劲儿点头。
嘴里正在努力回味着肉香,突觉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抹了把脸,回头一看,竟是那挎木剑的店小二宁远。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直接坐到我们桌旁,一手攀上我的肩膀,一副比多年未见的亲兄弟还要亲热的样子,问道:“兄台贵姓?可是准备去江陵云梦庄?”
不知为何,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心中倒也没什么警惕,点了点头道:“姓李,名白棠。”
“李?果然是贵姓。”他啧啧称赞道“白糖可也是稀罕物呢,咱们县太爷都未必能吃的起啊,好名字,好名字!”
我干笑一声,心想不用真名也好,便也没有解释。
他扬了扬手中木剑,道:“我呢,叫宁远,是用剑的,也准备到云梦庄去瞧一瞧,嘿,说不准哪个高人看我骨骼精奇,便跪着求我做他弟子了呢?你说就我这长相,要是被那大美人苏青鸢看上一眼,还不得哭着喊着要嫁给我?我不去,他们岂不是没了这个机会了?……”
我无奈白了这位白日做梦的店小二一眼,却发现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
宁远仍毫无察觉,说到兴起处,一拍桌子,豪气冲天道:“不如咱们一同前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你们放心!待我学得神功,成了武林盟主,抱得美人归,定然不会忘了你们!”
只见他背后的身影一手猛然探出,揪住了他的耳朵便猛地提起,道:“快滚去给老娘收拾桌子!”
宁远发出一声惨叫,狼狈地被身材凹凸有致的老板娘拧着耳朵牵走,边走边叫道:“哎呦,姐,你轻点……轻点!哎呦!”
众食客都看的津津有味,我和老魏却是面面相觑。
5.
那天,老板娘宁燕在客栈门口挂起了打烊的木牌,说要送送我们,这一送,便送出了几十里,直接到了青州大城东阳城外。
宁远在城门口终于开口道:“姐,就送到这儿了,快回吧,客栈的生意还要做呢。”
宁燕看着他,竟“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一把拉过宁远抱住,微微用力捶打着他的后背,满脸泪水道:“臭小子,才离家几天?就开始嫌弃你姐了是不是?姐这十几年来白疼你了,白疼你了!……”
“怎么会呢?”宁远苦笑着搂住她颤抖的肩膀,帮她抹去眼泪,轻声安慰道:“姐,我这回去江陵来回也就三个多月的时间,又不是啥生离死别,别哭啦。”
宁燕哭了一会才放开他,抽泣着,伸手帮宁远整理起新衣服的领口,说道:“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不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姐是放心不下你……你从小就喜欢跑去听人说书,从早听到晚,成天嚷着说要当什么剑客,当大侠,去闯荡江湖,姐知道是拦不住你的,这次也就让你去了,是想让你去看看,江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不过咱们可说好了,这次回来,就要和邻街王猎户她闺女秀珠把亲事给办了,人秀珠模样不差,又读过书,是个能持家相夫教子的姑娘,你个臭小子哪点瞧不上人家?!我这些年来也存了些钱,够给你们在城里买一间不小的房子了,咱可不能让人秀珠来咱们家受苦,传出去别人也要说你的闲话,到时候,你就来做这个掌柜的,我来洗碗收桌子,堂堂一个大男人做个店小二,人家还不得在背后可劲笑话你?……”
宁燕喋喋不休地说着,手上不停抹平着他衣服上那些本不存在的褶皱,俗话说长兄如父,却从未有长姐如母这一说法,但在我看来,宁燕这个姐姐对待宁远,却比母亲疼爱儿子更甚,让我心底不由得有些羡慕起宁远这小子来。
宁远似乎怔了片刻,但瞬间恢复常态,扬了扬手中那把木剑,打断宁燕说道:“姐,等我下次回来,便是那名扬天下的剑客了,还开什么客栈?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秀珠这个姑娘嘛,脸蛋是不差,可那胸也实在看不下去啊,比买猪肉的刘胖子还要平,赶姐你那更是差了十几条街……
“臭小子,敢调戏到老娘身上了?!”宁燕瞪了了他一眼,抬手欲打。
宁远作势躲避,嘿嘿一笑,道:“姐,你放心,等我下次回来一定把那苏青鸢带上,让她乖乖喊你一声姐。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抓点紧也找一个呗,平日里那些食客看你的眼神,可都冒着绿光呢。”
宁燕没有回答,瞥了我和老魏一眼,又看了宁远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行,就送到这了,姐也没办法让你回心转意,你们走吧。”
宁远后退一步,冲她咧嘴笑了笑,然后郑重其事地持剑作揖道:“后会有期!”
说罢,便转身大步走向城内。
我对她微微一笑,和老魏一起跟在宁远身后走入了城内。
宁远挎着木剑,昂头挺胸,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
未曾回头一次。
转过一个街角,到了城门口宁燕的目光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他忽然靠倒在墙上,屈膝躬下了身子,全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我走上前,以为他是肚子不舒服,却听他哽咽着说道:“我姐大我六岁,娘在生我的时候便难产死了,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她一直在照顾着我,那个男人嗜酒好赌,每次赌输了都会拿我们俩出气,她总会把我死死护在身下……七岁那年,他终于输光了家产,回家要把我买了换钱,我姐死也不让,那个狗日的便要……要她去卖身子,她抱着只会哭喊的我,脸色平静地点了头,那年她十三岁。我从小便不愿呆在家里,是不想看那些畜牲糟蹋她的身子,我不恨别人,只恨自己,恨自己没用,不能把他们全都杀光……”
“以前我常听说书先生说,江湖上有一些侠客武艺高强,专门锄强扶弱,于是我就等,期盼着能有一个侠客来帮帮我们,可是却怎么也等不到,后来,我就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因为买不起铁剑,我就给自己削了把木剑,那天,我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成为一名厉害的剑客。”
“不求名动天下,只为护她一人无恙无忧。”
注视着他面前地上的一滩湿迹和他紧攥的双拳,不知为何,我心底突然对这个喜欢白日做梦的家伙升起了一股信心。
我伏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
6.
东阳城乃青州第一大城,人口逾五十万,仅次于国都洛宁 ,经贸繁荣,更是贯穿帝国南北交通的军事重镇,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城内主道可供六架马车并排齐驱,商旅往来,不绝如缕。
我们三人在城内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走了半日,仍是没能走出城,我和老陈早已是精疲力尽,但宁远这小子却仍旧精神十足,左看看,右瞧瞧,碰上胸口碎大石,口喷火龙这类江湖卖艺的还非得挤进人群里去走近看看那大石板是不是真的,喷火用的是酒还是油,引来周围数十双白眼,我和老魏则站在一旁闭目养神,都装作不认识他。
不过这小子看的最多最用心的还是街上那些姑娘的屁股和胸脯,都恨不得把一双眼睛挂上去了,这些姑娘身旁的男子察觉后都纷纷对他怒目而视,不过一看这人腰间挎把木剑,嘴边还留着口水,像是脑袋不太正常的样子,便也不作追究了。
日渐西沉,宁远终于被我套出了身上还带有几两银子巨款的事实。
于是我们三人便拐入了一条小巷,准备找一家小一点的客栈吃顿饱饭,我和老魏当然是心情舒畅,已经想好待会要点什么菜了,宁远走在我俩身后,却是哭丧着脸,跟丢了棺材本似的,翻来覆去数着口袋里的铜板。
小巷不大,却也五脏俱全,只是相比主街的热闹喧哗,更像是另一个世界,天色渐暗,巷里的摊贩已都开始收摊打烊,唯独离我们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有一个乞丐模样的老头,双手拢袖,正靠着槐树打着盹。
他身前地上放了一块刻字木板,只是天色昏暗,看不太清上面写了什么。
我好奇地走上前,只见木板上刻着“一文学剑”四字,字体十分奇特,笔画尽直,毫无曲度,应该是用利器刻上。
我幼年时曾对书法很有兴趣,师从号称千金难买一字的“草圣”崔狂,然而他却从未教我写过一笔一字。
恩师曾言:“草者,形下而意上。”
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便解释道:“草书,贵在字意,不在字形。譬如我和你爹李义枭同写‘杀’字,我肯定不如他,我便是再练上一百年,也比不上他,只因我连鸡都不敢杀,而他的刀下,已有数十万亡灵。”
“他写‘杀’字,意可杀人。”
好笑的是我事后和爹谈及此事,他却笑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杀字怎么写老子都不知道,写字杀人?那多麻烦,还不如一刀下去来的轻松。”
然而此刻,在这老头身前木板上的四字上,我竟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意”,直刺双目,慑人心魄,尤其是最后的那个“剑”字,意之盛,生平仅见!
难道这便是说书先生们口中的剑意?
此字意冲云霄,我来了兴趣,不由得盯着它仔细瞧了起来。
忽然,我心头猛地一跳,只听耳边有破风之声不断传来,转眼一看,头皮顿时发麻,心凉了半截。
四面八方,成百上千柄剑破风直直向我刺来!
要死了么?
他娘的!那个要保护我的狗日的高手呢?!
突然,只觉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即将被捅出几百个窟窿前的一瞬,上千柄剑忽地一齐凭空消失了。
原来是幻象。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双腿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偏过头一看,老魏正咧嘴笑着,指了指我身前。
我擦了把汗,回头看去,宁远这家伙竟蹲到了那个十有八九是个绝世剑客的老头身前,伸出手拍了拍那张布满刀刻般皱纹的枯黄老脸,凑近了问道:“老头,你会用剑?”
老头身子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黑睛上笼着一层白翳,似是双目已然失明。
他“盯”着宁远看了许久,宁远饶有兴趣地和他对视着,我在一旁看得却是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他就被从不知何处闪出的飞剑给一剑穿心。
老头树皮般的脸上似是有了一抹笑意和自嘲,嘴唇蠕动,好像已有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话:“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问过我,四十还是五十年前,记不太清了……那个剑客的名字,叫卫惊芒。”
视皇城如家院的南楚剑圣卫惊芒?我心头一震,这个老头果然不简单!
宁远愣了愣,拍拍老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老人家,人到了你这个年纪,逢人就喜欢吹几件儿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迹,也不管它有没有,这我能理解,可不是我说你,你这牛吹的有点过分了啊。”说着,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文钱,放到了老人手里“也就是你运气好,碰到了我这种侠义心肠的人,这一文钱你拿好了,待会我把我的剑给你,你做个样子随便比划几下,就当我学了你的剑,记着,下次放机灵点,唬人的时候换个名头小点的剑客,说不定一天还能多赚几个铜板。”
老头低下头,摊开手掌,“注视”着手心的那一枚铜板,竟有两行浊泪自无神的双眼中缓缓流下,忽又仰天怆然大笑,半晌后,语气平静,哑声道:“等了多少年了?……当年出庄初入江湖,意气风发,自以为天纵奇才,剑法绝伦,觉得天下除我之外再无剑,便放言天下,要与当时风头无二的卫惊芒比剑于紫荆城之巅,他如约而至,谁知众目睽睽之下――”
老头叹气,轻轻摇了摇头:“我被一剑败之。”
“自始至终,他只说了两句话。”
“你会用剑?”
“你的剑一文不值。”
“我受此一败,心灰意冷,自觉无脸归庄,就游荡于江湖,心性受损,剑道修为也一退千里,仇家闻讯纷纷寻仇而来,虽然死里逃生,却双目尽毁。”
“自知此生胜他无望,便苟活在这东阳城内的小巷数十年,只是想知道一件事,我的剑,是不是真的一文不值?”
老头手指摩挲着铜板,微笑道:“如今看来,的确是他错了。”
我心中一惊,隐约猜到了眼前这个乞丐模样的老头的身份――陈升阳。
聂蓟马踏江湖前,有一个名为藏剑山庄的顶尖门派,自称:天下剑法有一石,我藏剑山庄独占八斗!
它的开庄之人,正是那百年前御剑飞升的白衣剑仙凌昆仑。
藏剑山庄,藏名剑,藏剑法,天下剑招,无一不知,无一不精!它是世间所有用剑之人自第一天握剑起,便已矗立在了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然而,却有一名剑客,一气直上万丈,将这座高峰踏在了脚下。
卫惊芒。
而陈升阳,更是藏剑山庄百年来剑道天赋最为惊才艳艳之人,被藏剑山庄上下寄予厚望,认为是剑道修为最可能比肩老祖宗凌昆仑之人。
四岁学剑,十二岁已精天下剑招,十六岁自创三剑:十,百,千,藏剑山庄庄主赞其曰:千剑一出,天下再无高明剑招!
及冠之年,十招败藏剑山庄庄主,名动江湖,入江湖后,更是击败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剑道名家,但最终却在紫荆城之巅被卫惊芒一剑击败,自此再无下落。
时人无不惋惜长叹:既生阳,何生芒!
藏剑山庄往后五十年的门派大计,全是围绕陈升阳一人展开,他的失踪,对藏剑山庄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藏剑山庄也就此被其他门派赶超,不复荣光。
那个藏剑山庄上下口中最开始的救世主,后来的懦夫罪人,便是眼前的这个苟活在小巷中的目盲老头。
“行了行了,差不多就得了。故事情节没错,情感带入的也还可以,没听过藏剑山庄陈升阳紫荆城之巅大战剑圣卫惊芒这一段的人还真能被你给骗住,不过很不巧……嘿嘿,这一段我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宁远一脸得意,递去腰间的木剑。
老头怔了怔,缓缓抬起枯柴般的左手,虽然双目失明,但仍准确握住了剑柄。
霎时,巷内罡风骤起,树叶尘土漫天飞扬,几家酒楼屋檐下的灯笼更是左右剧烈摇摆起来。
剑在手,老头浑身气势骤变,一股滔天的磅礴剑意自他身上散出,似是世间再无能阻他之事。
一人一剑,满巷皆剑,满城皆剑!
宁远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巴道:“靠,还挺唬人的。”
我白了他一眼,什么唬人?这分明就是真正的剑道宗师才能散发出的气势啊!
老头横剑在膝,右手伸出两指缓缓划过剑身,轻声自语道:“二十岁之前练剑,只求穷极剑招巧妙,却不知,剑招有极,剑意无限,双目尽毁后,剑招于我再无意义,始练剑意,如今,手中无剑,心中却藏剑千万。”
他长叹一声,道:“可惜卫惊芒三十年前大闹皇城后便不知所踪,否则老夫倒是还想还他一剑,只恨这五十年江湖,竟再无一人配接我一剑。”
“既然知道我的剑还是值一文的,心结已了,再无牵挂,也该走了。”老头缓缓站起身,笑着“望”向宁远,递过木剑道:“小兄弟,你既然交了这一文钱的拜师费,我也该做做样子随便比划几下教你几剑的,但我突然改了想法,你我有缘,我要送你点别的东西。”
老头望向地上的木板:“这块木板就送你了。”
宁远茫然接过木剑,愣了愣,看了看那块木板,急道:“别啊,剑神高手老前辈,你还是教我几剑吧,这种宝贝您老人家自己留着就好。”
老头微微一笑,不作答,缓缓抬头望向夜空,只见漆黑的天幕下,出现了一缕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着,最终竟出现了一方金色大门,与日同辉,星月皆黯淡!
东阳城中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全城瞬间便沸腾了起来,纷纷开窗望向夜空中的这百年难遇的奇观。
巷中一阵冷风吹过,名为陈升阳的老头身子缓缓离地,负手凌空大步走向天际那方金色大门,朗声大笑,满城尽闻。
“乘风入天门,一剑斩仙人。”
“我陈升阳此生不悔为藏剑人,未辱藏剑之名!”
这一日,藏剑山庄陈升阳御风飞升,成为百年来继凌昆仑之后第二位剑仙。
……
“人都走了,还看啥呢?”我平复心情,从天边收回目光,发现宁远还呆呆地仰着头。
宁远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老魏,他竟也还在仰头看着天际,眼神复杂。
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种神情。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嘴唇微张,似是说了两个什么字,却是无声。
7.
“你成天哭丧着个脸干嘛?”
“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位剑仙,却一剑也没学会,能不伤心吗?!”
“你小子真不识货,这木板上有剑意,没听人陈剑仙说吗?剑招有极,剑意无限,这块木板抵得上千剑百剑,你他娘的赚大了!”
“剑意?哪有剑意?我咋看不出来?”
“哦,我忘了你没读过书……反正你就盯着这几个字使劲看,每天写个几千几万遍,差不多就能感受到了。”
“没读过书咋了?!你小子不就是比我有点文化么?论武功比长相,你哪点比的过我!”
“人有脸,树有皮……”
……
“白糖,你有什么梦想么?”
“梦想?……我就想这次闯荡过江湖一次后,回去继承家业,让我爹能安心地闭上眼,这个算不算?”
“算,看不出来你还是位公子哥儿啊?我的梦想嘛,比你的就要远大多了,我要成为那天下第一剑客,还要娶天下第一美女,名扬天下,让我姐为我感到骄傲。”
……
“白糖,你说那些小娘的胸脯摸起来是啥个感觉?”
“那当然是又滑又软,啧啧,就像……就像刚出炉的上好的白面馒头。”
“切!我才不信,说的你小子好像真摸过一样。”
“我当然!嘿嘿……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咋的?发春了?那上次路过醉梦楼的时候,人家都把你拉进去了,你小子咋还红着脸跑出来了?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
“放你娘的屁!我……我这是叫那啥,守身……守身如玉!我的第一次,当然是要留给苏青鸢的啦。”
……
“白糖,听你说家中也有不小的家产,那你爹怎么能放心让你就和一个老奴出去闯荡江湖?嘿,说不定老魏也是一个隐藏的高手呢,要不,咱们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他?”
“算了吧,别把他那副老骨头整散架了,他哪有半点高手的样子,你忘了?上次咱们在刘家村找了户人家借水喝,你小子色心大起,偷偷顺走了人家黄花闺女晾晒的肚兜,被发现后,全村人都扛着钉耙锄头追了我们好几里地,就老魏这家伙溜的最快!”
“什么我色心大起?!明明是你非说人家胸大,给我盯哨,要我去把肚兜拿来瞧瞧,结果呢?你他娘的竟和人家从椅子上快聊到床上去了!”
……
“白糖啊,我都照着这木板上的字写了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千遍了吧,可咋还是感受不到你所说的剑意了?”
“你悟性太差,和我是没法比,不过别着急,坚持下去,勤奋出天才嘛,迟早有一天你会感受到的。”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8.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这一日,我们三人终是赶到了江陵,虽说晚了一日,云梦庄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但终究还是没有错过。
江陵城乃旧南楚国都,城墙巍峨,街道宽阔,城内建筑繁华,毫不逊于大梁国都洛宁,城内更有这天下最高的建筑――摘星台。
传闻摘星台是楚帝为其皇妃所建,高一百八十丈,倾举国之力,耗时六年,用工万人,斥资更是无法想象。
建成之日,有一位从始至终便极力反对这项工程的南楚老臣,连夜爬上摘星台顶,一跃而下,他自尽前曾在摘星台顶墙壁之上写下了两行血字,留存至今:
“百八十丈摘星台,可抵梁贼十万兵。”
第一个踏破城门冲入江陵城的人,便是我爹李义枭,他也亲眼目睹了楚帝与他的皇妃携手闭眼从那摘星台上一起跃下。
……
云梦庄位于江陵城外,云梦大泽之边。
云梦庄倒也不算什么江湖门派,只是庄主林啸云素来为人豪爽,对江湖落难之人一向愿意慷慨相助,故而在江湖上有着很好的名声,三十年前的那场马踏江湖对他云梦庄也没多大的影响。
纵然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但从五湖四海陆续赶来的江湖客和看热闹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我们三人混在人流之中进入了庄内,却也没有人拦下我们盘问索要英雄贴,并且还不断有人向我们或微笑点头,或抱拳作揖,或上前攀谈结交。
起初我还觉得纳闷,难不成他们都认出了我的身份?不过我从来都不认识什么江湖人士啊,后来看了我们三人的行头一眼才恍然大悟:我们是沾了江湖第一大帮――丐帮的光了!
随着人流,我们到了云梦大泽畔。
已然立夏,天渐炎热,日头当正,广阔无边的水面上雾气弥漫,水天难分,让我不禁想起了前朝诗圣一句极显大气的五言绝句: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水面之上,立有四座擂台,我们来的太晚,又只是无名之辈,位置靠后,只能远远看到雾气中的擂台上,不断有黑影窜动,位置靠前些的地方,倒是时不时会响起几阵喝彩,想必是哪位上台比试之人使出了一招极精彩的招式。
最前方人群头顶之上,是一座巨大的观景台,立于其上,擂台之上的比试和云梦大泽的壮阔景观皆能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但这座足以容纳数百人的观景台上,却只有寥寥十几人坐在上面,每人身前都置有一方大桌,桌上佳肴美酒,果蔬甜食,一应俱全,身侧皆有两名身着白衣的貌美女婢负责斟酒夹食,颇似一副君王宴请群臣的画面。
我们所站之处,只能瞧见他们的背影,居中主座上的一人,身着蓝衣,发微霜白,肩宽背挺,气度不凡,想必就是侠名满江湖的林啸云。
他左手边的第一人是个女子,一袭青衣,长发高束,依稀可见其绝美的侧脸,高台之上风起,长袖飘飘,雾气流动,恍若天宫仙子下凡尘,让人心神摇曳,却不敢生出半丝亵渎之念。
此等风华,世间女子除了那苏青鸢,还能有谁?
我偏过头看向宁远,这小子果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袭青衣,一脸傻笑,口水已将流下。
而林庄主右手边的第一人,却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一身紫衣,手持纸扇,面如冠玉,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温醇笑意,属于那种一眼便能迷倒世间大多数女子的类型,若是与苏青鸢站到一起,只会让人想到一个词――天作之合,想来他定是当今江湖上青年才俊之中的翘楚了。
他身侧一人,是个须发皆白,身着道袍的老道人,雪白长须随风飘动,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只是远远瞧着这个身影,我竟感觉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余下十几人,个个气势不凡,举手投足间尽显豪迈,恐怕都这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过我是初次入江湖,一人都认不出来。
我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瞧了半天,却根本看不见擂台之上的战况如何,只是有消息不断从前面的人流中往后传来,听了身边人的谈论,才知道了这次比武大会的规矩。
此次大会旨在挑选出新的武林盟主,主持武林复兴大计,虽说人人都有机会,但若是每个人都去一一比较,这近千人只怕会比到猴年马月去,所以云梦庄就挑选出如今江湖上的四位顶尖高手,摆下四座擂台,若是有自觉可以胜出其中一位者,可上台挑战,胜出,便成为新擂主,接受下一人的挑战,五日后,四位擂主不再接受挑战,而是将两两比试,然后决出最后的胜者,这最后的胜者,便将会是三十年来的首位武林盟主,一统江湖!
虽说这个办法没有考虑到四位擂主的体力损耗,有失公平,可如今江湖分裂不堪,在朝廷强压之下苟延残喘,挑选出一位武林盟主来聚拢这一盘散沙已是迫在眉睫,目前倒也没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这四位顶尖高手也都的确实力不俗,在昨天一日的数十位江湖高手轮番挑战下,竟没有一人败下阵来。
但是奇怪的是,最左边的那座擂台上,两天之内,竟无一人上台挑战,我询问旁人之后才知,这座擂台的擂主名为高剑通,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前辈,比另三位擂主中年龄最大的一位都要大上二十几岁,实力当然也强上一大截,众人之前都实在未曾想到过他竟也想要争夺此次武林盟主之位。
这时,前方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阵喧哗。
有人上台挑战高剑通!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转移到了最左边的那座擂台上,包括观景台上的十几人。
站在人群最后方的我们,只能瞧见擂台上的雾气之中,不断有寒光闪动,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忽然停了下来。
人群中一片寂静无声,观景台上一身蓝衣的林啸云猛地站起。
只见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从擂台上的雾气中缓缓走出。
高剑通,败!
林啸云对着擂台拊掌朗声道:“少侠剑法高绝,竟能于盏茶工夫内击败高老前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恕林某眼拙,少侠刚刚所使第四招是苍山剑派的独门绝技‘苍松迎客’,可第六招却又是东海出云剑宫的不传之秘‘云开十三式’,最后击败高老前辈的那招剑法更是精妙无比,剑势变幻,犹如数剑同起,却又虚实相交,堪称无坚不摧!如此剑招,林某闯荡江湖四十余年,倒是第一次见识,不知少侠师承何门何派?”
雾气之中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四日之后,自当禀明师门。”
“好!”林啸云愣了愣,随即大笑,拱手坐下。
这人话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四日以后,当上武林盟主后便会报出师门,看来他竟是已将武林盟主之位当做了自己囊中之物,不过他有这般实力,看来也并非狂妄,而是自信。
我心中不禁有些激动。
无名少年侠客,一人一剑,便可傲视整座江湖,这是何等风采?
他完成了我在未入江湖前,对江湖最美好的憧憬。
只差……
这时,高台上的那一袭青衣的苏青鸢突然开口,声如空谷黄莺轻啼,深山幽泉静流,台下的喧闹立刻变作寂静无声,我心头的那一丝燥热也瞬间消逝无踪,更似有一股清凉之意从耳中流向心头,让人控制不住沉醉于这美妙的声音之中,对她话中的内容倒没了丝毫兴趣。
“公子剑法无双,青鸢佩服至极,斟酒一杯,还望公子莫辞。”
苏青鸢轻抬玉手,长袖飘舞,对着擂台方向举杯。
“美人劝酒,岂有推辞之理。”擂台上那名剑客回道。
寒光一闪,一剑划破雾气,直直冲向苏青鸢,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柄极普通的剑在她身前一尺处停下,悬浮空中,苏青鸢微微一笑,轻轻将酒杯放到剑身之上,飞剑速度不减,一闪而逝,返回雾气之中,滴酒未撒。
台上台下,是落针可闻的安静。
高台上十几位武林泰斗的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惊骇。
如此御剑之能,江湖上恐怕已有三十年未曾出现过了吧!
“好酒!”擂台上传出一道声音,打破这阵安静。
接下来,是一阵持续了小半柱香的掌声与喝彩。
“靠!好好走上去拿酒不行吗?!会御剑了不起啊,白糖,你帮我记着点,等我练剑练成了,第一个就揍这家伙!”宁远一脸不爽,骂骂咧咧道。
我白了他一眼,道:“人家这叫高手风范,江湖上的高手都是这样的,你懂个屁。”
宁远撇撇嘴,一脸不屑。
……
四日之内,在江湖高手的轮番挑战之下,擂台上的四位顶尖高手又被取代了两位,最初四人,只剩下了西南袁家刀冢家主,毫无疑问的当世用刀第一人――袁昊
但那位无名剑客所守的擂台,始终没有一人敢踏上。
9.
第五日,为了占上一个靠前的位置,好好观赏这次比武大会最终的决战,未至三更,我们三人便已到了擂台前,忍着泽畔寒风露水,等到了大会开始。
四人两两决战,由林啸云抽签决定各人所战对象。
“无名剑客对断魂枪齐进,袁家刀冢袁昊对出云剑宫萧逸州。”高台之上的林啸云高声宣布。
四人从人群最前方缓缓走出,踏上居中两座擂台。
不过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靠左的擂台, 一人身着白袍,背负长枪,挺身而立,说不出的潇洒风流,此人便是当世枪王,齐进。
他对面一人却是一身黑衣,身形瘦削,腰悬长剑,相貌普通,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极为坚毅有神,人站在台上,便如一把剑立在那里。
他就是那位无名剑客吗?倒是与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林啸云朗声道:“比武开始。”
无名剑客右手拇指按上剑鞘。
白袍战黑衣!
场中气氛凝重,大战一触即发!
“等等。”枪王齐进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突然说道:“我认输。”
场下一片哗然。
倒不是吃惊,而是觉得错过了一场好戏,因为自从四日前,这位无名剑客露了一手御剑接酒的功夫之后,根本就没人认为此次大会有人能够击败他了。
齐进面色不变,朝无名剑客拱了拱手,背依然挺直,风度不减,缓缓走下擂台。
这位曾技惊四座的无名剑客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座擂台。
那座擂台上的两人,除了年龄相仿――而立已过,不惑未至,似乎再无其他任何共同点。
生得虎背熊腰,如同一座小山般的天下用刀第一人袁昊与身形瘦弱,脸色苍白似有病态的出云剑宫少宫主萧逸州对战正酣,已过招五十余。
袁昊一直稳稳处于上风,但他的刀势刚猛,萧逸州所使剑法偏于阴柔,相互克制,要想取胜,想必也并不会太容易。
袁昊所使佩刀名为“撼岳”。
刀势撼山岳。
萧逸州手中软剑名为“拂柳”。
剑气拂翠柳。
既是刀剑之争,更为刚柔之较!
袁昊刀刀招沉力猛,携开山裂石之威,萧逸州处在下风,多作防御,少有主动进攻,撼岳每次劈下,只见他手腕急速抖动,便带起拂柳软剑剑身上生起一层层波纹般的弯曲,撼岳的千钧之力与之相击,如同石投大海,甚至连刀剑相碰之声都没有发出便被消解。
擂台上,一方强攻如山,一方据守如海,谁也奈何不了谁,转眼间便又过了三十余招,台下的人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又二十招,两人同时退后,微微喘息起来,似是在等体力恢复些后再战,台下一片哀声叹气,看来这场比试只怕要比到天黑喽。
就在这时,林逸州手中软剑突然落地,只见他弓起身子,捂嘴剧烈喘息咳嗽起来,苍白的脸竟瞬间变的通红。
众人顿时眼睛一亮,高手过招,如此破绽岂不致命?
只见袁昊霎那间眼神一凛,下垂的刀尖微微上挑,但却又瞬间恢复,仍直直地立在原地。
东海出云剑宫林氏一族剑道天赋代代相传,多出剑胎,剑法精绝,软剑之技更是天下无双,南楚剑圣卫惊芒曾评其为“不输藏剑”,但江湖皆知,林氏子孙自出生起就都患有哮喘,多数在十岁前便都夭折,每一代活过二十岁的能过一手之数便会被视为是家族之幸,先祖庇佑,然而每一个活过二十岁的林氏族人,无一不是最终成为了当世剑道巨擎。
看林逸州的样子,应该是体力消耗过大,引得哮喘病发。
半柱香后,林逸州呼吸渐渐平缓,脸色也基本好转,他拾起软剑拂柳,缓缓站起,归剑入鞘,咳嗽着对正待再战的袁昊拱手道:“我输了。”
袁昊愣了愣,皱眉道:“你我还胜负未分,林宫主何出此言?”
林逸州微笑道:“就我刚才露出的破绽,足够在袁兄刀下死一百次了,袁兄不愿乘人之危,在下心生佩服,甘愿认输。况且就刚刚的形势而言,不出百招,林某必败,我又何必白白浪费袁兄的体力,影响你和那位无名剑客的最终一战呢。”
袁昊道:“愿不愿意乘人之危是我的事,你不必如此。出剑吧,我看你们这套娘们儿使的剑法已经不爽很久了,今日倒要看看是刚能破柔,还是柔能克刚!”
林逸州咳嗽一声,苦笑道:“愿不愿认输也是逸州之事。”
袁昊立时横眉怒目,气道:“你!……”
这时,高台之上传来一道爽朗笑声,正是一身蓝衣的林啸云,他大声解围道:“袁兄不愿乘人之危,武德甚高,实乃我辈练武之人的楷模,但既然林少宫主淡视胜负,愿成人之美,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袁昊冷哼一声,收刀入鞘,纵然心中不愿意,但林逸州既已认输,比武规矩在这里,他也不能不顾。
林逸州闻言,对林啸云微微一笑,然后对袁昊持剑一揖,最后侧头看了一眼另一座擂台上的无名剑客,咳嗽着缓缓走下了擂台。
此时,全场又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林啸云环视全场,打破寂静,朗声道:“此次比武大会最终一战,无名剑客对袁家刀冢袁昊。”
他突然停口,不再继续,脸上似有为难之色。
两人站在不同的擂台上,而高手皆有傲气,该请谁去谁的擂台上呢?
不等他开口,袁昊便已大步走下擂台,迈上了无名剑客所站擂台。
他表情凝重,却也没有半分畏意,冲黑衣无名剑客道:“少侠剑法之精,袁某生平所识剑客之中,仅有两人在你之上,昔日的南楚剑圣卫惊芒和一月之前于东阳城御风飞升的剑仙陈升阳。”
台下一片哗然,论剑,能与卫惊芒和陈升阳相提并论,恐怕已是对一位用剑之人最高的赞誉了吧。
黑衣剑客面无表情。
“袁某自知此战必败。”袁昊继续道:“但自我第一次握刀起,便已发誓,遇山开山,逢水劈水,纵然深陷九死之境,心中绝不能有一丝惧意,即便万敌当前,也要一步不退,绝不负手中刀!”
袁昊缓缓抽刀,撼岳刀身漆黑古朴,刀背宽两指,刀锋宽一指,它不似其他名刀那般寒光刺人,锋利无比,反而,这把刀没有丝毫锐气,甚至有些笨重,似乎它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而是用来撼山动岳。
“请阁下务必倾尽全力,使出最强的招数,这既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我这位老伙计的尊重,袁某在此先谢过了。”
袁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撼岳刀,眼含笑意,背脊似是挺直了些,然后,他抬头看向无名剑客。
霎时,台下所有人都猛然间感受到了一股重压,如同山岳压身,难以呼吸,双膝更是忍不住地想要弯下。
这便是当世用刀第一人!
这便是撼岳!
无名剑客仍旧面无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剑起。
一剑幻三剑。
三变十,十化百,百作千!
擂台之上,黑衣剑客身前骤然千剑群起,悬浮空中,如同一片剑幕,遮天蔽日。
众人眼前顿时一暗,高台之上的十几人皆是离座而起,死死盯着这片剑幕。
我们三人离擂台不过十丈,只觉目之所及,皆是剑!
我已被这片剑幕震慑地彻底呆住,从前听说书的讲百年前的剑仙一剑横断天下峰,只觉得那是无稽之谈,超出了人力所及,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可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有人竟于瞬息间召出了千余柄剑,这让我对这座江湖,有了新的认识。
宁远满脸的震惊和羡慕,喃喃道:“娘勒,这家伙也……太强了吧。”
一旁的老魏脸上倒是没多少震惊,反而带着一丝奇怪笑意,像是一副看出了什么的样子。
我心生狐疑,难不成这驼背老头子还真是个什么高人?
台上,面对千柄剑尖直指自己的剑幕,袁昊仰天长笑,面无惧色,大声道:“多谢!”。
说罢,拖刀狂奔向前,直直撞向剑幕,刀势如虹,竟似是想要将其一刀劈碎。
无名剑客脚下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并指如剑,抬手朝前虚点,身前巨大的剑幕立刻向前推移而去,近千柄剑浩浩荡荡地与那个拖刀前冲,速度丝毫不减的身影相撞,瞬间将其淹没。
沉寂片刻后,众人只见千剑之中忽然刮起了一道黑色风暴,瞬间刀剑相击之声不绝,近百柄剑被立时粉碎,但那似乎都只是残影而已。
半柱香之内,那道黑色风暴又碎剑数百柄,剑幕之势已不如先前那般浩大,但黑影本身似是也已近油尽灯枯,被剑幕渐渐笼罩,败局已定。
然而袁昊却始终不肯撤出,依稀可见剑群之中,一道黑影仍在吃力地挥刀。
无名剑客眉头微皱,脚尖轻点,身形向剑幕中央飘去,探手而出,握住了其中一柄。
霎那间,擂台上数百柄剑一齐消失,漫天剑影归于他手中一剑。
台上画面定格。
无名剑客右手单手持剑,剑尖离袁昊咽喉不足一寸,而袁昊手中撼岳却还举在半空。
两人对视许久,衣衫破碎,身体以及脸上全都布满利剑划过留下的大大小小数十条血线的袁昊忽然大声笑道:“痛快!痛快!”,然后缓缓放下了撼岳。
无名剑客同时收剑。
看起来狼狈不堪的袁昊虽然战败,但却是一脸了却遗憾后的快意,对无名剑客说道:“袁某常自叹生不逢时,恨不能早生几十年,与卫惊芒,陈升阳甚至是凌昆仑在同一江湖,若是能与他们倾尽全力痛快战上一场,即便不敌身死,又有何妨!”
“本以为此生无望有此一战,终成一憾,哈哈,但今日与少侠此战,却实是痛快无比!了却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
袁昊冲他抱拳一揖道:“少侠愿尽力一战,袁某感激不尽!未来江湖,能由少侠如此人才引领,何愁不兴!”
“若是有人不服,那就先来问过我袁家刀冢十万长刀!”
袁昊环视全场,一片寂静无声,然后大步走下了擂台。
此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都聚集到了高台上的那身蓝衣之上,等待着江湖三十余年来的首个武林盟主之位的归属从他口中宣布。
林啸云收起脸上难以掩饰的震惊,清了清嗓子,对擂台上的无名剑客道:“三十余年前,林某游历江湖,有幸于紫荆城远远观看到了卫惊芒与陈升阳的那场剑道旷世之战,当时的卫惊芒正处巅峰,而陈升阳却是初入江湖,虽被一剑击败,但却也使出了一招威势极大的剑招,那时,观战众人都身处百余丈外,遥遥看去,只见紫荆城巅猛然间腾起漫天剑影,不下千数,如同从九天之上垂下的一道剑幕,威势之大,剑气之盛,虽身隔百丈,心骨犹寒!时至今日,林某记忆犹新。”
“后才听闻,陈升阳所使剑招乃是十六岁时自创,名千。我绝不会看错,少侠刚刚对战袁昊时所使剑招,便是此招!已有他当年的七分形,五分意。”
林啸云顿了顿,盯着他一字字说道:“敢问,陈升阳,是你何人?”
“是我三爷爷。”无名剑客抬起头,回道。
声音不大,但响在每个人的耳畔却是无异于一道炸雷。
三十年前,聂蓟率八万铁骑闯入江湖,誓要踏平所有不肯归附朝廷的门派,时任藏剑山庄庄主的陈忘风坚决不从,领门下所有弟子拼死抵抗,并在庄内设下剑阵,以八百人屠杀八千余铁骑,那一日,藏剑山庄内尸积如山,葬剑湖湖水尽红。
最终,藏剑山庄满庄无一人生还,最后一任庄主陈忘风的人头,被聂蓟割下,下令传首江湖,十日后,整座江湖俯首。
藏剑山庄惨遭灭庄,然而江湖上却传闻,有人幸存了下来,据说屠庄之后,聂蓟派出了一支两千人的轻骑满江湖的搜寻此人,然而,最终无一人归队。
难道这位剑法无双的无名剑客,便是当年那位幸存陈氏族人的后人?
“那你?……”林啸云问道。
无名剑客对台上台下众人的震惊和议论视若无睹,稍稍提高了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藏剑山庄,陈于匣。”
“我爹就是在三十年前那次屠庄之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名为陈于匣的少年剑客环视全场,一双眸子极为有神明亮,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便会瞬间腾起一种剑锋所指的心悸:“我此次参加比武大会,并不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
“而是想提醒这整座江湖一件事。”
“藏剑未灭,藏剑山庄的剑法依然是世间最强的剑法,藏剑山庄的剑客,依然是世间最强的剑客!”
他稍稍提高了嗓音,道:“今日,我陈于匣代藏剑山庄问剑江湖,谁人不服,皆可上台一战。”
剑藏何处?隐于匣中。
不鸣则已,鸣必惊人!
陈于匣,从他的这个名字便可得知,自出生起,他便注定了是要背负着整个藏剑山庄一步步前行,为了振兴藏剑,终其一生,不能有它。
台下一片寂静无声。
但众人头顶的高台上却传来一道声音:“藏剑山庄名满天下,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此机会,定要领教一下阁下的剑法。”
说话之人,正是那一身紫衣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脚尖轻点,身子腾空而起,如燕子般从高台上滑翔而下,轻轻落到了擂台上,身法极尽灵动潇洒,引得台下几位年轻江湖女侠失声尖叫,几近晕倒。
他刚刚既已目睹过陈于匣直追剑仙的超绝剑法,却仍然敢上台挑战,想必实力必定不俗。
宁远这时忽然偏过头,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白糖,我改主意了,先揍这小子!”
我并未理会他,而是盯着台上的这个紫衣男子看了起来,这时相隔较近,我才觉得,他的脸孔竟有几分熟悉。
我几乎能肯定,之前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正在我盯着他努力回忆的时候,他忽然也向我这里扫了一眼,与我有了一瞬间的对视,在他的眼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丝戏谑,而他嘴角一直带着的温醇笑意,也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能肯定,他就是在看我。
但他究竟是谁?
台上两人长身而立,紫衣男子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迷人笑意,而陈于匣的脸上却是依旧面无表情,对视片刻,陈于匣右手拇指开始缓缓推剑出鞘。
“且慢。”紫衣男子突然开口道:“在下是痴于音律之人,早就听闻苏青鸢苏姑娘琴技冠绝天下,却始终无缘一闻,今日你我单是切磋,并非生死之搏,我想请苏姑娘弹奏一曲以助兴,不知陈兄意下如何?”
陈于匣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那袭青衣,点了点头。
紫衣男子冲她一揖,微笑着问道:“苏姑娘可愿抚琴一曲,以洗我辈俗尘? ”
苏青鸢轻轻点头,开口道:“青鸢虽不才,却也愿为两位少侠助兴。”
台下众人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苏青鸢虽只是江陵城妙音楼里的一名艺妓,可她亲自抚琴奏曲,却也不是有钱便能听得到的,看来这次大家可都是要大饱眼耳之福了。
林啸云朝身边一位侍女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两名仆人抬着一尾墨青色五尺长琴走上台来,轻轻摆放到了苏青鸢身前,然后立刻弓身退下,从始至终,没有一人敢抬头看这位天下第一美人一眼。
她微微欠身致谢,然后低头看向古琴,眼神似是有些变化。
琴身古朴,修长如竹,故名墨竹。
我一眼便认出了这尾古琴。
五年前,正值我爹五十大寿之时,王府大摆宴席,整个辽东的大小官员几乎全部到场,礼品堆积成山,宴会上热闹非凡,但正在大家举杯畅饮之时,却有一狂士抱琴大笑闯入,披头散发,衣着不羁,当着众人的面指着我爹骂道:“你李义枭不过一介匹夫!”
然后叹息着摇了摇头,又道:“文人误国,匹夫救国啊。”
忽又笑着大声道:“李将军镇守中原东北门户,保我大梁百姓数十年安定,苏某由衷敬仰,今有一曲《边辽狼啸歌》献于将军,以之换美酒几杯足矣。”
我爹愣了愣,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边辽狼啸!我喜欢!来人,给苏先生上酒!”
姓苏的狂士将那尾墨青色古琴轻置于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盘膝坐下,伸出干净而修长的十指轻压在琴弦之上,深吸一口气后,十指疾弹。
风雷之声突现。
曲声慷慨激昂,令人心生澎湃,恨不能置身边疆沙场,拼死杀敌,马革裹尸还!
他手中抚琴,喉咙微动,便有声声狼啸发出,一股苍凉悲壮之意顿起,让人联想起千里黄沙,万座枯冢,不禁泪目。
一曲奏罢,满场寂静无声。
我瞧见爹偷偷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大声连叫了三个“好”字。
当日,那位狂士喝至烂醉,忽而抚琴,忽而高歌,状似癫狂,无人敢上前与之攀谈,而我爹对他却是十分欣赏,最后还赏了他五万两银子。
后听说,他用这五万两银子,在辽东最大的青楼里的花魁房中住了一个多月,最后大醉着被人撵了出去,不知去向。
苏青鸢也姓苏,所用之琴也正是当年那位苏姓狂士的“墨竹”,他们两人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一曲《挟仙游》。”苏青鸢微微扬眉,轻声说道,然后抬起玉手,露出半截似雪皓腕,将十根葱白玉指轻压在琴弦之上。
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双手。
素手本就嫩白,而墨青琴身更衬得它多了几分晶莹剔透,几如白玉雕琢而成。
曾有好事者列出过一份天下十大最为珍贵之物的榜单,苏青鸢的这双手,排名第九,而我记得第二的位置上写着:李义枭之首级。
苏青鸢轻拨琴弦,琴音缓缓从指间流泻而出,意境缥缈悠远,令人神思遨游,若是闭目细听,便如同置身在九天之上,腾云驾雾,与仙人一同把酒高歌,愁苦皆消散如云烟。
台下众人无不如痴如醉,定力稍差一点的,比如我身旁的宁远,已经一脸陶醉,忍不住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我微微皱起眉头,琴技到了能以琴音动人心神的地步,这样的人,已不仅仅是一名乐师这么简单了。
琴声响起,陈于匣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猛然抬头,看向高台上的苏青鸢,半晌后,缓缓转过了头,先前眼中的光彩顿时暗了大半。
旁人只当他是少年人,理所当然地会忍不住被苏青鸢的貌美和琴音所吸引,但我却隐隐觉得,这并非这么简单。
紫衣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迷人依旧,却透着一丝阴沉,他微笑道:“看来陈兄对苏姑娘此曲也很感兴趣呢,那不如我们速战速决,争取在曲罢之前分出胜负,如何?”
陈于匣冷冷看着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众人只见紫衣男子眼含笑意轻声对陈于匣说了句什么,他情绪骤然间变得激动,猛然拔剑,剑招起手势,赫然正是击败袁昊的“千”。
然而,台上却并没有众人预料中的千剑群起的场面。
陈于匣脸现痛苦之色,身前悬浮空中那柄剑摇摇欲坠。
紫衣男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身形如惊鸿般掠向陈于匣,他立即收招,探手握住剑柄,直直向前刺去。
紫衣男子在空中侧身随意躲过这毫无威胁的一剑,一收折扇,轻轻拍在剑身之上。
一声颤鸣,陈于匣手中剑便脱手而出,斜插在了擂台上,剑身仍在不断颤抖。
台下顿时发出一片惊呼,这是陈于匣变弱了,还是这名紫衣男子太强?
琴曲渐入高潮,琴音越来越急促多变。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要极力抑制住它的颤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似是正在经受什么痛苦的事情。
紫衣男子脸上仍有笑意,微微扬眉道:“这便是藏剑山庄的剑法?难道都是这般中看不中用,拿来唬人的么?在下倒是见识了。”
陈于匣脸上痛苦之色更甚,咬牙拔剑,再次冲向了他。
紫衣男子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轻描淡写踢出一脚,他便弓身倒飞了出去,重重落在数丈之外,手中却仍紧紧握着剑柄。
他挣扎着爬起,吐出一口鲜血,微微挺直了些身子,又握剑向他冲去,但还未近身,便又一次飞了出去。
剑仍在手。
再起,再冲。
再起,再冲。
苏青鸢端坐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十指疾速拨弹,留下道道残影,琴音如山洪暴泻于谷,铁骑狂奔于途,又如数百银瓶乍破,万千刀剑相击,令人不禁随之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他一次次挣扎爬起,一次次持剑前冲,又一次次倒飞落地。
我侧过头,已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最终,一曲至末,琴音渐缓。
而他,已经彻底爬不起来了,但手中却仍紧紧握着那柄剑。
台下一片悄无声息,大家不明白为何他的剑法在瞬间一落千丈,更不明白,为何明知不敌,他却依然一次次不顾性命地冲了上去。
林啸云走上擂台,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环视一周,说道:“看来还是这位李公子更胜一筹啊,若是各位无人反对的话,那么这武林盟主之位……”
“等等。”台下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循声望去,正是袁昊:“林庄主,这位紫衣少侠是何人?为什么袁某之前在江湖上一直未曾见过?”
林啸云愣了一下,望向那位紫衣男子,后者微微一笑,对袁昊道:“李某是京城人士,此次是初入江湖,袁冢主不认识在下也是应该的。”
姓李,来自京城。
我心底顿时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袁昊冷哼一声,道:“阁下武功如此了得,倒是袁某孤陋寡闻了。”
“不是他武功了得,是苏姑娘琴技了得。”袁昊身旁的林逸州突然开口道。
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袁昊皱眉问道:“林宫主此话何意?”
林逸州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的紫衣男子,对高台上低着头注视长琴,看不清表情的苏青鸢道:“敢问苏姑娘,琴魔苏长歌是你何人?”
半晌后,苏青鸢才抬头面无表情道:“他是我爹。”
提起苏长歌这个名字,在场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二十年前,江湖上还有一个名为天琴阁的门派,门下弟子皆精通琴技,能以琴音摄人心魄,若是内力深厚,便可杀人于百步外,但天琴阁从不参与江湖纷争,且主动与朝廷交好,故而在聂蓟马踏江湖之时得以保全。
然而,二十年前,天琴阁门派上下却在一夜之间遭人屠绝。
江湖悚然,朝野震动。
而更令整座江湖震惊的是,做出此事之人,竟是天琴阁门下一名有望成为下一任阁主的弟子――苏长歌。
传闻此人天赋异禀,为天生琴心,却又洒脱不羁,曾孤身负琴东游,带回了一名高丽皇室女子,而他屠杀近千人,也正是为了这名异族女子。
此事过后,他便再无踪迹。
江湖上人人称他为琴魔,各大门派都派出门下弟子满江湖地搜寻他的下落,朝廷更是下令悬赏他的人头,赏金五万两白银,重金之下,却也始终没有音信。
而苏青鸢刚刚竟然亲口承认,琴魔苏长歌是她父亲,这实在是让人震惊!
我忽然想起了五年前我爹寿宴上的那个姓苏的狂士,再联想起那尾墨竹长琴,看来他便是苏长歌无疑,而我爹当时又恰好赏了他五万两银子,难不成我爹当时便已知道了他的身份?
林逸州微微点头,待众人缓过神来后继续说道:“当年天琴阁惨遭灭门之祸后,大半的琴谱秘笈都流落江湖,家父是爱好音律之人,故而四方打听后,耗重金买回了其中十之三四珍藏于家中,我少年时也曾略读过一遍,记得在一本记载了各种天琴阁奇珍异物的书中,看到过一种名为‘蝶舞’的天琴阁特制之酒,这种酒能够极大地增强人体经脉内力与琴音之间的共鸣,对天琴阁弟子修炼大有裨益,但若是他人喝了此酒,精通天琴阁秘法之人便能以琴音控制其内力。”
“我看陈于匣方才与这位李公子比试之时,明显是内力混乱不稳……”
说到这里,他便停下。
但他想要说明什么,众人已经心知肚明,早在陈于匣击败高剑通时,苏青鸢曾赠酒一杯与他,后在陈于匣与紫衣男子比试时,紫衣男子又忽然特意要求苏青鸢弹奏一曲,然后陈于匣的实力便一落千丈,若是林逸州所言非虚,那这必然就是苏青鸢与那位紫衣男子的一场预谋!
但当时陈于匣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琴音的古怪,他却又为何不说破?
袁昊脸现怒容,踏前一步,对林啸云道:“林庄主,此事你可知情?”
林啸云脸上毫无波动,淡淡道:“难道仅凭林逸州的片面之词,袁冢主便怀疑我们三人会做如此之事?”
袁昊面露犹豫,林逸州咳嗽一声,道:“那本书仍在我出云剑宫中,东海距此不过两日路程,诸位若是不信,我可飞鸽传书命人送来。”
林啸云冷笑一声,道:“谁能证明那本书就是出自天琴阁?若是某些有心人恶意编篡了一本――”
紫衣男子突然抬手,打断了他,而这位侠名满江湖的云梦庄庄主竟然立刻闭上了嘴,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悦。
“本来准备等我当上武林盟主之后再下令行动,好让各位心服口服地上路。”紫衣男子失望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说道:“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还是趁早送各位大侠上路吧。”
林逸州愣了愣,手指摩挲着腰间拂柳剑柄,对他说道:“就凭你们三人,也敢放出如此狂言,阁下未必有些太过小瞧咱们这群江湖草莽了吧?”
袁昊一顿撼岳,漆黑刀身没入地面三寸:“老子来教教你什么是天高地厚!”
紫衣男子嘴角勾起,眼含轻蔑讥嘲,道:“三个人不行,那三万人呢?”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再高,地再厚,它都是我李家的。”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一拉拉环,一团刺眼的白光瞬间自筒中冲上了天际,然后在高空中炸裂,发出一声巨响的同时,绽放出红色的烟火。
顿时,地面开始颤抖起来,隐隐有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小时候在军中住过一段时间,曾和我爹同乘一骑检阅辽东二十万铁骑,我很清楚,要制造出如此声势浩荡的马蹄声,至少需要两万人以上的精锐骑军。
当今天下,只有两个人手里握有兵权,一是皇帝,二是我爹,辽东骑军的马蹄声我再熟悉不过,这两万人并非来自辽东。
我立刻猜出了这位紫衣男子的身份――当今天子最小的弟弟,李焱。他与我同岁,幼年时我随父亲入京,只有他这么一个同龄玩伴,记得那时候,我俩的胆子是真大,连龙椅都敢跳上去当床睡,吓得身后一群太监个个脸无人色,趴在地上拼命叩头。
难怪我看他第一眼便觉得熟悉,而他,似乎早已认出了我。
据说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梁第一武将聂蓟的亲传徒弟。
想到这里,我瞬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局!林啸云早已投靠朝廷,举办比武大会,只不过是打着振兴武林的幌子,而真正的目的,就是将天下江湖人士都聚集在一起,用三万铁骑一举消灭,彻底断绝未来江湖的种子。
看来当今天子,比起他的父亲,对江湖的忌惮更有甚之啊。
而且,恐怕这个局不仅仅是为了这座江湖而设,还是为我这个将要世袭武安王,接管辽东二十万铁骑的李义枭独子而设,只要除掉了我,等我爹一死,皇帝便能顺理成章的拿回兵权,彻彻底底的掌握这天下。
马蹄声愈来愈响,在场只要不是太笨的,都已经意识到了,这又是一场马踏江湖!台上台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有人大骂皇帝,有人大骂林啸云,有人立刻表示愿意归附朝廷,还有人想施展轻功向外逃去,但远远望见潮水般向这里涌来的骑军后便又立刻折回……
李焱轻摇纸扇,气定神闲地站在台上,笑着对身旁被台下江湖人士问候遍了祖宗一百八十代但脸色依然不变的林啸云道:“林庄主,此番清剿江湖余孽,你功不可没,回京之后本王自当禀明皇兄……”说着,他向林啸云伸出三根手指,“嘿嘿,不说多的,一个正三品的大将军是绝对跑不掉的。”
林啸云会心一笑,微微弯腰道:“多谢王爷,但此次若是没有王爷的妙计,定难成事,王爷当居首功。”
李焱微微一笑。
林逸州脸色并无多大变化,道:“阁下如此年轻,想必就是九王爷李焱吧。”
李焱点头道:“正是本王。”
林逸州道:“听马蹄声,骑军至少还需要半柱香的时间才能赶到,王爷就不怕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李焱手腕一抖,收起折扇,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道:“你大可以试试。”
林逸州笑了笑,缓缓抽出腰间拂柳软剑,双足一点,向他冲去。
人未至,剑气已至。
李焱堪堪躲过两道凌厉剑气,而拂柳已如毒蛇般向他袭来,剑身灵活弯曲,从各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而他只能狼狈地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袁昊骂道:“林逸州,你小子是看不起我还是咋的?!刚刚和我交手时为何要隐藏实力。”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林啸云,一脸厌恶道:“老子生平最看不起的一种人,就是你这种伪君子,今天我就替整个江湖宰了你这头朝廷的走狗。”
林啸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现在的状态也想杀我?”
袁昊眼中杀意涌现,怒吼一声,提刀向他冲去,虽然已经连战两场,刀势依旧霸道无匹。
林啸云没想到他仍能有此气势,立刻选择避其锋芒,施展身法向场外奔去,并不与他正面硬碰,似乎断定了袁昊大战两场后已是强弩之末,意图不断消耗其体力,袁昊大骂一声,提刀向他追去。
场中,李焱被林逸州完全压制,身上已有五六处剑伤,一身华贵紫衣也破碎不堪,先前倨傲不屑的脸上开始出现一丝慌乱,但危境之中,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还不断地向高台上瞟去。
突然,林逸州行云流水般的剑招骤然停顿,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满脸通红,剧烈喘息起来,似是哮喘再次发作。
李焱停下后退的身形,眼中闪过一抹狠毒,立刻提脚猛力踹在他的胸口,他便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台下,死生未卜。
台下众人立刻上去扶起林逸州,为他运功平息气血,数十个江湖客怒气横生,一齐冲上了台去,将李焱围住。
李焱整理了一下衣襟,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然后扫了一眼众人,轻蔑笑道:“怎么?单打独斗打不过我,就要一起上吗?这便是江湖规矩?”
众江湖客脸现犹豫。
这时,忽有震天的喊杀声从人群最外围传来,我回头向外望去,只见潮水般的披甲士兵已将我们团团围住,并且在不断向内推进。
众人不断后退,无人敢拔刀阻拦,因为三十年前的那场马踏江湖,已经踩弯了整座江湖的脊梁,即便只是听闻,也让人胆寒。
这一幕,就好像一个饥饿的狼群正在围猎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肥羊。
当所有人都已被迫聚集在了擂台周围时,士兵们一齐停下了脚步。
一位身披白甲,手持长枪的年轻武将,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如同一柄长剑,划开了人群,直直走到了擂台之上,无人敢阻拦。
场中一片哗然,此人赫然正是第二天比试后便不见踪影的枪王齐进!原来他竟是朝廷的人!
他走到李焱身前五步处,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启禀王爷,两万步军居前,一万骑军在后,已全部集合完毕,王爷一声令下,末将立刻率军踏平此处。”
李焱脸上又恢复了初时的倨傲神态,微微点头,道:“不急。”
然后他嘴角勾起,眼含戏谑地扫视了一圈,道:“诸位是想一对一单挑呢?还是想打群架?本王都可奉陪。”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无声。
他忽然一扯嘴角,状若癫狂地大笑了起来,然后将目光直直投向人群中的我,说道:“李白棠,你看到了吗?这整个江湖已经被我彻底征服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他稍稍平静,眼神狠毒,说道:“说实话,我不懂,我不懂父皇和皇兄一直以来在怕什么?他李义枭不过是个手中有二十万兵马的藩王,在辽东龟缩了几十年,我堂堂皇室正统,手握天下百万兵马,踏平辽东不过抬手之事,何需惧他半分?!”
他冷笑一声,道:“还记得七岁那年,我们俩玩闹时打破了父皇最为珍爱的太皇太后遗物,七彩琉璃盏的事吗?事后,父皇罚我禁闭了整整两年,若不是母后求情,我恐怕会被他贬为郡王,而你呢?他甚至不敢在你爹面前责备你半句!听说你生辰将至,他还把那柄我苦求了半年仍未得到的南楚皇帝的贴身短剑‘龙脊’赐给了你。”
他情绪骤然变得激动,冲我吼道:“我一个皇子,论身份地位竟还比不上一个藩王之子!真是天大的笑话!丢脸的不是我,是包括皇帝在内的整个正统皇室!”
“从那时起,我便发誓,我一定要亲手毁了你们父子!这次,安插在你辽东王府中的探子来信说,李义枭病危在床,而你竟要闯荡江湖,我就知道,机会来了,立即便从皇兄那里要来三万兵马,设下了这个一石二鸟之局。”
我点头道:“既能帮他永绝江湖之患,又能除掉我这个未来的藩王,顺理成章的拿到兵权,妙计,妙计!恐怕就算你当时找他要十万兵马,他也会给你。”
李焱眼神怨毒,说道:“既然你对江湖还有所憧憬,那我就亲手毁了它!”
“你看看这江湖,这些所谓的大侠,不过是一群鼠辈!连一个敢站上来与我单挑的都没有,这样的江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这时,只见我身旁的宁远忽然飞到了空中,衣衫飘动,姿势潇洒,颇有几分剑仙之态。
然后,一个狗吃屎摔倒在了擂台上,他爬起身,疼得龇牙咧嘴,指着我们这边怒骂道:“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推的老子?!”
我目瞪口呆地转过头,站在我们身后的老魏一愣,也转头向后看去。
台上,宁远转过身,立刻一脸赔笑,对正盯着他的李焱道:“王……王爷,我们不是什么混江湖的大侠,纯粹就是路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竟有幸能在这里遇到王爷,啧啧,王爷刚刚那几招可真是厉害,依我看,离凌昆仑,卫惊芒那些神仙人物也差不了多少了……那个……王爷要是没别的吩咐的话,小的就先撤了,您继续忙着。”
说着,他便要往台下走去。
“等等。”李焱突然叫住他,看了我一眼,一脸玩味地问他道:“你是李白棠的朋友?”
宁远一愣,咧嘴笑着回道:“嘿,何止是朋友,咱们那可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您别听白糖这小子瞎吹牛!我还能不知道他?他就一家里有些家产的公子哥,哪能是啥藩王……”
李焱瞥了一眼他腰间的木剑,眼中浮现一抹讥讽,突然右手变爪,凌空一握,台下一名江湖客腰间的佩剑便瞬间出鞘,飞到了他手中。
他将剑抛向宁远,眼神阴毒,道:“杀了他。”
宁远手忙脚乱地用双手去接剑,却仍未握住剑柄,剑落到了地上,他正想弯腰去捡剑,听见了李焱话后,忽然愣在半空。
李焱看向我,嘴角勾起,却是在对宁远说话:“只要你亲手杀了李白棠,你想要什么,本王便给你什么!要权,我可以把从今以后新的江湖交给你一人掌管。要钱,黄金白银,奇珍异宝,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若是想要女人的话,苏青鸢苏大美人你可喜欢?我把她赏给你。”
我捏紧拳头,怒目看向李焱,心里忽然想起宁远天天挂在嘴边的梦想,他说他想名扬天下,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当媳妇儿……
半晌后,宁远缓缓挺直身子,口中吐出四个字:“去你娘的。”
李焱怔了片刻,眼中瞬间涌现出一股杀意:“找死!”,身形如电,向宁远直直奔去。
我立刻便要冲上台去挡住李焱,手腕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拉住,转身一看,果然是老魏,我冲他急道:“李焱是想要我的命,和宁远他没关系!我不能不管!”
“你怎么管?”老魏看着我,淡淡开口道。
“我……”我正要反驳,却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老魏,你……你不是哑巴!”
“这个我待会儿再向你解释。”老魏咧嘴一笑,抬起下巴朝台上点了点,说道:“现在,先看这小子露两手,陈升阳的剑意,他虽然只领悟到了三四成,但对付一个李焱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讶,转过头半信半疑地看向台上。
李焱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已到了宁远身前,他似乎看出了宁远不会武功,直接一拳向他的脑袋轰去,拳势惊人,隐隐有拳罡环绕,宁远毫无内力护身,若是被他这拳击中,必死无疑!
但宁远却站在台上,一动不动,似是已经吓的呆住。
等到李焱离他不过三尺时,他突然动了,他握住了腰间的那柄木剑,然后刺了出去,动作不快也不慢。
就这么简单的一次拔剑,出剑。
只见李焱的身影骤然停顿,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缓缓低下头,胸前的衣襟上有一小块暗红正在不断蔓延,一柄木剑的剑尖已完全没入了他的胸口。
宁远愣了一下,迅速收剑,然后呆呆地看向手中的木剑,木制剑尖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
他身前的李焱表情痛苦,捂住胸口,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一旁观战的齐进瞳孔猛然收缩,脸色煞白,抬起手,似是便要立刻让大军发起进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忽然高台之上急速掠下,瞬息间便冲到了李焱身前,竟是那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他扶起李焱,在他胸口几处大穴连点了数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颗拇指大小,灵光流溢的金色丹丸,稍作犹豫,喂入了李焱口中。
服下这颗丹药后,李焱胸口上的血立刻便止住了,脸上竟还似有金光流转,苍白的脸色转瞬间便恢复了红润。
但若方才宁远手中拿的是把铁剑,除非这颗金丹能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然今天,这位大梁王朝的九王爷十成就要交待在这了。
我偏过头,忍不住向老魏问道:“剑意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宁远既无内力,也不会任何剑招,却能一剑就重伤李焱?”
老魏双眼注视着半空,若有所思,半晌后缓缓说道:“剑意无关剑,在乎人,是持剑人杀敌的决心,即便面对比你强上百倍的对手,仍然相信自己能以剑败之,有了这股决心,剑气,剑招,内力都已经无关紧要,练剑意的人,拥有最纯粹的剑。”
“最纯粹的剑?”我不解。
老魏道:“剑是凶器,它真正的作用只有一个――杀人,剑气、剑招都只是手段,而最终,杀人只不过是拔剑,出剑,收剑三个动作而已。”
他轻轻叹气一声,道:“凌昆仑将剑气,剑招都练至极致,以力强开天门而飞升,而他身后的百年江湖,世间所有的用剑之人都只不过是在他踏出的那条路上前行,但有他那般天赋和机缘的能有几人?”
“陈升阳在那条小巷中自困几十年,终是领悟到了最纯粹的剑,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剑道,所以他才能成为百年来唯一一个能与凌昆仑比肩的剑客。”
听完他这一番对剑的理解,谁要是再把他当成一个扫地老奴,那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我已经肯定,他就是我爹派出的保护我的高手,但他又为何要装作哑巴,在我家做了几十年的扫地老奴呢?
台上忽然传来李焱的叫喊:“王真人,杀了他,杀了他!”
如今天下道观数千,朝廷下旨以武当山为首,但这些道观中能被李焱敬称为真人的道士,只有一个,看来这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便是武当山现任掌教――王纯一,也难怪这颗连他都不太舍得丹药如此神效,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便让李焱能够活蹦乱跳了。
宁远瞪大了眼睛,一脸吃惊地指着王纯一道:“你……你不是之前那个在我家客栈说书的老头儿吗?!”
之前他一直坐在高台上,面目看不太清楚,现在相隔这么近,经宁远这么一提醒,我便瞬间记了起来。
如今已经知道了比武大会是李焱设下的一个局,那么,想必当初就是李焱派他扮作说书人,在我们途中故意散播这个消息,引我们到云梦庄来,而他不直接在途中对我动手,多半是因为有些忌惮老魏吧。
我不禁暗叹一声,李焱为了除掉我,当真是煞费苦心啊!
王纯一对宁远的惊讶视若无睹,抚着雪白长须道:“贫道观你面相,应是淳善之人,为何剑中杀气如此之甚?须知手中之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救人,莫要入了歧途。”
宁远冷笑一声,道:“不杀人,如何救得了人?”
一旁的李焱脸色阴沉,道:“王真人,和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莫非下不去手?你要知道,皇兄让你们武当山执掌天下道教,可不仅仅是让你们成天算命烧香的。”
王纯一皱了皱眉,摇头叹息一声,然后缓缓向宁远走去。
李焱冷哼一声,把眼光投向了擂台角落,眼神瞬间变的阴狠,陈于匣已经逐渐清醒,满脸血污,正挣扎着想要爬起。
他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大步走到陈于匣身前,抬起脚把他再一次重重踩趴在了地上。
陈于匣脸贴着地,紧咬着牙,双手仍死死撑着地面想要爬起。
李焱右手作刀状,缓缓举起,故作叹息对他说道:“藏剑山庄,终于彻底不存在了……”。
陈于匣的眼神彻底暗淡,缓缓合上了眼。
琴音突起。
就在这记手刀即将洞穿陈于匣的脖颈之时,李焱猛地收手,后撤出一大步。
在他刚刚站着的地面上,瞬间已插满了数十根三寸长的银针。
李焱眼神阴冷地抬起头,望向高台上十指置于琴弦上的那袭青衣,冷冷道:“苏青鸢,你什么意思?”
苏青鸢面无表情道:“他不能死。”
李焱冷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苏长歌唯一的遗物,那条墨竹长琴了?”
苏青鸢十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沉默不语。
李焱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还这么不识抬举的话,你们两个就一起死吧!”
苏青鸢低头轻抚琴弦,开口道:“我这辈子欠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爹,当年他东游高丽归来,带回我娘时,我娘已有了身孕,但天琴阁众人知晓了我娘高丽公主的身份后,竟要将她交给朝廷,意图用此威胁高丽割让国界处的三座军事重镇,到时高丽若是不肯,我娘和当时她腹中的我便也难逃一死。他为护我们周全,独饮一夜后,于大醉中屠尽了天琴阁满门近千人,在我们母女和师门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但自那以后,他便不知所踪,我娘至死,也没有再见过他。我娘说,虽然他选择了我们,但却亲手毁掉了生他,养他的师门,亲手一个个杀死了从小视若父母兄弟的师长同门,这种难以言说,无人能懂的痛苦,他每看我们一眼,想我们一次,便会加剧百倍千倍,而他,选择了一人承担。”
“我欠他的,所以我才答应为你办两件事来换取你手中的‘墨竹’。”
苏青鸢目光转向地上的陈于匣,说道:“我爹走后,我娘不愿再回高丽,便带着我在江陵城里安了家,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因染病去世,我为了生活,凭借娘亲从小教我的琴技,当上了一家酒楼的琴师,然而有一日,城主之子突然带着几个亲兵冲入了酒楼,说是要把我带回府中,纳我做妾,我不肯,便大声呼救,但酒楼之中没有一人个敢出手阻拦,就在我心如死灰,被他们带出酒楼的时候,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瘦弱的负剑少年,挡在了我们面前,眨眼间,城主之子和几名亲兵就躺在了地上,我当时瞬间怔在了原地,心中既惊又喜,还没来得及问那位恩人的名字,他便被身旁一位满脸怒容的中年人匆匆拉走了。后听官府的人说,那对父子是藏剑山庄余孽,江陵城主当日倾全城三千兵力一路追杀,于城外三十里包围了他们,最终以伤亡近千人的代价,击杀了那名中年剑客,但还是让那名少年剑客重伤逃走了。”
苏青鸢抱琴缓缓起身,然后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向陈于匣飘去,轻轻落地,青衫衣袖飘摇,那一刻,我相信若是天上真的住着仙女,那么她们下凡时的景象也绝不会比这更美了。
她放下琴,在陈于匣身前蹲下,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缓慢而仔细地擦拭起陈于匣脸上的血污,轻声说道:“当日你若不是为了出手救我,朝廷也不会知道你们的形踪,你父亲也不会……而如今,却是我用琴音扰乱了你的内力,才令你受此重伤,我……欠你太多。”
陈于匣缓缓睁眼,道:“卫惊芒前辈曾言,我辈剑客,凡遇不平,当以剑破之,方不负手中之剑。”
苏青鸢微微垂下睫毛,眼神有些黯然。
陈于匣望着她,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这是假话。”
她瞬间抬起头。
“真话是,从我第一眼看到那个从酒楼里走出来的姑娘的时候,我便喜欢上了她,为她做任何事,我都不后悔。”
苏青鸢怔了怔,然后,眼中似是泛起了一泓秋水,一把将陈于匣搂入了怀中。
我暗叹一声,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看来他们最开始便已相互认出,只不过碍于场合身份,没有过多交流。
陈于匣对苏青鸢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也难怪当时他意识到琴音的古怪后,顿时看起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擂台另一边,王纯一已缓走到了宁远身前五步处,双手负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缓缓向前走着。
宁远紧握着木剑,威胁道:“老头儿,停,别再往前走了,不然我真出手了啊,老子向来是不愿意欺负老人家的。”
王纯一置若罔闻。
两步外,宁远一剑刺出,这一剑并不快,王纯一完全可以轻松躲过,但他并没有躲,木剑直接刺进了他的胸膛。
然而却并没有出现鲜血喷出的景象,王纯一突然凭空消失了,宁远顿时愣在原地,就在这一瞬间,王纯一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我想开口提醒,但已来不及了,王纯一右手已经推出,轻轻拍在了毫无察觉的宁远的后背上,他立刻如断线风筝般向前飞了出去,落地后一动也不动。
我顿时红了眼睛,立刻向他冲去,这时,李焱突然一声令下“杀!”。
外围潮水般的士卒中顿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一齐挥刀向江湖人士们发起了进攻,场面瞬间乱作一团,我被人流裹挟着带走,根本无法向宁远那里走去半步,但在这混乱的人流中,老魏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把目光转向台上,苏青鸢正扶着陈于匣缓缓站起,他的眼眸,又恢复了星光般的明亮,两人并肩而立,一人抱琴,一人持剑,看着正向他们冲来的黑压压一片甲士,相视一笑,脸上毫无惧色。
顿时,场中琴音四散,剑气纵横,琴剑相和,成片的甲士开始不断倒下。
两人就这么并肩而行,向外走去,黑潮般的大军竟是无人再敢上前,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时间,近百名江湖人士纷纷冲了上去,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包围。
李焱怒道:“步卒留下,封闭阵型,齐进,你领五千骑军前去追杀,拿不到他们的人头,你就提自己的脑袋来见我!”
齐进一脸凝重地抱拳领命,双足一点,从人群头顶飞到了大军外围,沉声道:“右翼骑军原地待命,负责清剿漏网的江湖余孽,左翼骑军听令,随我前去追杀逆贼!”
马蹄声顿起,五千骑军浩浩荡荡冲向那两道携手前行的身影。
李焱转过头,眼神狠毒,指着我对王纯一说道:“王真人,此人乃是我皇兄心头之大患,本王替皇兄向你保证,你今日若是能除掉他,那今后只要这天下还姓李一日,三教独尊道教,道教之首便只会是你武当山!”
王纯一眼中毫无波动地看了我一眼,我瞬间便有些喘不过气来,还好他很快把目光转向了我身后的老魏,开口道:“阁下此等剑道高手,却甘为人奴,当真可惜。”
老魏缓缓上前一步,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当年武当掌教李墨台心系苍生,不惜散尽一身天人修为,以剑引天雷,诛尽世间魔道,是何等的令人敬佩,可不想如今的武当山,竟已沦为朝廷鹰犬,上不问天道,下不顾苍生,却是去争什么道教之首,实在可叹。”
“不知李真人遗训,武当如今还有几人记得?”
王纯一顿时怔住,片刻后正色道:“祖师八字训言,‘无为不争,闻天济世’,武当上下无一人敢忘。”
老魏轻轻冷哼一声。
王纯一登时脸现愧色,神情尴尬,半晌后,猛然望向老魏,问道:“阁下到底是何人?怎会知晓我武当祖师遗训?!”
老魏眼神微微凝滞,似是在回忆往事,缓缓说道:“少年时轻狂自负,曾上武当问剑于李真人,未过三招便败,幸得李真人指点,令我在武当山巅坐观云海,终悟得自身剑道,李真人引雷诛魔那日,便是我借剑于他。”
王纯一听完,瞬间一脸惊讶,死死盯着老魏,颤声道:“你……您是卫惊芒?”
我愣了愣,偏过头,看到这个驼背老头儿轻轻点了点头。
我咽了咽口水。
世称剑圣。
孤身仗剑入皇城,斩甲八百,取下先帝头戴玉冕,大笑而归。
一人一剑,便将藏剑山庄踩在了脚下。
一剑败陈升阳。
他在的三十年江湖,无人敢称会剑,无人敢称风流,无人敢称狂傲。
数不清的江湖女侠,大家闺秀,风尘美人都曾言非他不嫁。
这一切,都说的是眼前这个在我家扫地几十年的邋遢驼背老头儿?
“怎么?不信?”老魏看着我的表情,咧嘴一笑,问道。
我摇摇头,笑道:“卫魏谐音,我早该想到一些的。”
“只是有些事情还不太明白。”
老魏微微点头,说道:“当年意气用事,孤身入皇城,羞辱了皇帝老儿一番,虽说十分快意,却也惹下无穷祸端,他事后迁怒于江湖,派八万铁骑杀的江湖血流成河,对我更是恨之入骨,派出追杀我的精锐刺客一波接着一波,虽说来多少我便杀多少,却也让我永无安宁之日,最终我逃到了辽东,是你爹李义枭暗中派人抹去了我的踪迹,将我留在了王府,这件事皇帝心知肚明,在辽东,能让我这样一个逃犯彻底消失的人,只有李义枭一人,但出于对你爹的忌惮,他也只好作罢。此事,只怕更加深了你们辽东与京城之间的隔阂吧。”
我摆头道:“辽东与京城间的隔阂不过是一块虎符,但我们两家之间,却已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如今的皇帝,本该是我爹。”
老魏叹息一声,并未多问,继续说道:“我一人图一时痛快,却害得整座江湖受此大难,实在再无脸面自称江湖人,自觉平生已看过许多,经历过许多,拥有过许多,再无遗憾,便变作一王府扫地仆人,准备就此度过余生。”
“而后听闻藏剑山庄满门被灭,回想起当时与陈升阳比剑时,若不是自己言辞太过伤人,他也不会就此沉沦,藏剑山庄也不至于沦落,惨遭屠庄,我深感年轻时口中作恶太多,便决心余生再不开口。”
“这几十年来唯一一次离开王府,是听说了藏剑山庄有一人幸存,聂蓟还派出两千人搜寻此人,我心中有愧,于是奔出辽东,斩杀了这两千骑军。”
听完他这一番话,我心中的诸多疑惑也就此解开了。
李焱见王纯一没有任何动作,立刻冲他说道:“王真人,即便这老头真是卫惊芒又如何,本王的三万大军再加上你,难不成还敌不过他一人?我不信世上真有那般绝世武人!”
“剑圣之名,又岂是虚得?”王纯一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对老魏说道:“阁下若想走,莫说三万,便是十万精骑也是无可奈何,贫道也不会阻拦,但武当山深受皇恩,不可不报,今日你若是要对九王爷出手,贫道虽自知不敌,却也会拼死一战。”
“都逃了几十年了,今日竟是不想逃了啊。”老魏自嘲一笑,道。
他扫了一眼四周潮水般的大军,微微将后背挺直了些,道:“看来再不活动活动,这江湖只怕快要把我忘了,三十年前入皇城,江湖记了我三十年,今日,便再让这江湖再记上我卫惊芒几十年吧。”
王纯一叹息一声,走向李焱身后,冷不丁突然停下,对台下一处地方说道:“少侠起来吧,莫再装死了,方才我见你刺向我那一剑并无杀意,对你便也未下杀手,只是封了你几处经脉,令你以后无法再练那种杀人之剑了。”
我惊愕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从地上猛地窜起,小跑着到了老魏身前,一脸谄媚道:“早知道大名鼎鼎的剑圣在这里,我还装啥死?嘿嘿,老魏啊,哦不,卫前辈,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您老人家的剑法是最厉害的,什么凌昆仑,陈升阳,比您那都差远啦!”
宁远搓着手道:“那个……您看就我们这关系,要不啥时候得空教我两招,让我也随便当个一流高手什么的?”
这小子一边说着,还不断地向我使着眼色,想让我帮着劝劝老魏。
老魏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天赋太差,学不了我的剑法。”
宁远顿时一脸垂头丧气。
李焱脸色阴沉地看了王纯一一眼,怒道:“本王三万大军,还需要你保护?!”
说罢,他看了一眼周围战况,江湖人士此时已只剩下寥寥数十人,然后立刻指着我们三人,大声下令道:“全军听令,三千骑军清剿江湖余孽,其余所有人都给我进攻这三人!敢退一步者,杀无赦!”
厮杀后余下的近两万大军,一齐如潮水般向我们三人涌来。
老魏忽然冲我俩一笑,说道:“当年闯荡江湖,倒是有不少出名的大才女为我写诗作词,但我独独看得上一句,‘少年侠气,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写的好啊,我未入江湖时的憧憬便是如此,可后来痴迷剑道,站到了江湖的巅峰,却忘了初心。”
“这次和你们两个半点武功不会的小子从辽东走到江陵,一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才撑到了这儿,实在是我这辈子最寒碜的一次闯江湖。”
“但是在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与我当初一般的憧憬。任他十万百万铁骑马踏江湖,只要有人的心里还存在这种憧憬,江湖便不会消失。”
老魏踏前一步,身子缓缓凌空,他一抬手,身后云梦大泽中的湖水猛然间沸腾起来,然后开始倒灌向空中。
众人都惊讶地抬头望向这等罕见异象。
只见水流在他头顶不断汇聚,竟形成了一柄近百丈长的巨大水剑。
剑身晶莹剔透,内有水流流动。
两万大军全都呆立原地,先前气势荡然无存。
“这一剑,敬你们二人,敬年轻时的自己。”
“剑名,少年游!”
老魏朗声说道,右手虚握,向前挥出。
头顶那柄悬空的百丈水剑顿时斩下,带起一股强大的气流,两万人的眼中只剩下了深深的惊骇。
水花溅射,雾气弥漫,如同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半柱香后,雾气渐消。
眼前的两万甲士倒下大片,而站着的,只是呆呆看着脚下如河般的血水,眼中惊恐未消。
原本巨大的观景台,只剩下了底座。
我抬头看向老魏,他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正负手而立,看着远方的天际。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天边似是出现了一条金色缝隙,正在缓缓扩张。
“这是……天门!”宁远吃惊叫道。
他这一剑,竟是破开了天门!
越过天门,即能飞升成仙,这是每个武人最终的目标,但老魏却立于原地,似乎并没有要过天门的意思。
我犹豫片刻,冲他大声喊道:“卫前辈,你去吧,不必管我们。”
老魏收回视线,仰首豪迈笑道:“做那无忧无愁,长生不死的仙人有甚意思?我卫惊芒偏要在这凡尘之中,剑斩苦忧,潇洒一世!”
这时,一道身影突然拔地而起,冲向天门,一身紫衣,正是李焱。
王纯一脸现惊恐,大声阻拦道:“王爷,万万不可啊!天道煌煌,疏而不漏,莫要做这投机取巧之事!”
“做不成凡世的皇帝,那我就去做天上的仙人。”李焱眼神疯狂,对王纯一的告诫置若罔闻,反而加快速度向天门冲去。
就在他将要越过那道金色大门之时,一道威严的喝止声突然响彻天际,似是神明发怒,李焱愣神片刻,还是将手伸向了天门。
一道紫雷瞬间劈下,没发出任何惨叫,他便化为了灰烬。
王纯一摇头叹息一声,挥袖转身离去。
老魏从空中缓缓落地,冲宁远道:“借剑一用。”
宁远一愣,赶忙郑重其事地双手递过自己的木剑,
老魏接过木剑,单手捏决,木剑便悬浮在了半空中,就在我以为他又要使出什么剑招的时候,老魏看向我们,一挥衣袖,我和宁远便飞上了木剑。
他冲我们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说道:“别忘了告诉你们儿子,你们当年也是和卫惊芒一同闯荡过江湖的。”
说罢,他摆了摆手,木剑猛地腾空,冲上云霄,向辽东飞去。
我远远看见,那个驼背老头儿负手转过身去,近万名黑色潮水般的甲士已缓过神来,正向他涌去。
……
10.
后来……
“后来,剑圣卫惊芒力战至死,共斩甲士九千余,据传当日他曾剑开天门而不入,此后,无人再敢言卫惊芒之剑法不如凌、陈。”她打断我,说出这一段说书的周老头每次讲卫惊芒时常说的结语。
我点了点头。
“那宁远呢?”她问道。
“这小子啊?”我笑了笑,说道:“他在辽东边界和我分别的时候说,这辈子是当不了剑客了,苏青鸢也跟人跑了,他准备回家娶了那个胸脯小但是还挺贤惠的秀珠,然后接下她姐的客栈,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我看向窗外,顿了顿。
“他还说,若是有一天高丽来犯,他会来和我并肩作战。”
城外又响起了喊杀声。
我皱了皱眉,一边穿上甲胄,一边对她说道:“又开始攻城了,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她脸上露出一丝担忧,轻轻点了点头。
“报!”房外有人喊道。
“什么事?”
“有个挎把木剑,自称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家伙说是将军您的朋友,要来协助守城。”
《外传·琴心》
“大胆苏长歌,为了一个高丽女子,你竟对同门惨下杀手!还不快快回头?!”
“天琴阁众长老弟子俱已至此,今日定要诛杀了你这魔头,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诸位同门,苏长歌丧失人性,已经入魔,大家不必手下留情!”
……
从不沾酒的苏长歌喝尽了壶中最后一滴酒,一把扔掉酒壶,抱琴缓缓站起,踏着满地的尸体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上百名天琴阁弟子,人人负琴,站在一间大门紧闭的阁楼前,一齐紧张地看着那个向他们走来的男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讶和愤怒,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半年之前,他还曾与众人一同赏景作词,抚琴高歌,可就在刚才,已有十几位同门死在他的手中。
突然,琴音顿起,有人已忍不住出手了,可是就在他拨动琴弦的那一刻,自己竟如同遭受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立时身亡。
在琴心面前用琴,无异于自寻死路。
众人压在琴弦上的手指都瞬间一颤,悄悄放回到了琴身之上。
“一曲《梧叶舞秋风》,送诸位上路!”苏长歌一脸醉意,纵声癫狂长笑道。
只见他左手横琴于臂,右手五指随意拨弹,顿时,一阵萧瑟琴音响起,一股股无形的波动也随之在空中向周围传去。
天琴阁百人,均如同秋日里风起时漫天飞舞的梧叶,被犹如实质般的音波击向半空,一个个哀嚎着倒地,内力稍差一些的,瞬间便七窍流血而亡。
他们望向苏长歌的眼里,只剩下了深深的惊恐。
苏长歌手指继续拨弹,琴音不断,余下倒地众人皆捂住双耳,一脸痛苦,挣扎片刻之后,尽数毙命,场中,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但他却仍未停下,而是继续弹奏着这首名曲。
一阵冷风刮过,萧瑟凄凉之意更甚。
琴曲至末,他双手抱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满地尸首,摇摇晃晃地向前方那座阁楼走去。
门前,苏长歌忽然顿住,回头看了一眼。
嘴角一扯,低声自语道:“回头?”
说罢,推门而入。
――――
拂晓时分,天色尚暗。
扬州城向南十几里外的苏家村村外的一条小石路上,一个苍老的身影缓缓向前走着。
老人着一身麻衣,须发皆白,微微有些佝偻的背上背着一个棉布包裹着的约有四五尺长的的条状物事。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这一幕若是让旁人见到,不免会觉得有些别扭。
但此时尚无鸡鸣,即便是村里最勤快庄稼汉子,也还在做着美梦,哪里会有什么人?
苏家村三面环山,一条小河绕村蜿蜒经过,按理说应该是个好地方,可就是不出人才,几十年来的读书人里,竟连考中乡里举人的都没有一个。
前十几年,有个云游的老道士经过这里,村长带头,村里人一齐凑了几十文钱,请他看一看风水,老道士爬上几座山头上瞧了瞧,点头说这里三穴有水,是个养龙之地,村里人一听,都觉得这老道士是在瞎说,别说龙了,这里连蛇都没有出过一条!
不过这老道士最后离开的时候也没要那几十文钱,只说这山中的竹子生的很好,取走了几根。
日头未出,山间雾气浓厚,五丈外的东西便只能大致看清一个轮廓。
老人年逾花甲,眼神不是很好,但论耳力,却可称得上是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早在一里外,他便听见了这里的潺潺水声,但走近到一丈内,他才看清了身前的那座小桥。
桥是石制,微微上拱,不过高出水面三四尺,属于在江南村落旁的河畔处处可见的那种小桥,但在这晨时的雾气中,却有着特别的韵味。
老人在桥头停下,看向小桥的另一头,有蹄声,是牛,还有人的脚步声。
他闭上眼,细细体会起这份意境,脸上的皱纹微微舒展,半晌后,踏上了小桥,缓缓向另一头走去。
那个人走的也不快,几乎和他差不多,两人在桥中央相遇。
映入老人眼帘的是一个稚嫩的面孔,七八岁的样子,一手牵着一头青牛,看到老人,这孩童立刻睁大了本来惺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了起来。
眼有灵气,根骨上佳,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却不是我要找的人,老人扫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心中叹道。
“老爷爷,你这是要去哪?背上背这么大的东西不累吗?”这孩童倒也不怕生人,停下脚步,盯着老人背上的那个长条状的东西问道。
他身后的那头大青牛也跟着停下,扇了扇耳朵,鼻孔呼出两道白气。
老人没有停步,也没有回答,直直向前走去,似是根本没有听见。
“老爷爷?”孩童眼露疑惑,又问了一声,但老人仍是没有反应。
老人从他身前经过时,微微摇了摇头,他心里其实很喜欢这个孩子,若是平时,便就把他收为弟子了,可此番走遍五湖四海,是为寻那百年难得一遇的琴心,关系到天琴阁的门派大计,实在不能再结它缘。
孩童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缓缓走远,消失在雾气中,清澈的眼里浮现出一抹同情,小声自语道:“原来他听不见声音……”
说完,他收回目光,轻轻扯了扯手里牵牛的绳子,向老人来时的方向走去。
“小青,你听,今天的这首歌儿不错呢。”
四周静寂,唯有水声。
老人忽然停步,缓缓转过身,看向晨雾中那一人一牛的背影。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苏六儿嘴里衔着一根青草,躺在河畔的草地上,头枕着身旁正打着瞌睡的青牛柔软的腹部,嘴里不知道在哼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清晨在桥上遇到的那个老爷爷,他背上的那个用棉布包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是一把剑!他眼神一亮,但很快摆了摆头,太宽。
棺材板?他浑身一抖,脸上露出一丝惊恐,然后猛地晃了晃脑袋,打消了这个念头,哪有这么窄的棺材板?
“小娃儿。”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苏六儿正在胡思乱想,被这么悄无声息的一声吓得瞬间从地上蹦起,而一旁熟睡着的青牛却是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扇了扇耳朵,又缓缓闭上眼躺下了。
他定神一看,在身后叫他的竟是那个早上遇到的老爷爷,而他靠近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老爷爷,是你?”
老人树皮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问道:“小娃儿,你刚刚嘴里哼的,是什么曲子?”
“你……听到了?”苏六儿愣了愣,脸一红,低声说道:“是我自己瞎编的。”
“瞎编的?”老人呵呵一笑,抚着长须,微微皱眉道:“可我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好像今天才在哪里听到过。”
“在小石桥上!”苏六儿立刻说道:“是今早的河水唱的歌儿!”
他小脸激动的通红,“老爷爷你也能听得到?我之前告诉柱子和翠儿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到现在还一直笑话我呢!……”
老人没有回答,看着河中的流水怔怔出神了许久,然后又将目光投向远方,说道:“万物有灵,皆能发声,心纯心诚者,方能听之。”
苏六儿仰着头,听得一头雾水,伸出手摸了摸脑袋,尴尬说道:“我没上过村里的私塾,你说的我听不太懂……反正我一直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歌儿,风的歌儿,树的歌儿,河水的歌儿,还有,小青有时候也会唱歌哩!有的歌儿让人听了高兴,有的歌儿却让人听了伤心……每次二娘打我,不给我饭吃,我只要跑到这里来唱上几句,心里就开心多了。”
老人看向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好孩子。”
苏六儿眯眼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这个老爷爷起,自己从心底里就对他感到十分的亲切。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布片,小心摊开,里面是半张手掌大的玉米做的粗饼,看的出来,他是一次只掰下一小块,这么慢慢吃的,这张饼,估计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这块硬得咬上一口牙齿都要疼上好半天的粗饼分成了两半,他想了想,伸手将稍大的那一半递给了老人,然后将自己手中的那一半粗饼掰下一小块放入嘴里,坐在草地上用力咀嚼了起来,面目看起来十分狰狞。
老人将那块粗饼小心放入怀中,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长袖中摸索了好一会儿,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木盒做工精致,长三寸,宽三寸,盒顶刻有“四时珍”三个秀巧小字,看上一眼,便让人觉得食欲大起,而且其竟是由象征皇室尊贵的紫檀木制成,更今人吃惊的是,木盒的底面还印有一个“御”字,这意味着,这木盒里的东西是专门为皇帝一人准备的。
“这是什么?”苏六儿的目光早就被它所吸引,睁大了眼睛问老人道。
老人笑道:“初春路过京城,一个后生送我的小吃食,老头我一向只食杂粮五谷,不喜这些甜腻之物,便留到了现在。”
苏六儿悄悄咽了咽口水,咱们村里可还没人能吃得起甜食呢,听他们去过江陵城的人说,只是站在那甜品铺外闻上一闻,心就快要化掉了,啧啧,那要是尝上一口,会是个什么滋味?……
老人轻轻打开盒盖,还只揭开到一半,苏六儿便闻到一阵浓香扑入了鼻中,向心里钻去,村里人说的没错,他感觉心都快要化掉了。
盒盖完全揭开,盒内如同田字分部,放着四块颜色各异,香气四散的方形吃食,老人瞟了他一眼,眼含笑意,指着第一块青色吃食道:“这是青枣糕,只取开春之时,江浙一带最先结果的那棵枣树上的青枣最甜的部分,而这棵被取用的枣树上的其他青枣,据说最贵的一个被人以八千两购去。”
苏六儿吓了一跳,惊讶道:“八……八千两!我家最值钱就是小青了,二叔买它的时候不过才花了四两,八千两,那该能买多少个小青啊?!”
老人笑了笑,指向第二块晶莹剔透,略带红润的吃食,“这是荔枝糕,每年夏至之时,琼州府都会派人深入海上蛮荒之地,采摘贡品荔枝,存入冰块内一日送至京城,而制作这一小块枝糕的荔枝,则是由宫内各个妃子选出的品相最佳的三颗。”
苏六儿一脸茫然,显然未曾听说过荔枝为何物,只觉得它晶莹剔透,很是好看。
老人指向第三块乳白色的吃食,道:“这是莲子糕,每年盛夏时,杭州西湖都会聚集大批的文人士子,进行赏莲大会,制作这块莲子糕用的正是在赏莲大会上夺魁的那株头莲,于立秋时所产莲子,可说是一粒一金。”
老人顿了顿,眼神微微有些变化,指向那第四块雪白的吃食,它的表面似是凝结着一层薄霜,散发着寒气,“这是雪参糕,取材自昆仑极寒之地的千年雪参,千年雪参据传有起死回生,永驻容颜之效,这一块糕点虽然只是用了它药用不大的那一部分,但对人体仍有极大裨益,价值不可估量。”
苏六儿张大了嘴巴,千年人参?那可是只听说过的宝物啊!
老人将这盒几乎是世间最贵重的糕点递向苏六儿,道:“小娃儿,你分给我半张饼,我便把这盒糕点送与你,你可喜欢?”
苏六儿盯着这盒糕点,咽了咽口水,然后立刻摇头说道:“喜欢,但我给你的那半张饼不要一文钱就能买到,这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那这样吧,”老人抚了抚长须,说道:“我喜欢听你唱歌,却不喜欢吃糕点,你为我唱一首歌,我再将这盒糕点送与你,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苏六儿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然后,他盘膝坐下,从草地里摘下了一片较大的草叶,用嘴唇夹住,腮帮鼓起,便有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的曲调并非任何音律名家之作,却让人觉得此时此刻此景,再无比此曲更适合吹奏之曲,它契合流水之声,风吹之声,鸟鸣之声,甚至还有呼吸之声,使听者瞬间便能融入自然,顿觉心旷神怡。
老人卸下背后所负包裹,盘腿坐下,然后将它置于膝上,缓缓打开,露出了一尾纯黑长琴,他轻轻抚摸了几下琴身,然后闭上眼,十指开始拨弹。
琴音不急不缓,恰好与苏六儿的曲声相和,毫无瑕疵。
一老一少,对坐河畔。
高山,流水,碧草,蓝天。
曲和音融。
此之谓,知音。
一曲奏罢,老人缓缓睁眼看向苏六儿,眼中已不再是先前看待晚辈的和蔼慈爱的神情,而是如同看着一位相交已有数十年的老友。
他忽然长笑一声,道:“老夫生于音律世家,三岁学琴,未至及冠,古今琴谱便已尽皆了然于胸,这一生独痴于琴,年轻时也曾与当世许多大家合奏数曲,但却始终未曾有过知音之感。”
“为不污琴音,三十岁后便再未与人合奏,不曾想,今日听你一个放牛的小娃娃以草叶作器,吹奏一曲,竟忍不住抚琴同奏,哈哈,看来老夫终是遇上了知音啊。”
老人笑着递过那一盒苏六儿眼馋许久的“四时珍”,然而他却并未伸手去接,却是直直盯着老人横放膝上的那尾长琴,“这是什么?”
乡野稚童,不知这种高雅之物也并不奇怪。
“这叫琴。”老人笑眯眯说道,他低头看向这尾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古琴,却猛然间发现琴弦竟自己颤动起来,嗡嗡作响。
与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相信好琴的确具有灵性,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而他面前的孩童却是面露渴望之色,比之前见到那盒糕点要更甚百倍,“我能……摸摸它吗?”
老人一愣,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苏六儿缓缓伸出小手,轻轻抚摸起琴身,如同抚摸着一只刚见到主人的兴奋的小猫,而颤动的琴弦竟立刻平息。
他睁大了眼睛,惊奇一笑,一脸难以掩饰的喜爱。
一旁的老人看着这一幕,先是惊愕,而后,干涸的眼中渐渐出现了一缕雾气。
以脚下双足,自东海之滨,到西域昆仑,再行至北方大漠,一路南下,十载光阴。
终是……
让我寻到了啊。
“小娃儿,你可愿随我学琴?”老人压抑住声音的颤抖,盯着苏六儿开口问道。
“愿意!”苏六儿抬起头,目光闪烁,但他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下来,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二叔二娘是不会答应的,二叔说,等过两年便要把我卖到江陵城里的大户人家里去当下人,到时候就有钱送我弟弟去上村里的私塾了……”
老人面露喜色,笑道:“你愿意就行,至于你二叔二娘,我自会有办法让他们同意。”
“真的?!”苏六儿兴奋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盯着老人问道。
“当然是真的。”老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六儿,二叔说,他当年是在正月初六,进山打猎时在雪地里发现我的,于是就给我取名苏六儿。”
老人点了点头,正色道:“苏六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了,我会带你去一个叫天琴阁的地方,授你琴艺,到了那里以后,你与往日便再无瓜葛,只可一心修习琴艺,直至超越我,才可出阁,你懂了吗?若是不愿,现在还可反悔。”
苏六儿忽然想起了二娘的毒打,二叔的斥骂,和那座四面漏风,一道下雨便会积起齐膝雨水的茅屋,还有那硬到难以咬动,却不得不吃的粗饼,最后,他看向了那尾长琴。
“弟子愿意,绝不反悔。”
老人欣慰地笑了笑,说道:“按我天琴阁门规,为师需为你另取一名。”
他抚着胡须,沉吟半晌,然后看向苏六儿,道:“人生不平,苦忧为多,付于长歌一曲,足以解之。”
“你生性豁达,今后,便叫苏长歌罢。”
苏六儿一愣,双膝跪地,恭恭敬敬朝老人磕了三个头。
“弟子苏长歌,拜见师父。”
――――
门缓缓推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闭着眼盘腿坐在屋中央,身前置有一尾漆黑长琴。
听见推门声后,他缓缓睁眼,望向苏长歌微笑道:“来了?”
苏长歌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开口回话,眼中已没有丝毫醉意。
“她在楼上屋里。”老人脸上的皱纹微微舒展,道:“这丫头性子活泼,缠着老头子我叽叽喳喳讲了大半天,又有身孕,现在估计累的睡着了。”
“看的出来,她心地善良,对你也是真心,呵呵,老夫也算放心了啊。”
苏长歌仍不敢抬头,身子开始颤抖。
老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你不必自责,是我天琴阁对不起你在先。但你也要明白,天琴阁自开阁以来,世代深受皇恩,是绝不可违抗圣命的。”
苏长歌猛地抬头,神情悲愤,想要开口说话,却被老人伸手制止。
“但此刻却没有什么皇恩皇命,为师只是想与我的最出色的徒儿合奏一曲,如何?”
苏长歌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然后便在门外盘腿坐下,横琴于膝。
老人面露笑意,低头看了一眼身前长琴,干枯的十指开始拨弹。
琴音之中现巍峨,如登万仞高山,正是名曲《高山》。
苏长歌同时抚琴。
曲声连绵流泻而出,如临奔涌大江,正是《流水》一曲。
两人对坐而弹,曲声相和,忘了身份,忘了年龄,忘了世俗,忘了一切。
唯有琴音。
一如当年村外河畔。
高山入云天,流水不复回,一曲奏罢,两人同时停手,余音立绝。
老人一脸畅意,大笑道:“并非老夫妄言,这一番《高山》《流水》合奏,直追伯牙子期,后世之人,只怕再无来者!”
苏长歌微微点头表示赞同,这一曲,他确实已经倾尽全力,自学琴以来,这是他弹奏的最畅快的一次。
就在此时,老人忽然抬手朝身前那尾漆黑长琴劈下,顿时弦断琴碎。
苏长歌愣了愣,眼中瞬间充满痛苦之色。
“动手吧,六儿。”老人安详地闭上眼,说道:“为师此生已无憾。”
苏长歌十指嵌入琴身,双目之中泪水不断涌出,颤声道:“不肖之徒苏长歌,请恩师赴死!”